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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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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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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几乎是刚趴下合眼,就被阿月细微的动作惊醒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到阿月正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陌生的帐顶,连忙揉了揉眼睛,又去摇醒远处角落里正靠着墙打盹的老医生。
一番诊脉后,老医生终于松了口气,捻着胡须叮嘱了些“切忌受寒”、“好生静养”、“按时服药”的话,又开了一副温补调理的方子留给小夜,这才捶着酸痛的肩背,告辞离去。
身体的不适已经消退大半,只是嘴里还残留着汤药的苦涩,和一种失血后的淡淡虚弱感。阿月环顾四周,这房间的奢华与规制远超她的琴室和寝室,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童墨的冰雪气息。
她立刻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了上来。留宿在童墨的寝殿?这于礼不合,也让她莫名地感到不自在。仿佛越过了某条看不见的界限。
“小夜,”她撑着想坐起来,声音还有些沙哑,“我们……回我那里去。”
“阿月姐姐!你现在不能乱动!”小夜急了,连忙按住她,“医生说了要静养!”
“我已经好多了。”阿月坚持,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睡在这里不合适。我们回去,好不好?麻烦你把这里……恢复原样。”
她的语气平静,却有种小夜无法反驳的执拗。小夜看着阿月苍白的脸和坚持的眼神,最终还是妥协了。她小心地搀扶着阿月起身,为她披上厚实的披风,将阿月稳妥地送回了后院的寝室。
看着阿月在自己的床榻上重新躺好,盖好熟悉的被褥,小夜才松了口气。她仔细检查了房间里的暖炉,添了炭,又将被褥里的汤婆子换上新的热水,用厚棉布包好,轻轻塞到阿月脚边。
“阿月姐姐,你再睡会儿,我去看着煎药,再让人给你弄点吃的来。”小夜细心地掖好被角。
阿月点点头,闭上眼睛。身体的疲惫让她很快又沉入浅眠,但意识深处却不再平静。
***
再次醒来时,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窗纸,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嘴里没了苦味,但有些饿。正好小夜端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陶罐进来。
“阿月姐姐醒了?正好,山下的厨房特意炖了红参石斛乌鸡汤,快趁热喝点。”小夜将碗递到她面前,汤色清亮,香气扑鼻。
阿月在小夜的监督下,慢慢喝完了一整碗温热的汤,又细细咀嚼着软烂的鸡肉。热流顺着食道滑下,暖意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和虚软,胃里终于有了食物的填满。精神和□□,似乎都重新回到了“不错”的状态。
小夜收拾了碗筷,又忙前忙后地将房间整理了一遍,直到一切都井井有条,她才在阿月床边的矮凳上坐下,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看着小夜忙完,阿月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的疑惑。
“小夜,”她轻声开口,“昨天……我昏过去之后,怎么样了?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吗?”
小夜点点头:“嗯,我半夜被叫醒的,说阿月姐姐你出事了,让我赶紧上来。我比医生跑得快,先到的。”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后怕的神色,“看到你浑身湿透,裹着教主的衣服,脸色白得像纸,我还以为……”她没敢说下去,转而道,“你的衣服是我换的,身上也擦了热水,盖了好几条被子才慢慢暖过来。”
阿月脸颊微热,有些尴尬,但还是低声说了句:“谢谢你,小夜。”
“应该的。”小夜摆摆手,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道,“不过……阿月姐姐,我从来没见教主大人脸色那么难看……那么严肃过。当时屋子里好冷,气压低得吓人,医生都吓得直哆嗦。伊月大人也绷着脸。”
她观察着阿月的表情,小心地补充:“教主大人昨天离开的时候,脸色还是很难看。好像……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又好像……不是生气,我说不上来。”小夜很聪明地没有追问阿月为何会湿着身子出现在教主寝殿,也没有问任何可能越界的问题。从阿月成为第一个住进大殿后院的人起,小夜就明白,阿月姐姐的身份,已经和她们这些普通侍女不一样了。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安全。
阿月听了,心头微微一沉。
童墨……脸色很难看?匆匆离开?
是因为她突然的晕倒和……那场面的混乱吗?还是因为……
她回想起温泉中那一幕。他靠近的气息,她骤然发作的剧痛,以及最后意识模糊前,感受到的、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他是不是觉得……很麻烦?很扫兴?或者,认为她太过脆弱,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
他们之间,似乎还没有亲近到可以坦然面对这种……属于女子私密且略显狼狈的状况。至少,在她原本的认知里,这样的亲近,应该建立在更深厚、更明确的关系基础上。
那她对童墨是什么感受呢?
是什么呢?
一个词,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撞进了她的脑海,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瞬间劈开了所有朦胧的迷雾——
**喜欢。**
是的,喜欢。
不是敬畏,不是讨好,不是求生欲驱使下的依赖。
是看到他会心跳加速,是与他相处时会感到放松愉悦,是想要靠近他、触碰他、了解他更多,是贪心地想要在他心中占据特殊的位置,是会因为他的情绪变化而牵动心神,是……存侥幸地希望自己能成为“唯一”。
原来,这份不知不觉间滋生、日益深重的情感,叫做“喜欢”。
像一层薄薄的窗纸,被这个念头轻轻捅破,眼前的世界骤然清晰,却也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惶然。
她喜欢上了“童墨”。
阿月怔怔地坐在床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心中五味杂陈,有豁然开朗的清明,有直面心意的悸动,也有深不见底的忧虑。
小夜看着她出神的样子,以为她还在为昨天的事和教主的反应不安,轻声安慰道:“阿月姐姐,你别想太多。教主大人可能只是……太担心你了。你现在好好养身体最重要。”
阿月回过神,对小夜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微笑:“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小夜。”
小夜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见她精神尚可,才起身去处理其他杂事。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阿月靠在床头,目光望向窗外。午后的阳光正好,将庭院里那几棵老松的影子投在雪白的窗纸上,轻轻摇曳。
喜欢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极淡、却又无比真实的弧度。
这感觉,陌生,汹涌。
却也让她死水般辗转多年、又在这后院中小心翼翼求存的生命,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鲜明、如此灼热的……“活着”的实感。
***
窗外的日光从明亮变得柔和,又从柔和沉入暮霭,一日复一日。庭院里老松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周而复始。
身体的不适被彻底驱散,连带着那场突如其来的混乱和尴尬,也似乎被时光悄悄掩埋。只是心里某个角落,却空落落的,像是被温泉的热气蒸腾走后,留下的湿冷印记。
小夜恢复了下山轮值的惯例,只是每日送来的餐食明显精细了许多,炖汤、药膳轮番上阵,连点心都透着滋补的意味。阿月知道这是谁的吩咐,心中那点空落便又被细微的暖意填补些许,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处安放的想念。
**好想,好想见到童墨。**
这个念头像藤蔓,在每一个独处的寂静时刻悄然疯长,缠绕着她的心绪。
可是,自从温泉那夜之后,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了。
没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琴室窗外,没有在她练字时从身后贴近,没有在日落时分牵着她的手去散步,甚至……连一丝属于他的冰雪气息,都不曾再飘入这方庭院。
等待,再次成为了主旋律。只是这一次的等待,不再是最初那种茫然恐惧的枯候,也不再是后来习以为常的平静守候,而是掺杂了太多陌生而汹涌的情绪——焦灼的期盼,甜蜜的回忆,不安的揣测,还有……一丝隐约的委屈。
是对自己厌倦了吗?
因为她那天的狼狈,因为她身体的脆弱?
还是……极乐教真的有那么多繁忙的教务,让他抽不出哪怕片刻时间?
又或者,那晚他靠近的意图,被她突如其来的状况打断,让他觉得扫兴了?
患得患失的念头像水底的暗流,时不时就冒出来,搅得她心神不宁。她甚至开始反复回忆温泉中的每一个细节,他专注凝视的眼神,他缓缓靠近的气息……那里面,有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喜欢”的痕迹?
他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呢?
是像她喜欢他那样,带着悸动与渴望的“喜欢”吗?
这些想法让她心头发涩,却又无法停止。
***
月事彻底结束后,身体恢复了往常的轻盈,但心上的重量却未曾减轻。阿月站在铜镜前,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睛似乎比之前更黑更亮了些,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少女的情思。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来到这个世界,辗转流离,锦城数年,海上漂泊,加上在这极乐教后院的这些时日……自己,竟然已经十五岁了。
十五岁,在这个时代,许多女子已经嫁作人妇,甚至生儿育女。
那……童墨大人呢?他看起来那样年轻俊美,带着不染尘世的纯净感,他究竟……多少岁了?
这个念头让她一阵恍惚。喜欢上万世极乐教的教主,拥有财富、权力、才貌的人,……这份情感,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渺小如尘埃,短暂如朝露?
无助和迷茫感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像个被困在情绪蛛网里的小虫,只能被动地等待,胡乱地猜测,软弱地患得患失。
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锦城,她靠的是安静、忍耐和专注,才在众多女孩中生存下来,甚至得到藤原夫人的些许看重。
在这里,她也应该一样。
将那些纷乱的心绪,那些无谓的揣测,那些软弱的依赖,都暂且压下。
她走到琴室,打开窗,让清冷的山风灌入。然后,她坐在那张熟悉的琴桌前,没有选择音色清亮的月琴,而是抱起了音色更为沉静古朴的古琴。
指尖拂过冰凉的丝弦。
第一个音符响起时,还有些滞涩,带着心事的沉重。
但渐渐地,随着熟悉的指法流转,一首在锦城反复练习过无数次的曲子缓缓流淌而出。琴声起初低回婉转,如同空谷幽兰,独自吐芳,带着一丝无人欣赏的寂寥。但中段之后,曲调渐转清越明朗,仿佛幽兰终于等到了清风明月,虽处幽僻,却自有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沉静与高洁。
她弹得很慢,很专注,每一个按音、每一个吟猱都力求精准,将全副心神都灌注在指尖与琴弦的触碰、气息与旋律的融合之中。
她不再去计算时日,不再去揣测童墨的心思,不再去担忧虚无缥缈的未来。
她只是练琴,练字。
像一株被移栽后,经历了最初的水土不服和风雨侵袭,终于开始依靠自己的力量,努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植物。
她需要找回那种属于自己的、内核的稳定。无论外界给予的是温暖还是冰霜,是陪伴还是疏离,她都必须先稳住自己。
等待,依然在继续。
但这一次的等待里,不再只有被动和惶惑。
多了一份清醒的自持,和一份于无声处,悄然积蓄的、属于“阿月”自己的力量。
黄昏时分,她依旧会走到窗边或庭院那处空地上,静静站立。
不再是为了迫切地期盼某个身影。
而是像完成一个仪式,一种对自己心意的确认与坚守。
晚风拂过,带来山林的气息。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轻轻闭上了眼睛。
心中那片因思念而起的波澜,渐渐被琴声与墨香抚平,沉淀为一种更深远、坚韧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