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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一人孤勇远不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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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您终于出来了。”在东平伯府门口角落蹲着的薛府护卫站起身来。
清安看着自家护卫,诧异道“不是让你们都先回去吗?”
“公子说小姐您一到饭点准会出来,让奴才在这等着。”
还真是被猜得透透的。
“他们呢?”
“在前头街上的酒楼里。”
“带路吧。对了,白日不是让你去请大夫,怎么人都没影了?”
护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回小姐,奴才本打算到这东平伯府附近找个医馆,谁知道这附近的大夫都被请走了,后来一问才知早都来了这里……”
两人没走多远就到了街面上,街面上灯火通明,与那东平伯府门前的阴暗森冷全然不同。
护卫领着清安走进一家三层酒楼,酒楼大堂里几个书社的人正在一起吃饭,远远就认出了清安。
“怎么回事,这酒楼也不出名啊……”
“难道?”
“难道是……快快快,使人去查一查,莫错过了什么消息。”
清安进了包间,包间里兄弟仨正拉了小厮在一起打花牌,见清安来了,小厮赶紧出门去让酒楼传菜。
“我说的没错吧,饭点准出来。”
“他们也是真抠门,竟都没留你用饭?”
“他们敢留饭,我还吃不下呢。”清安往那带靠背的梨花椅上一坐,整个人瞧着疲得不行。
薛六给清安倒了一杯茶,递到了她手上“怎样了?”
清安喝了一口茶,道“坏极了。”
然后,兄弟几个也知道了东平伯府发生的事,白日门口那出他们就瞧着生气,要不是忍着都要砸烂那伯府的门,谁想这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气人。
“东平伯府都什么人啊!”
“那俩老东西也是故意的吧?”
“这……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吗?”
清安摁着太阳穴也觉事情就这样过去实在不得劲,好生生一个人被磋磨成这样,可罪魁祸首却都能美美隐身,往后许还要常拿这事出来嘲笑挖苦受害者。
“他这算得上蓄意谋害了,按律轻则徒刑,重则判处死刑。”
“按律丈夫杀伤妻子得是亲告,若是本人或亲眷没有上告,官府都插手不得。”
“没错。”因此即便她手里握着圣谕,也能在这后宅里像今日这样为人争下机会,但要让律法惩治这些人却没那么容易。
今日他们的畏惧也不过是忧心惹她不痛快了会招致麻烦,至于会不会被律法追究,一看便是不担忧的。
这些人太清楚很多事一旦被划入家事就成了一团烂账,为何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不是是非难分,而是诸多对错全凭一张嘴,而真正受害的人往往被迫沉默。
“这东平伯府什么来头啊,也忒乱了。”
“既是伯府祖上应当是有些来头的,但确实一言难尽,话本子写出这样的人家怕都要被说胡编滥造。”
“说胡编滥造的那还是世面见少了,恶就像那深渊只有望不尽,压根就没有探得到的底……说起来我俩在兵马司衙门也没少见,单说前几日啊……”
清安无心去听旁事,脑中忽然闪过那晚庆阳大长公主所说:
“女子势弱并非本弱,而是世道除去了女子的依仗,让女子孤立无援,尤是出嫁女,两头不着边,娘家将她视作夫家人,夫家拿她当外人。”
“出嫁女受欺,遇人不淑只是其一,其二是那些人都清楚欺她无需付出什么代价,可以不计后果的去宣泄不满、发泄愤懑,甚至收获一个更加言听计从的奴仆。”
“只要没有依仗,即便是出身高门的贵女也难以脱困,耳边的声音只会劝她们隐忍、叫她们用子嗣站稳脚跟、教她们如何与其他女人争斗。”
“光是一人孤勇是不够的,也不是人人皆能自救,可弱小无援就该成为被施恶的理由吗?”
第二日,清安一早就去了六扇门,翻出了东平伯府的记事档。
京城权贵满地,东平伯府算是边缘的存在,但这不妨碍府上富贵滋润,东平伯夫妇只有一子,也就是昨日那位,世子夫人出身清贵显宦,父亲是翰林学士,两家亲事算是门当户对。
然而如今这位世子夫人并非东平伯府原本定下的那位……
“庶出换嫡出?”清安看着纸上的记阅。
“哟,这么早呢?”李青山抱着新事档过来准备放上架子,又瞄了一眼清安正在看的“今早集市上就传出了东平伯世子将有孕夫人孤身扔在路边的消息……”
“是因为嫡女换成了庶女所以不满吗?”
“这嫡啊庶啊的你不清楚吗,他东平伯府又不指着娶嫡女谋大事,哪计较到那份上,况就是嫡女也攀不上什么旁的权贵亲戚,犯不着……所以昨个儿后来怎么了?”
“李青山你真的很鸡婆。”
“我管着这些还不许多问一句了?”
清安便将昨日后来发生的都说了,李青山听后满脸嫌弃,嫌弃这腌臜的门第与不要脸的一群人。
“这定不是一日两日的欺辱了,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都这般猖狂。”
“是啊,那东平伯夫妇也是装聋作哑。”
“就看娘家人能不能出来讨个公道了,这好生生养大的女儿竟叫人磋磨成这样……哦,昨日无情总捕留了口信儿,让你今日回来了去趟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清安见到了无情,并由无情引见了另一人——戚少商。
此人清安先前就听说过,但不算了解,只知他与江南霹雳堂渊源颇深,还曾是连云寨的大寨主,去年顾惜朝奉密令出京招安连云寨,后来这位大寨主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有人说他受人暗害丧命,也有人说他另起炉灶欲再干一番大事业,亦有人说他厌倦的杀戮纷争与红颜知己们归隐田园……
“师妹,少商往后也在京城六扇门任职。”
清安抱拳一礼,道“还望戚捕头以后多多关照!”
“关照不敢,往后若有帮得上的地方尽管与我说。”戚少商生得丰神俊朗,说起话来全然没有草莽之气,反倒有一股江湖侠士的英杰之气。
京城的姑娘们又有眼福啦……
“大师兄!”追命风风火火地赶来。
戚少商见着追命脸色明显一沉,一双眼紧盯着追命的脸看,仿佛要将人瞧出个什么花样来。
“这位是我的三师弟,追命。”
听无情这般说,戚少商面色稍稍缓和,握拳道“在下戚少商。”
“听说了听说了,往后就是自己人。”追命大咧咧地与戚少商招呼,又见他面有拘谨,忍不住邀请道“今晚咱们喝酒去!熟络熟络。”
“追命总捕,我们先前是否见过?”
“肯定没有,戚兄弟你这样的人物,我见过怎么会不记得。”
清安突然反应过来,自家师兄跟顾惜朝长得跟孪生兄弟一般,而早先去连云寨的人就是顾惜朝,估计这戚少商跟顾惜朝还有点恩怨过节。
戚少商仍没有轻信追命的话,看向他的目光更满含深究。
“少商,你可是有何心事,不妨说出来。”无情主动挑破。
“连云寨中曾有一叛徒与追命总捕长得一模一样,那人心机深沉、狡猾狠毒,盗取我寨中机密还害无数兄弟枉送性命……”
清安与无情二人:这说得顾惜朝?好像也不能是别人了。
“哪来的贼人竟敢坏我名声!”
“师兄,长得俊又名声在外是有些风险的。”
“定不会是追命,他整日都在京城。”
追命猛点头“定是有人害我!找着这人喊上我,我也要狠狠教训他一番!”
“好了,话都说开了便好,追命你与少商好好交接一番,我与师妹还有旁的事。”无情说着冲清安使了个眼色,清安走过来将无情推走,留下了追命与戚少商。
二人离了细雨楼,路上,清安才敢细问起戚少商之事。
“戚少商原也出身簪缨世族,后家族为人所害自幼落为草莽……”
“若不是家中变故定也是位风光霁月的矜贵人物。”
“连云寨一事牵扯颇多,他遭歹人所害身受重伤,还遭诬陷背上骂名。师父从你早先在水牢中救出的那人口中得知一些讯息,推断这其中并不简单,早早便派人暗中关注着连云寨,也因此救下了戚少商……”
“戚少商说的那个人就是顾惜朝?”
“应当是,但也不排除有人冒充让顾惜朝背了黑锅,又或是其中另有误会。总之,戚少商已经考核,如今是六扇门的人,师父调拨他驻京迟早是要碰上顾惜朝的……罢了,届时再说吧,冷血可有传讯回来?”
“还没有。”
“苏梦枕如今只能靠着输送内力维持,除了再寻高明医手,唯今只还有一计。”
“我听阿莘姑娘说了,用巫蛊,巫医擅蛊,以蛊驱病痛在他们部落是常事,但这蛊引她一时制不出,我想着……查探米囊花势必要人亲去安南、腾冲府一带,这部落也在那一带,不若顺趟将事情办了?”
“我们倒是想到一处去了,我想亲自去一趟。”
“大师兄你这……你还想顺便打探阿莘姑娘的身世吧?”
无情没有否认。
“大师兄,我陪你一起去吧?”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清安想同去一是觉得师兄妹有个照应,二是不管结果如何终归是没人能真正不再介怀这样的疮疤,有人陪着好过一人承受。
无情没有应下,当然也没有一口拒绝。
东平伯府上的事传得很快,连同细节都是分毫不差,春日京中贵夫人们相聚卫国公府上赏花,见到神侯夫人都纷纷向她打探起来,东平伯府虽不起眼但此事确实惹人非议。
堂堂世子先是将有怀有身孕的夫人弃至外城路边,又授意刁奴欺主不准其踏进府门,再是拘着满院的大夫不让给其看诊……哪一件单拎出来都不得了,偏偏他还都做齐了。
“为了个没名没分的小贱蹄子,东平伯世子可真是个畜生玩意儿。”
“仗着妻子有孕的借口偷腥的男人多了去了,但有几个做到这般,叫我看本就是个下三流的男人。”
“翰林千金都叫他们府上如此磋磨,这不是结亲,根本是结仇。”
“你们都不知道吧,当年定的世子夫人可不是这位,是她那嫡姐,后来先她去了那义勇王府上做妾室,怕不是早瞧出来这一家人面兽心吧?”
“那翰林夫人现正四处宣说二人只是夫妻争吵,叫旁人莫听信闲言碎语,可真当我们是傻子吗?”
“说到底身而为女子就是这般,性子绵软了遭人欺,强硬些被说是悍妇,闺阁时孝着父母,出嫁了得敬着公婆,成了母亲事事要为儿女想……偶尔一个人静下来,总觉着几十年就像是梦一场,这颗心从未落个实在处。”
“是啊,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真活着,你们猜是因为什么?因为生孩子,那是真疼啊,还好头一胎就是个小子,再往后我随着那些姨娘爱生多少生多少,算是帮我分担了。”
各家夫人说得七嘴八舌,热热闹闹一直到晚边才散去,在东平伯府这件事上众人难得所见一致,谁叫她们也都是各家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这样的事叫她们怎会不共情一二。
可才第二日各位夫人们便听闻一个噩耗,那便是昨日她们才提及了那位东平伯世子夫人,没了。
不是因难产过后的身体亏空,而是她在伯府门前投缳自尽了。
此事是打更人路过时发现的,那正是天未亮尽、薄雾还未散去之时,看到这一幕的打更人吓得愣在了原地,也不仅是投缳自尽,旁还悬着长长的诉状书,吓得打更人赶紧报了官。
此事东平伯府根本来不及遮掩,消息就已传得漫天飞。
清安听闻这个消息也是吓了一跳,投缳自尽已是令人意外,选择在伯府门前更算得上是骇人,这样沉默又决绝的方式,这样让东平伯府此后都不得安宁的方式……
清安赶到东平伯府时,原本冷清的伯府门前围满了百姓,投缳的世子夫人已被安置下来,女婢婆子正跪在旁痛哭,高高悬挂的白帛上是诉状,亦是这个女子被迫接受的一生。
因为父亲纳妾所以投身为庶女。
因为家族需要所以被做主婚事。
因为嫁为人妇所以被公婆规训恪守盲从。
因为夫君薄情寡义所以被没名没分的女子欺辱。
因为有孕将要成为母亲所以为了孩子隐忍不发。
生而为女。
托生为庶。
嫁而为妻。
孕而为母。
加注在她身上每道身份都变成了催命符,让她身不由己、生不从己,最终将她的生气掠夺干净,一步步将她逼得用这样决然的方式与世间道别。
而她之所以如此,又只因对这世间还有留恋,她不要自己的妹妹再踏入这个火坑,不成为她的后继者。
清安曾想过这位世子夫人会在不久后的某天悄然离去,带着遗憾与不甘,但绝不是这样。她参与了她人生里至关重要的一场生死之劫,但她们却还未说上一句话,她走得突然,亦像是给了她闷头一棍。
她甚至记不清她的脸,又或许她对她也是如此。
是不是她早就想要递上这样一纸诉状,只是没能如愿,如果能如常递出是不是就没有这样的事?
清安站在白帛之下想了许多,想了许久,最终在众人的注视下亲手扯下白帛。
接下来的该交给她了。
谁让她们也算得上生死之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