《山顶有座猫猫庙》庚川禾

6、朋友小花

　　乔麦是被冻醒的，他贴着墙角把自己团了又团，还是冷。

　　换季时的温度最不稳定，昨天还能见到猫翻着肚皮睡觉，今天猫们已经相互依偎着取暖。不远的地方有旧猫窝，乔麦并没过去，猫的领地意识很强，他不想冒险挨揍。

　　庙外的风呼啸着吹，像在不停对着空气扇大耳刮子，光是听着都觉得疼。

　　乔麦环顾四周，尝试着向前方依偎一团的猫走去，可惜迈出不过三步，其中一只猫就睁开眼睛，眼中明晃晃的警告让乔麦停下脚步。他尝试靠近别的猫团，可惜大家都不愿意接纳他，除了警告，还有一只只飞机耳和一条条躁动乱甩的尾巴。

　　思索片刻，乔麦抬起头看屋檐上方，寻找小黑。刚才才走了一圈都没看到它的影子，或许在屋檐上。

　　其实乔麦并非一定要抱团取暖，毕竟在那废弃牛棚呆了这么久，寒冷已不足以致命。但他被一双双排斥的目光盯视，加上身体的伤，他迫切地想要找到类似“同伴”的猫或人，以缓解身体和内心的不安。

　　乔麦伸出了爪子，锋利地爪尖嵌入千疮百孔的木柱之中。白日那褪了色的红已经不复存在，月被遮蔽，透过薄云还有朦胧月光，柱子是深深的黑，空洞地黑色，爪子嵌入的实感才能抵消空荡的虚无。

　　两只前爪都抓牢，他本该像在牛棚里一样，绷紧全身肌肉三两下就怕到屋顶上，但此时却不敢贸然行动，后腿每用力一次就撕裂一次，乔麦适应许久，身体的力量尽量只用三肢平衡，歪歪扭扭向上爬。远处一些猫，眯眼在黑夜里看着他。

　　风声渐息，不知过了多久，乔麦爬上了屋檐。

　　上头要比下头空旷许多，在这屋顶之上，立着一座四方小阁，整体外观是这庙的翻版，但阁却比庙要精致许多。即使在朦胧月色之下，也能感受到一窗一瓦的精雕细琢。

　　一条黑色的尾巴在未封闭的小阁门口安静躺着，是小黑。小黑睡着了。

　　乔麦向下望了望，没有猫再看向他，都已经舒服地进入梦乡。乔麦进退两难。小黑给他的感觉，像个十分不好惹的猫老大，虽然小黑脸上没有硕大的刀疤，没有锐利凶狠的眼神，只有黑得发光的外皮和称得上温柔的举动，但乔麦还是莫名畏惧。

　　这畏惧更多来源于其他猫对小黑忌惮又疏离的态度，来源于那双泛着金色又毫无波澜的眼睛。

　　风停了，温度似乎也升高了些，乔麦轻巧地踩在瓦片之上，他选择缓缓靠近小阁。

　　那条黑亮的大尾巴一动不动，小阁的门洞很大，但内里无法看清，即使用猫的夜视眼，也无法洞悉黑暗深处另一只猫的脸色。

　　乔麦突然觉得哪怕小黑现在突然冒出头来，一爪子把他拍下屋顶去，都要比现在畏缩踌躇的感觉好得多。

　　他想了半天，在这小阁门口把自己团成了一团。

　　而那条黑亮的大尾巴，依旧一动不动。

　　半夜的风又开始刮起来，乔麦没有醒来，他睡得很沉。

　　几天来，他的神经一直紧绷着，猫本就警惕，这是猫的天性，可乔麦的灵魂是人，人是会疏懒放松的动物。

　　乔麦冷了，他先是无意识薅住了那条大尾巴，大尾巴试图甩掉束缚，可惜乔麦抓得实在太紧。光有一条尾巴被子是不够的，乔麦迷迷糊糊地挪动着，最后全身进到小阁中。

　　俗话说，不知者无畏，一旦睡着，什么纠结全不见，只靠着本能去寻找温暖。

　　黑暗中，一双暗金色的眼睛缓缓睁开，只看了一眼乔麦，便用后腿将乔麦推远了些，它收回自己的尾巴，闭上眼睛。

　　这小阁不知是不是因为空间小，格外温暖，乔麦度过了猫生以来最舒服的一个夜晚，他睡得香甜，好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小黑已经不见，乔麦对自己为什么身处小阁之中毫无印象，但没印象就是好兆头。

　　强光透进来——是一个大晴天，今晚的月亮一定很美，这是从前世无数次夜里走在村间小路上得出的经验。

　　庙中传来人类交谈的声音，间或听见几声嘶哑猫叫声。乔麦在小阁中，并未探出头。他听见袋子撕拉的声音、罐头开启的声音、塑料碗具碰撞的声音、运动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女声：“吃得真快，小猫咪就该大口大口吃饭，长得胖胖的，壮壮的。”

　　另一个女声：“林姐，我又在旁边看见空罐头了，你说猫会自己开罐头吗？”

　　答：“你别说，真有可能，今天自己开罐头，明天黑猫警长就来抓坏人，哈哈哈哈哈！”

　　回：“林姐，你又开玩笑了。”

　　底下一阵欢笑，乔麦静静倾听，心中浮起阵阵涟漪。他像一个不人不猫的独立生物，两方都无法融入。但即使如此，听见人类的欢笑，乔麦心中也会浮出一丝暖意。

　　人类没呆太久便走了，没了动静，乔麦才从小阁中出来，屁股朝下，缓慢从柱子上下来。

　　猫们四散开，各自舔毛洗脸，一只只动作十分整齐。

　　乔麦找了一圈，没发现还有肉的罐头，这么珍贵的东西，可能是留不下来的。他没想过一定要吃罐头，只是想了解一下猫庙的情况。对于无法吞下老鼠，又没有食物来源的流浪猫来说，能有口猫粮吃，乔麦已经无比知足。

　　本想做海龟的，做不了海龟做猫也行吧，至少现在有个地方不用为食物发愁。此生他只想安安稳稳直到死去，没有疾病、没有负累、没有痛苦，好好地过完一个猫生。简简单单，就足够了。

　　日子很快，乔麦的身体也不错，短短一周，后腿恢复基本行动，不再疼痛。乔麦每天重复睡懒觉，吃东西，喝水，去后山便便，睡懒觉，吃东西，喝水，去后山便便的行为轨迹。没有猫再上前挑衅，他也足够谦让，不但吃猫粮从不凑热闹，连便便都要等到猫们从后山回来他再去。

　　每晚回到小阁和小黑一起睡觉，小黑从不撵他走，只是会用后腿将他蹬远一些，或是将黑色大尾巴从他的白色爪子中扯出来。

　　乔麦觉得小黑很温暖像猫妈妈，渐渐在睡梦中不自觉就会朝小黑贴近。这样的次数多起来后，对于乔麦无意识的举动小黑似乎无可奈何地默认了，毕竟谁也不愿意在倒春寒夜晚一次次醒来。

　　关于前世死前的种种，乔麦并未再纠结。他拥有人类的灵魂，怎么说都不能让一只小猫来偿还恩情，再说，前世跑上大路最后被车撞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即使小黑真是他救下的那只猫，作为一只猫也已经还了他的命——一周前，他差点猫命呜呼，小黑给他罐头吃，帮他顺利入住猫庙，获得安稳生活。已经足够。

　　从很小的时候起，乔麦就知道，知足才能常乐，要学会从小事中看到幸福，将幸福变成长大的力量，这样才不会在困难时刻倒下。

　　乔麦在猫碗前绕过，每个碗都见已见底，需要等到下午志愿者带来猫粮。

　　在他眼中，这里与其说这里是个庙，不如说是个开放式流浪猫收容所。每隔几天都会有志愿者开车前来，在猫庙前的碎石广场前停下，从后备箱中搬下一箱又一箱猫粮或猫零食。

　　乔麦有时会在屋檐上向下看，有时会躲在柱子后注视，从未主动上前过。前世除了去找姐姐，乔麦几乎没有接触过同龄女生，而现在的这些志愿者多是年轻的女孩子，属于人的羞怯和自卑占据上风，猫的警惕加持，他便从不主动出现在人类视线里。

　　吃下碗中最后一粒猫粮，乔麦依旧腹中空空，只好去水池边喝水，喝几口没有饱腹感，反而打嗝反出酸水烧嗓子。乔麦放弃靠水充饥的想法，默默靠坐立柱旁，等待。

　　他觉得自己像记忆里村中的老奶奶们，靠在门边、坐在板凳上发呆，或是晴天或是阴天，一直在等待，等待死亡般。

　　乔麦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飘远，摇摇头，对自己说，才出生多久，呸呸呸。

　　“啾啾”

　　身旁传来鸟鸣，乔麦本能地目光一凝，是一只三花短毛猫在玩仿生小鸟玩具。它伸出爪子抓一下那玩具，玩具便发出“啾啾”的叫声，一听到叫声，三花就开始摇头晃脑，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三花看了乔麦一眼，若无其事转开头，爪子用力，那小鸟玩具便被掀到另一边。小鸟玩具在乔麦面前的空中飞舞三次，三花猫跑了六趟。

　　傻子都能看出三花在吸引乔麦的注意，乔麦不但不是傻子，还是个聪明的人类。

　　因此，在小鸟玩具第四次飞上空中的时候，乔麦也加入玩闹。

　　乔麦从前就在屋檐上见过这只三花，它活泼好动，喜欢人类，尤其喜欢粘着一个林姓的志愿者。三花很漂亮，它的背上黄白黑三种颜色均匀分布，像三片大大的花瓣，它和乔麦体型差不多，应该也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猫。

　　这个午后，乔麦拥有了上辈子加上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乔麦给它取名小花，它的性格和它的名字一样美丽灿烂。

　　猫是没有名字的，猫与猫之间靠气味和姿态交流，少了社交符号，更加坦荡直接。但小花和小黑之于乔麦都是特别的存在，名字不是恩赐，是一份珍重。

　　小花也的确配得上乔麦的这份珍重，在玩闹结束后，特地从猫窝下掏出半根带灰鸡胸肉干，还特地挡在两眼放光的乔麦和肉干前边，隔绝可能看过来的视线。

　　这个下午，乔麦嘴里香香的，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