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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武松:好一个奇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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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见她发怒,又见是郓哥相熟的,也知是自己莽撞了,又觉搂着的那腰又瘦又细,身体也没似几两重,怪不得才使了半分力就吃跌了,再看那面上时,只见左半边脸从眉骨到脸颊都红肿了,一只杏眼被肿了的脸顶得眯了起来,只剩另一只,正圆睁着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当下他倒也庆幸不是打在正面,又庆幸没使出多少力气,不然那挺着的鼻梁也便打塌了,牙少不得也要打掉几颗,那时岂不是更糟?
武松自觉有愧,忙赔礼道:“这位兄弟,是我失手打了你,万乞莫怪!实在是武二这几日心中郁郁,你也见了,我的亲哥哥武大去了,过两日便到断七,我却昨夜才回到家中,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倒见你在门首窥看多时也不进来,我那兄弟在此县也交游不广,我便道你是那不三不四的人,因此将你打了,实实不是有心所为。”
说着,略想了一下,又道:“不然,你在我脸上也打上一拳——不,打上一百拳出气便了。”
春梅无故被打,本来生得一肚子闷气,又吃他说了一句“还好”,还以为他是嫌打得还不够重,现下听他这么一说,便知武二本性直爽,并不是那种有着九曲十八弯心思的人。
想到这样一个英雄汉子,误打了自己之后也愿意低声下气地赔罪,气也便消了一半,又想到自己确实不是来祭拜武大的,而且,说不定武大的死跟自己的主人家西门庆有关,那时便也解释不清,便也不想再怪罪于武松了。
但她毕竟被打得不轻,气也不能立时就消得干净,当下便道:
“打你作甚?你皮粗肉厚、身强力壮的,我便打了你一百拳,也只给你挠痒痒罢了!”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都笑将起来,武松更是觉得,原本以为她这般羸弱,只怕是个忸怩拘谨的人,想不到竟是这般豪爽干脆,心中便不觉添了几分好感,扶着她问道:“头晕么?一会儿我去找个太医,给你寻副消肿止痛的药来。”
因说了话,春梅刚觉得脸上又是一阵抽痛,又看不到被打成什么模样,破相了没有,便拿手去摸,刚一碰上左脸,便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流,武松凑近了略看了一看,道:“看来虽没伤着筋骨,但皮肉伤却也严重,我扶着你,去那前街的药铺看看如何?”
春梅一听他说“前街的药铺”,便知是西门家的药铺,心下便有些惶恐,并不想与西门家的人碰面;又想着武松因自己的哥哥死掉,急着要问郓哥端倪,岂能让他费了时间陪着自己去看病?
就推辞道:“男子汉大丈夫,伤了些许有什么打紧?又不是妇人家恁地娇弱。武都头,你有事便去忙,我自回去煮几个鸡蛋,滚一滚就好了。”
武松见她一边说话,一边嘴角抽搐,心下委实过意不去,又想到家中有外人在,不是说话的地方,道:“正好,我本就想请郓哥兄弟去吃酒,顺便问他些话,这位兄弟如不嫌弃,脸上的伤不妨事时,不如就一起去,让武二做个东道,给你赔罪。”
说着,还不等春梅答话,武松便猿臂轻舒,将她半提了起来,“扶”着她往前走,一边招呼郓哥:“兄弟跟上,我们且去吃酒。”
春梅无可奈何,被他半提半拉地拖到了一个不相熟的酒楼,挑一个济楚阁儿里坐了,武松自坐在春梅的左边,跟郓哥坐了对面。
不多时,酒保便入来问道:“客官可要吃酒?”
武松从怀中取了一两银子道:“先暂存柜上,取四五瓶好酒来,有什么菜蔬果品也一并将来,只不要黄豆、猪脚、鲤鱼这些,再煮两个鸡蛋。其余的随意,只是要快。”
说了又瞧一瞧春梅的脸,道:“且慢,新造一碗三鲜大熬骨头羹来,不要剩的。再打一盆水,拿一条干净的毛巾过来。”
那酒保便下去,随即开了酒,应口的肉食菜蔬只顾将来,摆了整整一桌,又打了一盆水,将毛巾搭在了椅背上。酒保道:“新造的几样东西还不能就上,得等上半刻钟儿,不过也就快了。”
武松点头,让他自下去了,先用毛巾浸了水,给春梅自擦了沾在嘴角、衣襟的卤梅水。收拾停当以后,便先提起酒注子,给春梅、郓哥和自己各筛了一杯,道:“我们兄弟先吃一杯。”春梅与郓哥见他干吃酒,也并不说有甚事,没奈何便都陪着吃了一杯。
胡乱吃了一回后,武松又给三人筛了一杯,敬春梅道:“今日是我莽撞了,还未请教这位兄弟的高姓大名?你不怪我时,便也饮过此杯。”
春梅举杯回道:“武都头请了!我姓张,自进府中以来,人都称我一声来福兄弟。俗话说,不知者不罪,何况脸只是略肿了些儿,并不妨事,武都头无须挂怀。饮过这杯酒后,此事便不要再提了。”说完掣起酒杯来学着武松的样儿一饮而尽,喝完之后,那脸却又痛起来,方知道这英雄豪杰不是人人都能当的,至少挨打这一条她庞春梅还未学到手。
武松听她说入得府中,又见她一身小厮打扮,问道:“不知来福兄弟在何人府中做事?”
春梅听问,想回答却又不知该怎么回答,想推着脸疼,刚刚却又说了硬气话,“哎唷”不得,只“荷荷”了两声,指望糊弄过去,又见郓哥挤眉弄眼,作势叫她先走。
春梅如何不想先走?
想武松这般烈性,万一被他知道她是西门庆的小厮时,岂止打一个肿脸这么简单?定要像坊中传言打老虎那般,三拳两脚,便要死个干净。
想到这一节,春梅也顾不得脸面,捂着脸,刚“哎唷”了一声儿,被酒保从外面进来,打断了她的痛叫。
那酒保用托盘将新煮的三鲜大熬骨头羹并两个热鸡蛋,放在桌上,武松便对酒保道:“好了,你且下去,我和兄弟们有话说,不叫你时,休来。”
酒保应了下去,春梅待也要告辞走了,却见武松把那两个热鸡蛋拿起来一个,剥了皮,叫声“别动”,靠过来把鸡蛋就势往她脸上轻轻一贴,滚了起来。
那鸡蛋贴在脸上时,春梅并不感到怎样烫,只怕他一个粗卤汉子,用那大力去滚鸡蛋,滚不了几下鸡蛋便破了,没想到滚了一气,却并不破。而且被那鸡蛋滚着时,许是气血被滚得松动起来了,渐渐又有些疼,险些堕出了眼泪,那一只肿眼更是涩疼不已,她忙闭上了双眼。
武松替她滚了一回,因靠得近了,忽然就发现这位来福兄弟左边的眉头和左边那一撇胡子的尾部似乎有些松脱了,便觉有些奇怪。凑近了看时,却像是掉落了许多眉毛和胡子,武松便想,也没怎样用力,怎的把眉毛胡子也打下来了?
心里顿时疑窦重生,再细看时,只见那没掉下来的似乎并未长在肉里,反而像是贴上去的一样。
武松便换了只手去推鸡蛋,右手的两根手指在那还幸存的眉毛边上略擦了一擦,一条眉毛便立时变成了半条,又往那左边的胡子上略擦了一擦,一撇胡子就也只剩了半撇,把手拿到眼前来,上面长长短短沾了不少毛发,看那脸上也沾了些。
再看他那脖子,似乎也没有喉结,打量他的两耳时,上面不多不少,一边一个,恰好钻着两个洞。皮肤也不似一般男子那般粗糙,反而细洁白净得很,又忆起刚才扶住的那腰娇软无力,说话时虽故作高声,却也娇声娇气,雌雄莫辨。
他、他莫非是——
武松大吃了一惊,那左手原就不怎么灵活,因吃这惊,就多用了些力,那鸡蛋登时整个破裂,按在了春梅的脸上。
春梅也吃了一惊,好端端地怎么忽然用起力来了?忙睁开眼,只见武松不知何时凑近了来,一双黑白分明、坦荡率直的大眼正目不转睛、直愣愣地只管瞧着她。
那一张英气中带着乖戾、侠烈又单纯、热血又天真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正毫不掩饰地看着她,坚毅的薄唇略微有点傻气地半开着,更显出主人的无法忽视的迷惑来。
被那样的脸上的那样一双眼盯着看,春梅的心忽然突突乱跳起来——彷如一片燕羽划过了澄净又宁静的水面,那一缕波澜晕开去,荡漾成一轮又一轮的水纹,半响都平静不下来,却又别有一种异样又轻快的惘惘然,一种不明所以的惶惑以及谬误似的期望,还有一份莫名其妙的骤然的欣喜。
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儿,被一个年轻男子地瞧着,就算她再大胆也吃不住羞,那不曾红肿的右脸便突地一下野火燎原似的红了个透,羞得她忙移开了脸。一边只顾用左手将粘在脸上的鸡蛋拂去,才拂了两拂,旁边却又递过一条湿巾来,春梅低着头,自取来擦脸,再也不敢抬头看着武松了。
武松也万没想到,自己竟失手打了一个女人。在意识到对方是个女人之时,却忽见对方似嗔似喜,用那剩着的一只美丽的杏眼斜睨了他一眼,仿佛天空闪过的一线闪电似的,带着刺人又灿艳的光芒,从他瞠视的眼前划过去了。
那一抹流失的华彩虽则已经过去,但在他的眼前,却仿佛还留恋似的,仍流窜着几缕艳光。
不是他为人不够精细,是连自诩见多识广的他也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女人。
这样只剩了半边脸可看却仍然美丽的女人不在男人身边勾缠——就像他的嫂嫂那样——却打扮成男人,冒着种种风险在外面奔走,却不知是何用意?
又则被他打成这样,若是个辣性的女人,谁不要骂他一个狗血喷头?她却轻飘飘地,真把她自己当成了一个豪杰,连责怪也没一声儿地放过了他。看起来,她只是身体虚弱些,胸怀却自高阔,那做派气度,倒真像个磊落的男儿。
武松想了又想,却想不透,刚刚给她用鸡蛋揉脸之时,只是怕她看不到自己的伤势,又因为愧疚,这才亲自动手,但现在知道对方是个女人,他是无论如何也便揉不下去了。
抬起头来又见郓哥儿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舀那三鲜大熬骨头羹吃,忙拿过来道:“郓哥,这碗羹汤是给来福兄弟的——你没见他脸这般红肿,吃不得那硬东西么?”
说着,武松便那一大碗骨头羹放在春梅的跟前,道:“看你早饭不曾吃,炊饼也被我打脱了手,如今脸也肿大,吃一点羹汤便了。”
又寻思了一回,恐怕问出了郓哥武大的死因,怕她惊怕,又恐怕郓哥也瞧出了她的秘密,就对郓哥道:“郓哥,我找你那点事,便和你出去说。”
转头又对春梅道:“兄弟,我们还有一点急事,先走一步,你在这里,还要吃什么时,吩咐酒保便了。”
春梅正怕他得知自己西门府小厮的身份,又不明自己为何被他看得这般紧张,也巴不得赶快脱身,当下头也不抬,只道:“武都头和郓哥兄弟有甚事,自去便了,我脸上做疼,却是陪两位不得。”
三人就此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