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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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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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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感受,如同无声渗透的雾气,悄然笼罩了童墨。
那晚温泉池中汹涌的甜腥气息,阿月骤然苍白的脸和身下晕开的刺目鲜红,像一幅过于鲜明的画面,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随之而来的,不是被满足的食欲,而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理解的情绪漩涡。
他好奇
他困惑
他感到新鲜——这种既想靠近、又怕失控;既惦记着那份独特的“温暖”与“生动”,又畏惧着那可能摧毁这一切的原始冲动的矛盾感,是他漫长生命中从未体验过的。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决定:暂时不去见她。
他给自己划下了一条无形的界线,命令自己:再等等。
可是,等待的日子变得异常难熬。
每日聆听信徒祷告时,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有趣”或“可悲”的痛苦倾诉,此刻听起来竟有些嘈杂乏味。他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飘向后院那间琴室,想象着阿月在做什么?是在练那首清脆的《六段》,还是在写那些工整却没什么意义的字?身体好些了吗?还会不会痛?
甚至连最令他愉悦的“享用供养”环节,也失去了往日的满足感。看着那些灵魂在冰雾中化作晶莹的雕塑,然后被他吸收,过程依旧带着毁灭的美感,但填饱的似乎只有“肚子”,胸膛里那个早已停止跳动的地方,却空落落的,仿佛漏了一个大洞,无论摄入多少冰冷的能量都无法填补。
有时,他会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一片沉寂,只有永恒的冰冷。生病了吗?他荒谬地想。随即又觉得可笑。他是鬼,是超越人类的存在,早已摒弃了心跳、体温、疾病这些脆弱的人类特质。
可这份空洞和焦灼,又是什么呢?
是夜,乌云吞没了星月,天地陷入浓墨般的黑暗。但这黑暗于他而言,与白昼并无分别,万物在他七彩的视野中依然清晰可辨。
脚步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他穿过寂静的回廊,再次来到了阿月的院外。
他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只有清冷的草木气息、夜露的湿润,还有从琴室窗户缝隙里隐约飘出的、极淡的、属于阿月本身的、干净柔和的味道。那晚令他几乎失控的甜腥血气,已经彻底消散无踪。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那根无形的弦,微微松了一分。
他不再犹豫,轻轻拉开并未上锁的屋门。
屋子里很静,只有阿月均匀清浅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她独有的气息——混合着皂角的清新、墨汁的微涩、琴弦的冷香,以及一种温暖的、属于少女休憩时的安宁感。
借着矮桌边那盏长明灯昏暗柔和的光晕,他打量着这间寝室。与他寝殿的奢华空旷截然不同,这里整洁、素净,透着一种精心打理过的生活痕迹。凡是能收纳的东西,都被妥帖地放进了柜子或箱子,桌面、矮几上一尘不染,只有必要的几样物品。梳妆台上,除了那把常用的素银梳子,再无其他冗杂的脂粉钗环。
一切,都像阿月这个人一样,简单,干净,不惹尘埃。
他穿过轻轻拂动的白色纱幔,像一抹无声的月光,缓缓在阿月的床榻边盘腿坐下。
他没有触碰她,只是微微倾身,单手支着下巴,七彩的眼眸在昏黄的光线下,褪去了平日悲悯的神采,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专注的凝视。
阿月侧身躺着,陷在柔软的寝具里,睡得正沉。暖黄的光线柔和地勾勒出她的轮廓,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中,比白日里更显温顺无害。乌黑茂密的长发没有束起,松散地铺在枕边和她身侧,像一匹上好的绸缎。白皙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粉晕,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随着呼吸极轻微地颤动。鼻梁秀挺,嘴唇是自然的淡粉色,微微抿着。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赏心悦目”的感觉,静静流淌在童磨的心间。
他看了很久,很久。
没有想着“有趣”或“美味”。
只是这样看着。
看着这个脆弱又坚韧、干净又温暖、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他太多思绪的人类少女。
心里那片冰冷坚硬的、属于鬼的领域,仿佛被这昏黄的灯光和静谧的睡颜,悄然浸透出一丝陌生的、极其柔软的暖意。这暖意并不灼热,却丝丝缕缕,蔓延开来,填补了近日来那莫名的空洞感。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在他漫长到近乎无聊的生命里,听过无数信徒的倾诉。痛苦、绝望、贪婪、嫉妒、爱恋……各种情绪,对他而言不过是或浓或淡的“味道”和“故事”。
其中,有一个信徒,似乎反复诉说过一种情感,叫“思念”。
那人说,思念是看不见对方时,心里空落落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是看到相似的事物,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对方;是夜深人静时,会忍不住去到对方可能出现的地方,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是明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却还是抑制不住想靠近的冲动;是看着对方的睡颜,心里会变得异常柔软平静……
当时的他,只觉得难以理解,无法模仿。
可现在……
他低头,看着阿月沉静的睡颜,感受着心中那份奇异的柔软和满足,以及这几日来反复想要见到她的冲动。
七彩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真正的、属于“困惑”的光芒。
这……就是“思念”吗?
我也会……“思念”吗?
真是……奇怪又新鲜的感觉。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阿月脸颊的前一刻停住。他凝视着自己微凉的指尖,又看了看她毫无防备的睡颜,最终,只是极轻地、用指背拂过她散落在枕边的一缕发丝。
触感柔软顺滑,带着她的体温。
他没有叫醒她,也没有再做其他动作。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的睡颜,直到窗外泛起第一缕极淡的、属于黎明的灰白色。
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起身,穿过纱幔,拉开门,消失在渐亮的晨光里。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似乎残留了一丝极淡的、冰雪消融般的气息,很快也被室内暖意驱散。
床榻上,阿月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仿佛在梦中感应到了什么,但并未醒来。
而那份被男人自己命名为“思念”的、陌生而柔软的暖意,却留在了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里,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圈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涟漪。
***
接连几日,男人都像个夜行者,准时在夜深人静时潜入阿月的寝室。他依旧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凝视她的睡颜,品味着心中那股日益清晰却依旧陌生的柔软感。像是品尝一种新发现的、口感奇特的甜点,舍不得一口吞下,只想一点一点,反复咂摸。
那因阿月而起的异样感受——焦灼的等待,空落的心绪,想要靠近又强行克制的冲动,以及此刻凝视她时内心奇异的安宁——都让他既困惑又沉迷。他还没有完全理清头绪,但这并不妨碍他沉溺其中。
又是一个寻常的深夜。窗外夜色浓稠,乌云悄无声息地汇聚,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前的闷湿。
男人照旧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阿月床边,盘腿坐下,目光习惯性地落向枕畔。阿月侧身蜷缩着,呼吸均匀,长发如瀑,睡颜恬静,似乎与往日并无不同。
窗外,细密的水汽开始弥漫,空气变得湿润。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很快连成密集的雨幕,哗啦啦的声响充斥了天地。雨水的气息混合着被冲刷出的青草香与泥土味,透过窗隙渗入室内,带来一股清新的凉意。
这突降的雨声让男人的思绪短暂地飘离了一瞬。要下雨了啊……阿月会不会觉得冷?他下意识地想去检查一下窗子是否关严。
就在这片刻的分神间——
当他重新将视线投向床榻时,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黝黑、清醒、正一瞬不瞬盯着他的眼眸里。
阿月就那样静静地侧躺着,睁着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目光清亮而直接,没有任何初醒的朦胧,仿佛已经这样看了他很久。
童磨七彩的眼眸罕见地因惊愕而微微睁大,那永恒温柔的面具上裂开了一丝真实的缝隙。他没想到会被抓个“现行”。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他迅速调整表情,嘴角弯起那抹惯有的、带着无辜和撒娇意味的弧度,声音放得又轻又软:
“阿月,我吵醒你了吗?”
他试图用一贯的、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柔来化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局面。
阿月慢慢地坐起身,素白的寝衣随着动作滑下肩膀,露出纤细优美的锁骨。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被惊扰的愠怒或羞涩。
她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他搭在床边的那只微凉的大手。
她的指尖温暖,掌心带着刚睡醒的潮意,力道不重,却像一个小小的锚,瞬间定住了童磨所有试图继续“表演”的念头。
然后,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进他七彩的、此刻略显闪烁的眼眸,声音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却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
“如果不是我察觉到了,今天特意没睡……”她顿了顿,目光没有移开,“您要躲我到什么时候呢,童墨大人?”
“躲”这个字,被她用如此平淡的语气说出来,却让男人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心虚”的感觉,悄然滋生。
他确实在“躲”。虽然他自己未必肯用这个词,但他刻意不现身,却在深夜潜入窥视的行为,本质上就是一种回避和……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七彩的眼眸微微闪动,大脑飞快运转,思索着该如何“解释”
阿月没有继续逼问,也没有松开他的手。相反,她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借着他的支撑,身体向他这边倾斜,然后——将自己轻轻地、无比自然地,靠进了他的怀里。
柔软、温暖、带着她独特馨香的身体,瞬间填满了他胸膛前的空隙。她的头自然地嵌进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冰凉的皮肤。
男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
随即,几乎是本能地,他空着的那只手抬起,拉过一旁的薄被,轻轻盖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然后,那只手臂顺势落下,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珍视意味,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更稳地拥在怀中。
软玉在怀。
一个古老的、他从某本闲书中看来的词,毫无预兆地跳入脑海。此刻,这抽象的词汇仿佛有了最具体、最熨帖的实感。
紧接着,阿月软糯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委屈的声音,闷闷地从他颈间传来,每一个字都像羽毛搔刮在他冰冷的心尖:
“童墨大人,我很想念您。”
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腰,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您为什么一直都不来看我?”她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求证,和一丝隐藏的脆弱,“是……对我厌倦了吗?”
这几句话,像裹着糖霜的细小冰凌,轻轻扎进童磨的“心”里。那因为“思念”而起的空洞与焦灼,仿佛瞬间找到了源头和共鸣。他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微微颤抖,感受到她话语里那份与他这几日体会到的、如出一辙的……想念。
怎么会厌倦呢?
他七彩的眼眸柔和下来,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将她娇小的身体完全纳入自己微凉的怀抱。他低下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柔情似水”:
“怎么会……”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品味这陌生的、袒露心迹的感觉。
“我也……很想念阿月。”他说出了这句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话,却奇异地感到一阵轻松。
怀中的阿月似乎因为这个回答而放松了些许。
她缓缓抬起头。
在昏暗的、只有窗外雨声作为背景音的光线里,她的一只手从他腰间抬起,轻轻地、带着试探和珍惜的意味,抚上了他俊美无俦的脸庞。指尖划过他微凉的肌肤,描摹着他清晰的眉骨、挺直的鼻梁,最后,停留在他总是噙着温柔笑意的唇角。
她的目光,专注而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深深地望进他那双绚烂却时常空洞的七彩眼眸里。
“那您以后,”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小小的霸道和深深的期盼,“天天都要来见我。”
这不是请求,而是一个温柔的、带着她全部心意的要求。
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星光和那份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渴望,男人只觉得心中那片陌生的柔软迅速膨胀,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没有任何犹豫,嘴角绽开一个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都要真实、仿佛能驱散所有阴霾的笑容:
“好。”
那笑容太过耀眼,在昏暗的室内,仿佛瞬间点亮了一切,让阿月不由得微微眯了下眼,心跳漏了一拍。
阿月那只抚摸着他脸颊的手,微微向上移动,绕过他的耳侧,轻轻勾住了他的后颈。
然后,稍稍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向上送了一些。
在男人磨尚未完全理解这个动作含义的刹那——
一片温软、带着她气息和温度的柔软,轻轻地、试探地,覆盖上了他微凉的嘴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窗外是喧嚣的雨声,屋内是昏暗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
七彩的眼眸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微微睁大,里面清晰地倒映出阿月近在咫尺的、紧闭的双眼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唇上的触感是如此陌生,如此……柔软。不是食物的口感,不是冰晶的冷硬,而是一种温热的、湿润的、带着生命力的、仿佛能直接触碰到他灵魂深处的……柔软。
他感觉到她小巧的鼻尖轻轻蹭着他的皮肤,感觉到她勾住他后颈的手指微微收紧,感觉到她青涩而笨拙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轻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