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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洁终成结 ...

  •   洁终成结

      人生剧本第三部

      一 贫瘠开花

      一九八五年四月五日清明雨

      陕南的雨又细又冷从山腰一路往下钻把土路泡得松软她出生那天屋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接生婆手上全是血和肥皂水说是个闺女炕头的祖奶奶叹口气 说闺女将来都是要泼出去的水

      她姓王 叫王洁 洁白的洁 名字是父亲取的那年家里穷得叮当响他还是咬着牙在户口本上写下这个字穷归穷总盼着闺女这辈子干干净净

      从村口走到能搭车的县道要翻二十来个坡过十几处乱石滩冬天雪刚化完泥巴稀得像粥一脚下去能把鞋底死死吸住她背着书包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数一 二三好像只要她数得够用心这条路就不会把她甩下去

      她是老王家的大闺女下面两个弟弟每次家里煎鸡蛋 母亲都会说给弟弟吃男娃要长个她习惯性摆摆手 说我不爱吃蛋 转过身去她的目光还是会追着碗里那一点点流心蛋黄喉咙一紧有一次小弟没吃完半个蛋黄黏在碗沿她端碗进厨房时趁没人注意飞快用舌尖舔了一圈咸香一入口她立刻又觉得自己像偷东西的小偷脸憋得通红

      她越长越水灵眉眼里带着一股亮夏天她去井边挑水树荫底下嗑瓜子的老娘们压低声音说老王家的闺女长得太嫩眉眼里都是水去了城里怕守不住那句话像石子一样砸在她背上 她没回头只是回家以后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子扣到了最上面勒得喉咙那里起了一道红印子

      高考落榜那年她刚满十六父亲蹲在门槛上 旱烟一口接一口沉默半天才慢吞吞开口说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做啥早晚是要泼出去的水院子里鸡在乱刨地上都是鸡屎和砂土她就跪在那一地脏里膝盖硌得生疼 却一字一顿说爹让我复读一年考不上 我就回来嫁人

      话一说出口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是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父亲长长吐了一口烟说随你那一句随你轻飘飘落下来却像是把她往前推了一把

      那年夏天私立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来了薄薄一张纸她捏在手里指尖都是汗晚上睡觉她先把通知书夹在课本里又觉得不稳抽出来放枕头底下 又怕压皱了折腾半天最后干脆抱在胸前睡着了

      那段灰扑扑的日子里她的人生里有一块小小的亮色

      那是她的初恋 也是全班同学默契心照不宣的秘密男生是体育委员高高瘦瘦 跑步的时候总故意慢半拍从她身边超过去后排男生一看见他往这边走就开始大声翻书 故意咳嗽笑得桌椅乱响有一次下课他在她桌边站了好一会儿手在试卷上抖来抖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把一张折成复杂爱心形状的纸塞进她文具盒拔腿就跑

      她假装没看见 一直到自习结束才敢在厕所里把纸展开 里面是用蓝色钢笔抄得工工整整的歌词词句里都是海枯石烂生死相随她看得耳朵发烫满脑子都是那些生涩的句子却一句都不敢拿出来讲晚上熄灯后她躺在床上 用指尖顺着那张纸的折痕来回描描到纸边都起了毛她在心里想以后要是结婚了就把这张纸放枕头底下

      那时她真的相信只要自己干干净净 生活也会回馈同样的干净 她还不知道后面的人生会用多少污浊来对冲掉这点干净

      二祭品

      大学四年她谈了一个正式的男朋友

      二零零五年前后校园里流行起校外租房舍友们一个个搬出去回来的时候神秘兮兮谈论着避孕药姿势和男人有女生笑她说你再这么装清高男朋友早晚跑了王洁憋红了脸只说留到结婚那天行吗

      她不是不懂风情她是太珍惜自己在她看来女孩子的身体是玉那一层窗户纸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体面也是她想留给未来丈夫的礼物那时候 她天真地相信只要她守得干干净净 生活也会回馈同样的干净

      二零零七年大学毕业她拎着编织袋站在北京站人潮里觉得自己像一株不小心就会被踩折的草她进了一家保险公司穿着廉价西装第一次站在写字楼的落地窗前对着窗外发愣原来这就是白领

      后来她才知道在那个野蛮生长的年代保险公司的白领多半是一次性消耗品 他们招的不完全是员工更是客户入职不到半年她的业绩仍然挂零

      刚开始 她是照教材卖保险的大雨天她站在写字楼门口等客户鞋子里灌满水递出去的名片被人当场扔进垃圾桶她在小区门口发单页被保安赶说你们这种就是骗子有一次她硬着头皮给老同学打电话 对方冷笑一句你是不是缺钱缺疯了直接挂断她沉默了很久把那个名字从通讯录里删掉

      张姐第一次叫她去酒局 她拿出体检报告 说自己酒精过敏张姐笑了一声把报告往桌上一丢说你以为客户看你的报告 人家只看你够不够意思 那次她侥幸躲过第二天却被调去做名单整理坐在最靠近厕所的小桌子透过玻璃门看着别的新人拿着合同进进出出

      眼看试用期就要到点她开始慌了一个晚上 她在空荡荡的办公室给父亲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收音机的杂音父亲只说你自己看着办然后就急着去喂猪她靠在椅背上 一阵强烈的孤立感从背脊爬上来

      入职满半年那天张姐烫着大卷口红鲜艳对她说小王啊 再这么下去你就得卷铺盖走人喽她急了求救一样看着张姐说姐你帮帮我吧张姐看了她一眼 说有个机会你自己争不争气 就看今晚了

      那天晚上 张姐把她带去了一个饭局

      包厢里烟雾缭绕男人的嗓门酒杯碰撞的声音搅在一起那个被叫黄总的男人肚子鼓得像个快炸的气球他的目光从她脸上往下滑在她领口停了一秒又往里钩了一寸嘴角带笑说还是大学生呢看着就单纯他随手把一张房卡压在酒杯底下 推到她面前说单纯好我就喜欢单纯的

      她愣住下意识看向张姐张姐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她一脚笑脸不变咬着牙挤出一句多少人想进这个圈子都进不来你傻呀

      酒一杯一杯灌她被辣得眼泪直冒却被起哄声淹没那一晚她二十多年小心守着的东西就在醉意恐惧和屈辱里碎掉了

      第二天清晨她从酒店侧门出来天刚蒙蒙亮风一吹昨夜的酒味和陌生人的气味还缠在身上 她在路边干呕了好几次胃里空空吐出来的只有苦水站稳后她去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蹲在便利店门口一点点擦鞋 明明什么都看不见 她还是要把看不见的东西尽量擦掉

      那一晚过去后她以为只要不提就能过去她照常穿那套廉价西装早上挤地铁 晚上回出租屋 她把头发梳得很紧领口扣到最上面像是多扣一颗扣子就能把什么东西锁回去

      几天后一个周一的上午她去茶水间接水水还没接满玻璃门外传来几个男同事的声音他们没注意到她在里面有人笑着说黄总那天饭桌上提过上次那个大学生另一个人接话 说他倒是挺会挑又有人压低嗓子说胸是挺大手感不错 他停了停 又笑了说但人太木像个死人没啥意思

      水龙头的水哗哗往下冲她的手指却像突然没了力气 纸杯在她掌心被捏得变形热水烫到虎口她也没动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很清楚一下一下 撞在胸口那块软肉上 那块地方从那一刻起再也不是她自己的了

      她端着水回到工位杯子里的水一路晃出一圈圈涟漪她坐下后没有立刻喝 她把杯盖一圈一圈拧紧拧到指节发白还在拧好像只要拧得够紧那些话就能被拧回他们嘴里

      中午张姐从她身边经过像没事人一样问一句小王 你怎么脸色这么差她抬头想说点什么张姐却只笑了笑低声说一句在这行混你别太当真

      那天下午她第一次产生一个明确的念头不是委屈不是后悔 是离开 她突然明白这家公司不是让她卖保险是让她卖掉自己然后还要让别人拿来消遣

      一个月后理赔部退回了那单业务只给了四个字保单造假作废

      她拿着那张纸去找张姐张姐对着镜子补口红头都没抬说哎呀 黄总那种人逢场作戏你也信小王 你还是太年轻她抿着嘴喉咙里那句那是我第一次硬是没吐出来她只笑了一下 那笑容把嘴角皮肤拉得生疼 说行我记住了

      那天晚上 她把出租屋床单拆下来塞进垃圾袋 走到楼下垃圾桶前她突然定住了一秒那块血迹不大却刺眼 她有一瞬间冲动想把床单抢回来重新洗一遍好像这样就能把事情抹去下一秒她又把那点念头压下去把垃圾袋整团扔进桶里

      她站在垃圾桶边风从楼缝里灌下来吹得她眼睛发酸那一刻她很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有一样东西慢慢坏死不是清白两个字而是她对成人世界最基本的一点信任

      三钝刀

      她决定离开北京那天没有跟任何同事告别她把工牌剪碎扔进垃圾桶又把手机里和那家公司有关的号码一个个删掉她以为只要删干净 就能把自己也删回从前

      她在火车站买票时看到站台上有人在打电话 那声音钻进她耳朵里说的都是报销 提成客户饭局 她突然一阵恶心像又闻到了包厢里的烟酒味她把围巾往上拉盖住口鼻那一刻她很清楚地想只要换一座城市只要换一个姓氏一样普通的男人只要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发生过什么她就还能继续活得像个体面人

      她不是去追幸福她只是去躲躲过那些眼神躲过那些笑声躲过那些把女人当笑料的闲谈

      她在北京的尾声里打过零工在楼下小饭馆端盘子那家馆子常来一个湖南男人普通话带着腔 别人喝啤酒他总是点一碗粉一盘小菜 吃完就走一天晚上 有客人灌她酒她被逼着端起杯子刚凑到嘴边那个男人开口说她脸色不好让她少喝一点人比生意重要

      那句话很普通却像一只手 把她从窘迫里拽了一下

      后来有人介绍他们认识他说自己老家在湖南父母都普通他不追问她以前的事 也不逼她喝酒她在他的安静里看到一条逃生的路她没有说出那一夜发生过什么只是反复对自己说他至少不会把我往酒桌上推

      他们结婚了她远嫁广州

      刚到广州那几年她一度以为自己赌对了他不逼她喝酒不问她以前的事 也不跟她翻旧账 他对她的好很小很廉价但在她当时的荒原里像一盏灯

      直到第一次见婆婆婆婆从头到脚打量她目光在她胸前停了停 又像没停一样移开 嘴上说着客气话 手却把他儿子往自己身后拉了半步那顿饭婆婆问她哪里人问她父母做什么问她家里有没有弟弟她一一回答 婆婆点头又摇头最后说一句你们年轻人啊 结婚要踏实点

      那句话听着像长辈嘱咐她却听出里面有一种挑剔 像在说你别想把我儿子当救命稻草你配不配还要我看

      后来他们住在一间潮湿的小房子里他每个月发工资都要给母亲报数母亲一句别乱花他就把卡交出去她想买个好一点的锅他说我妈说随便用就行

      那时候她还会劝自己他是孝顺孝顺总比坏好她忘了孝顺也可以是一把刀 刀不砍在脖子上 刀砍在日常里

      孩子出生后他们更像在一条湿滑的路上一起往下滑她整夜整夜睡不好他却越来越习惯把一切推给她孩子哭他推给她孩子病他推给她连家里没米没油也推给她

      有一次孩子发烧她抱着去医院挂号他在旁边刷手机回家路上他忽然说我妈说你带孩子没章法小毛病拖成大毛病她听见这句话 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 她想回一句那你妈怎么不来带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她太熟悉这种场面她在北京咽过一次在山里咽过很多次她知道自己一开口就会被说成脾气大不懂事 不顾家

      更疼的是有些嫌弃不是吵出来的是他们以为自己在讲道理有一次婆婆在视频里说女人啊 心眼别太多你看你就容易想太多她笑着点头婆婆又说有些女人以前在外面见过世面就容易学坏她仍旧点头她知道婆婆没点名可她也知道那句话是给谁的

      那天晚上丈夫翻身压过来她本能地一僵他不耐烦地嘟囔一句你别那么死板又补一句我妈说夫妻之间别装那一刻她听见自己身体里某个地方合上 她突然明白她远嫁是为了人不知可这份侮辱换了一个地方还是会长出来换了一个人还是会从嘴里吐出来甚至会从最亲近的人嘴里吐出来

      四独活

      二零一五年她在洗澡时摸到胸口一个硬疙瘩

      那天她本来只是想匆匆冲个澡出来收阳台上那几件怎么都晒不干的衣服手指划过胸口时碰到一个坚硬的小块她愣了一下 又反复按了几下 不太疼 但滑不动她关掉花洒湿漉漉地站在瓷砖上 心里空了一秒那一秒里她突然什么都不想知道

      第二天她还是一个人去了医院

      医生看着片子眉头皱起来说结节挺大建议尽快切除又补了一句多半是良性的但别拖她点头没多问从医院出来阳光白晃晃的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公交站走

      回到家丈夫照旧瘫在沙发上打游戏袜子扔在茶几上 茶几上还堆着前一天的外卖盒她站在门口说医生说要做个手术可能要一万多他手指在屏幕上滑得飞快只抛出一个字啊 直到她重复了一遍要一万多他才把手机放下 说一万多钱呢我上个月工资不是刚给妈转过去了吗

      那是救命钱她咬着牙说

      他皱着脸拿起手机打电话给他妈特意开了免提说妈王洁说她胸口长个疙瘩医生要切要一万多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婆婆的声音随即拔高说啥疙瘩要一万多那都是乳腺增生我看你是跟她吵架吵出来的心情好了自然就消了隔壁二婶子吃中药几百块就好了你们现在赚钱容易啊 可别被医院骗了

      丈夫挂了电话 一摊手 说你看 妈都这么说了咱也没钱要不你先吃点中药试试

      她看着这个三十多岁 连给老婆治病都要问妈的男人只觉得胸口那块疙瘩也在跟着抽痛她缓慢地点了点头说行

      真正去做手术那天她一个人拖着箱子进的医院钱是打电话向娘家弟弟借的弟弟在电话那头说姐你先治病钱以后再说她笑着回小手术切掉就好挂断电话 她一个人在病床边坐下 手指一圈一圈绕着床单边缘那根线越绕越紧

      全麻醒来天已经黑了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输液滴答的声音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胸口摸到厚厚的纱布一阵钝痛随之袭来她想拿手机看看时间屏幕亮起只有一条微信是丈夫发的妈说让你出院赶紧回家她给我寄的腊肉到了让你给蒸一下

      她盯着那句赶紧回家看了好久最后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完眼泪才慢慢涌上来她侧过身牵动伤口痛得倒吸一口气 又强行把那口气压下去麻药已经退了表现得像个玻璃人并不会换来谁的心疼

      出院那天她拎着行李箱胸口绑着纱布一个人人打车回家下车时司机问要不要我帮你抬一下 她下意识摇头说不用上到楼道邻居刚好出来倒垃圾笑着问哟王洁 这几天没见你是出差啦 她挤出一个笑说嗯回了趟老家

      推开家门一股馊味迎面扑来茶几上摞着好几天没扔的外卖盒苍蝇在上面盘旋 地上散着孩子的玩具吃了一半的饼干渣丈夫戴着耳机打游戏屏幕的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听见门响他头也不回说回来啦 正好妈刚打电话问你回来没你赶紧做饭我都吃三天泡面了

      她站在门口胸口纱布勒得她喘不过气 伤口一跳一跳她看着这个男人的后背突然心里一阵明明白白的凉这世上不一定有恶魔 但永远有长不大的巨婴和在远处遥控巨婴生活的妈

      她没有吵也没有砸东西只是弯下腰慢慢捡起地上的脏袜子扔进洗衣篮那一瞬间她意识到真正被切掉的不是那块结节而是她对这个家的最后一点指望

      五 湿气

      二零二二年复发

      这一次医生没再说多半是良性报告单上写着几行冷冰冰的字浸润性乳腺癌伴随基因突变阳性同时属于需要联合手术化疗和靶向治疗的一型 医生翻着检查结果 对她说治疗周期会比较长现在治疗手段比以前强整体五年生存率能做到七八成以上 只要坚持治疗

      她听着听着 脑子里只剩下四个字时间比较长她在心里问自己那这点长里面有多少是给自个儿用的

      从医院出来广州的天阴沉沉的她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拿起旁边的健康宣传册随手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乳腺癌是中国女性常见的恶性肿瘤之一 近年来新发病例持续上升发病高峰集中在四十五到五十五岁 比欧美国家提前约十年她算了算自己的年纪刚好卡在这行字中间她用指腹按了一下高峰两个字往下压 压到纸都有点皱了才把册子合上放回原处她不想在这张纸上认领自己的位置

      第一次化疗那天她一个人拎着装饭盒和热水杯的布袋 坐在输液椅上 旁边的位置上 一位阿姨的丈夫拿着小勺一勺勺喂她喝稀饭嘴里轻声说再多吃两口等会儿吃药胃里难受另一边一个姑娘的男朋友蹲在地上 给她揉因为药物而发麻的手指王洁低头看自己吊瓶杆靠在椅背上 塑料袋挂在杆子下面里面是她自己带的面包和矿泉水

      化疗药刚挂上去她突然想上厕所 她一只手拎着吊瓶杆一只手提着裤腰生怕扯到针头门口有段小台阶她差点被绊了一下 等好不容易回来药瓶已经滴得只剩一小截了她看着那细细的管子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吊着往前推又像被一点一点抽干

      那天晚上回家关节酸到睡不着 她翻身时牵扯到伤口忍不住吸气 身边丈夫呼噜震天偶尔翻个身把胳膊甩到她肚子上 她被压得疼 轻轻把他的手挪开 他皱皱眉又睡过去她盯着天花板想起白天化疗室里的那些男人突然有点分不清自己是嫉妒病友 还是嫉妒病友的病

      后来她干脆对丈夫说医生说就是老毛病吃点药定期复查丈夫明显松了口气 说我就说嘛现在医生就爱吓唬人为了多让你做几个检查他顺手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说你平时打车去医院用别跟我妈说我还有点事 明天要出差那一点点钱连一次靶向药的零头都不够却被她很认真地折好放进了自己的钱包

      她洗菜 切肉点火动作熟练得像一台老机器油锅烧热了一下把肉倒进去几滴滚烫的油星弹起来正好砸在她胸口那道旧疤上 她嘶了一声疼得一缩肩疼劲过去她冷静地想不过如此相较于报告单上那些字母和数字这一点烫伤只是皮肉表面而已

      她把火关小走到阳台打算收衣服手一摸上去衣服还是潮的凉凉地贴在手心墙角已经爬上了一点霉点淡绿发黑像是悄悄扩散的小岛她伸手去抠指甲下沾了点灰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下

      广州的回南天总在她最不想被粘住的时候来了湿气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往她骨头缝里钻她怎么晒衣服都半干不干她怎么忍一些话也始终卡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

      客厅里丈夫又打开了游戏屏幕的光一闪一闪照在墙上的霉点上 让那些斑点看起来像在蠕动女儿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写到战胜病魔和癌症的癌字时抬头喊 妈妈这个字怎么写 她走过去在纸上慢慢写了一遍一边写 一边说山上一个品 下面一个疒写完她愣了一下 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正眼看过这个字

      那天夜里她晾好最后一盆衣服卫生间里水一滴一滴掉在瓷砖上 清脆而密集她靠在门框上 抬头看着被蒸汽薰得有些发黄的天花板心里有个声音慢慢响起你不能倒你一倒这个家就塌了一半

      她不是不知道病有多重也不是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只是比起死不死她更怕的是有一天自己躺在病床上 他们讨论的第一件事仍然是这得花多少钱谁来做饭孩子谁接

      她把这些念头压下去转身去关了厨房的灯屋子里一下子沉到只剩客厅屏幕的光和游戏的声音她摸了摸胸口那一块地方像冷掉的铁 又像藏着一团没烧完的炭

      她轻声说了一句活着

      不是对谁说的只是对自己

      第二天清晨她照旧六点起床 为丈夫煎鸡蛋 为女儿热牛奶日子还要过菜还得洗地还得拖她知道自己的病历上写着结节浸润 阳性这些词都算不上温柔 可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里它们只能先往后排让位给早餐接娃下个月房租

      湿气还在墙还在渗水她的身体也在往下漏但只要这间潮湿的小屋还没塌她就还会在里面走来走去煮水点火关灯开窗一遍又一遍像打磨一块早就被命运划伤的石头

      她早就明白自己从来不是谁的公主也不是谁的被保护的人在很多时刻她是那个被推上桌面的祭品 可是直到现在她仍然固执地做着另一件事 一边被潮湿的生活慢慢侵蚀 一边顽固地活。

      欲洁何曾洁 洁到最后终成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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