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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主之身 ...

  •   无主之身
      ——人生剧本系列第二部

      一、命的底色
      她出生在1990年10月1日。村里大喇叭在放庆祝国庆的歌,音箱带着电流声,像一层廉价的喜气盖在尘土上。可她家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没有喜气,只有一声声压抑的惨叫。

      家里穷,去不起县医院。母亲咬着半截木梳子,硬生生在发黑的土炕上把她生下来。木梳齿硌进牙龈,她母亲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汗水从鬓角往下淌,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接生婆没来得及擦干净她身上的血污,拎着她的腿看了一眼,像看一只刚出生的猫崽,手一松,把她丢在破棉絮上。

      接生婆:是个丫头。

      母亲瘫在炕上,一身冷汗,头发贴在脸上。她缓过一口气,扭头就冲着蹲在门槛上的男人骂。

      母亲:没用的东西!生个赔钱货,也是倒霉!

      父亲老老实实蹲在墙根,手里死死攥着半截没舍得抽完的旱烟,指甲抠进发黄的烟纸里,头都不敢抬,更别提回嘴。

      她来到人世的第一眼:没有白大褂,没有消毒水味,只有满屋子的血腥气,和母亲那双恨铁不成钢的眼睛。

      三岁那年,母亲离了婚。这个女人嘴毒,骨头却硬。她没把女儿丢给那个窝囊废前夫,而是一把扯过孩子的手。

      母亲:跟我走。饿死也不求他们老赵家。

      母亲去了广东的电子厂。她被寄养在姥姥家。童年里,她对母亲唯一的印象,是每个月寄回来的汇款单,和电话里那句像砂纸一样粗砺的话。

      母亲(电话):在那边听话点。别让人觉得你是没爹的野种。

      母亲的爱,全是带着刀口的。为了让她活下去,母亲不在乎会不会割伤她。

      她长大得很安静。别人家的孩子哭闹,她不太会。她从小就学会一件事:别添麻烦。麻烦是要付出代价的,而她们家从来付不起。

      二、第一次崩塌
      她其实长得不差,白净,温吞,像一团没脾气的棉花。十七岁读职高,她跟村口那个染黄毛的男生“处上”了。

      不是因为爱情。只是因为那男生给她买了一双带亮片的白球鞋。她把鞋捧在手里,反复摸那些亮片,像摸到了一点不属于自己的光。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公主”。

      她太缺爱了。谁稍微给点甜头,她就跟谁走。

      那年冬天特别冷。出租屋的铁架床像冰。她半夜突然一阵眩晕,裤子湿了一片。她蜷缩着,手心一层冷汗,脑子里却空白。

      去小诊所,医生看一眼试纸,声音轻飘飘的。

      医生:两个月。

      她坐在塑料椅上,听见“子宫”这个词第一次从别人嘴里落到自己身上。那不是课本里的名词,是她身体里一个突然被点亮的地方——一个会让她“出事”的地方。

      母亲从广东赶回来。她以为会挨打。可母亲没有。

      母亲沉默地领她回家。那一晚,屋里生了炉子。母亲端来一大盆滚烫的热水,把那条染了血的床单泡进去。

      冬天的井水刺骨,兑上开水又烫得吓人。母亲满手冻疮,却把手伸进去,狠狠地搓。肥皂沫溅到眼睛里,母亲也不擦,红着眼,死命地搓,仿佛要搓掉这一家子身上所有的霉运和污秽。

      她缩在被窝里,看着母亲那双在血水里翻搅的、通红肿胀的手,鼻子突然发酸。母亲的牙咬得很紧,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对她说。

      母亲:身子是女人的本钱。底子坏了,以后拿什么活?

      她那一刻懂了:母亲的恨,是因为绝望;母亲的恶,是因为她没有别的武器来保护这个家。

      后来很多年,她都记得那盆血水的颜色——不是红,是脏,是旧,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那种“带着命的颜色”。

      三、梦的残响
      2010年,她二十岁,幼师毕业。她去了北京,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当助教。那是她人生里光线最足的日子。

      她喜欢孩子。孩子们叫她“小赵老师”。她性格软,孩子尿了裤子她从不嫌弃,总是耐心地洗,一边洗一边哼歌。她洗得很干净,像是在洗一个她自己也想拥有的未来。

      幼儿园大厅有一架三角钢琴。周末没人的时候,她会偷偷进去。她没学过专业,只会看简谱弹些儿歌:《两只老虎》《小星星》,或者那首她最喜欢的《梦中的婚礼》。

      当手指触碰到黑白键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那个“有过污点”的女人。琴声叮咚响起来,她觉得自己是干净的。

      她那时想:我要留在北京。找个老实男人,不用多有钱,只要他对我好。我们要生一儿一女,我要教他们弹琴。

      命运最擅长在人做梦的时候,猛敲一记闷棍。

      四、梦碎的那一天
      2014年,甲午年。她怀孕了。

      男人是经人介绍的,看着斯文,说话也温和。她依然没主见——男人说不急着领证,她就信;男人说生意周转不开,她就把工资卡给了他。

      那天她拿着化验单,心口像揣着一只滚烫的鸟,兴冲冲去找他。房东站在门口,拿钥匙串敲着手心。

      房东:那人早退房了。东西都搬走了。你找他干啥?

      北京的秋风卷着落叶,刮在脸上像刀子。她站在路口,手里攥着那张单子,纸边被汗浸得发软。她想生下来。她是幼师,她每天抱着别人的孩子,她想要一个自己的。

      她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穿耳膜。

      母亲:你疯了?你带个拖油瓶,这辈子就完了!你是不是想让我死给你看?

      她蹲在路边,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她去了医院。

      手术台的灯很白。她躺在上面,双脚被固定。医生让她放松。她闭着眼,脑子里却全是那架钢琴的声音——叮,咚,叮,咚——不是旋律,是断裂,是梦碎的声音。

      从手术室出来,她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死掉了。

      那不仅仅是一块肉。那是她作为“母亲”的资格,也是她留在北京的最后一点心气。

      她在医院走廊坐了一会儿,手指冰凉。护士推着药车经过,轮子在地砖上滚出很长的回声。她突然明白:原来一个人最孤独的时候,不是没人陪,而是连“该往哪儿去”都没有了。

      五、交易与空腔
      她回了老家。不再弹琴,不再做梦。她变得更沉默、更顺从,像一个被打磨掉所有棱角的零件。

      二十九岁那年,她在镜子里拔掉第一根白头发。她盯着那根发丝,像盯着一根倒计时的针。

      她开始用一种近乎冷静的方式审视自己的身体:作为女人的“保质期”,似乎只剩最后两年。必须在这两年里,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找个地方落脚。

      母亲托人介绍对象。男方家境殷实,就是急着抱孙子。彩礼给了二十九点八万。婆家人笑着打量她的屁股。

      婆婆:看着好生养。

      她陪着笑,手心全是冷汗。她隐瞒了那两次宫腔操作史,也隐瞒了医生曾提醒过的风险:子宫内膜可能受损,后续妊娠会更困难。她不敢把“可能”说出口。弱者的求生从来不是体面,是本能。

      结婚头一年,她试探着跟丈夫提。

      她:我想买架电子琴,放客厅里,以后教咱们孩子。

      丈夫皱眉,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

      丈夫:买那玩意儿干啥?占地方。先把孩子生出来再说。

      厨房里,婆婆切菜的刀剁在案板上震天响。

      婆婆:不下蛋的鸡,要什么琴?

      那架琴最终没买。取而代之的是家里堆积如山的中药袋子,和满屋子苦涩的味道。

      她喝了一年的药。每一口都苦得发麻。她的肚子依然瘪着。每一次例假来,都是一场审判——审判她在这个家里还能不能继续待下去。

      她开始害怕月经的第一滴血,也害怕没有血。她怕的是“证明”,不是疼。

      六、无主之身
      纸终究包不住火。

      2023年,再次检查时,医生当着丈夫的面说了实话。医生用的是那种临床里最常见的、没有情绪的语气:

      医生:从超声和病史看,子宫内膜长期偏薄,周期内厚度也难以达到着床所需范围;结合既往宫腔操作史,考虑内膜受损风险高。自然受孕概率很低。

      丈夫的脸一下红了,脖子上的青筋绷起。

      丈夫:你骗我?你是不是以前乱搞过?

      她低着头,看着医院地板上的瓷砖花纹,一句话也反驳不了。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她突然觉得解释很累。她想起十七岁母亲搓洗的那盆血水,想起二十四岁北京医院门口的风。

      她突然不想再证明自己是“干净的”。她这辈子证明得太久了。

      她抬起头,声音很轻,像说今晚不吃饭了。

      她:离婚吧。

      婆家闹着要退彩礼,骂她是骗子,是“黑心女”。她没吵,也没哭,只回家把抽屉一个个拉开。

      那天晚上,她把钱摊在床上,一张张捋平。红包里的、柜子夹层里的、她偷偷攒下来的零钱。她把母亲给的嫁妆也拿出来:一对金耳环、一只旧手镯。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台灯下,拿出一只计算器。

      按键声很轻,却像一刀刀落下去:

      “1、2、3……”
      “500、1000、1500……”
      “耳环……手镯……”

      数字不断跳动,最后停在“88000”。

      她盯着那个数字很久,像盯着自己最后一点能握住的尊严。她把钱装进塑料袋,袋子发出窸窣声。第二天,她把八万八递过去。

      婆婆拿着钱,嘴还在骂。丈夫把离婚协议摔在桌上。

      她只拿起笔,签字。

      签完那一刻,她摸了摸小腹。肚子还是空的,但她突然觉得不冷了。那里终于不需要再向任何人交代。

      绿色的离婚证被她放进包里。她走出门,风吹过来,她拉紧外套,步子不快,却没有回头。

      七、尾声
      离婚后,她在县城一家商场做导购。商场中庭摆着一架展示用钢琴,黑色琴身反着光。

      有一天下午没什么人,她鬼使神差走过去,坐下。

      她的手有点抖,指关节因为常年干家务变得粗大,不再像二十岁时那么细嫩。她试着按了一个音。

      丁零——

      清脆,干净。

      她深吸一口气,弹了一首《小星星》。那是她在幼儿园每天弹给孩子们听的曲子。琴声笨拙,断断续续,却温柔得像一双手。

      旁边有个路过的三岁小女孩拉着妈妈停下来,眼睛圆圆的,奶声奶气地问:

      小女孩:阿姨,你弹得真好听,你家宝宝也喜欢听吗?

      她的手顿住了。琴声戛然而止。

      她转过头,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嘴角扯出一个像笑又像疼的弧度。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那里是一间被命运提前清空的房间。那里住过遗憾,住过恐惧,住过谎言,唯独没有住下过一个真正的孩子。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阿姨没有宝宝。阿姨肚子里,住不下人。”

      小女孩听不懂,眨了眨眼,被妈妈牵走了。

      那天下午阳光穿过玻璃穹顶照在她身上。她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像拍掉一件不合时宜的往事。

      不变好,不反击,也不崩溃。

      她整理好工牌,挂上职业性的微笑,转身走回柜台。有人来问价,她声音平稳,像从来没离开过这里。

      她的人生没有逆袭,也没有奇迹。她只是带着那具空荡荡的身体,继续活下去。

      【附录|档案摘录】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孤岛。公开媒体在解读《良性子宫疾病子宫切除术手术路径的中国专家共识(2021年版)》时,曾援引国内统计口径提到:我国子宫切除术量在十余年间明显上升,2016年前后各级医院每年实施子宫切除的规模约达280万例(估算口径,含多类良性与恶性疾病适应证)。

      数字是冰冷的,但每一个“例”,背后都是一份签字、一次麻醉、一个被迫留下的空腔。
      她只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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