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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章 ● 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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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酒店出来时,深夜的霓虹兀自闪烁。
她没有穿鞋,路上各种砂石碎片硌着她的脚。她脚步颠倒,头发凌乱,上衣有两粒扣子掉了,衣衫凌乱不整。
她浑身都在颤抖,自己捧着自己的脑袋,揪着自己的头发。好恶心!好恶心啊!为什么会弄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海在哪儿?她要去洗一洗,洗掉那可怖的屈辱。
像一只丢了魂魄的躯壳,许宁初缓缓走到了海堤上。夜里的海,静穆而深沉。她呆呆地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看着海,可以容纳一切污垢的海。
可不可以不再坚强了。
她慢慢走向面前的海。海水覆盖了她的脚背,慢慢地没过了小腿,然后是腰,当海浪扑打在她的锁骨处,她还没有停下,一直往前走。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可怕了。已经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她真的被压垮了。
身后有过路的人啊啊大叫,劝她赶紧停下,她也没有听到。
海水温暖,像柔软的床,让她能够休憩,又像手,给她最后的温暖,洗刷她的屈辱,让她彻底变干净,让她与这污浊的世界隔离。
请允许我离开这污浊尘世。请让我睡去。永久地睡去!
许宁初张开双臂任自己缓缓往下沉。可是裴少屿着三个适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她募得睁开眼睛,海水里漆黑不辨物。
裴少屿要怎么办?许宁初,你贻祸不浅,裴家因你家破人亡,你就这样死了吗?你对得起裴叔叔吗?你让裴少屿怎么办?
不,你还不能死。生念陡起,哪怕就是再大的屈辱也要吞在肚子里。为了裴少屿,她要活下去。
许宁初,你要守护他!要看他得到幸福!
刑律师回到家后,喝了点醒酒茶,他终于想起了许宁初。分开时她被常飞强拖入了他的车内。
自己也被其他的几位塞进出租车。若许宁初还醉着,又被常飞带走,情况不妙啊。
打她的手机,电话畅通,却没有人接听。
刑律师知道许宁初的住处,因过去几天她都在他的律师事务所帮他整理资料到深夜,他下班时便也一起捎带她回家。
他赶往她的住处,许宁初的房东是位婆婆,她住着老式的独栋小平房,把自己的阁楼租给了许宁初。开门的是一位男生。房东在沙发上看报纸。
“您好,老太,请问许宁初回来了吗?”
男生开口:“没有。我一直在等她。”
周祈言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等许宁初回来。
“现在都没有回来,我担心她出什么意外。”刑律师简单讲述了事情经过,然后和周祈言一齐外出寻找许宁初下落。
问遍了当时饭局上的所有人,他们都只看到许宁初被常飞带走了,具体却哪儿,没人知道。刑律师尝试着再次拨打许宁初的电话。N便尝试后,终于有人接听。
“喂,许宁初,你在哪儿?”
“您好,我不是机主,我这边是实宁酒店的前台,入住的客人已经退房了,只不过把手机遗忘在房间里,我们清洁部的阿姨刚发现的。”
两人赶到实宁酒店。在前台取了手机,询问了开房客人的去向。
“有两位,女士先走的,男士才走不久。”
“女士往哪个方向?”
“这个……没有太注意。”
两个人来开的房间,许宁初连自己的手机都没拿就走了,刑律师不安感越来越强烈,许宁初一定是出事了。
两个人分头去找。周祈言和刑律师担心的是一样的。他顾不得许多,他一路跑,一路叫她的名字。“许宁初——许宁初——”
直到他跑到某一处海堤上,看到海滩上围着好许人。“怎么啦?”他逮着围观的人询问。
“有人落水啦!”
“长什么样?”
“一个女的,大致长这么高,头发披散的,有这么长。”一位路人比划着,“我估计她是自杀,我看到她慢慢走到那海里去的,我大嗓门叫她别做傻事,可是她完全不理睬。”
夜黑浪大,也没有人敢下去施救。
周祈言的预感很强烈,是许宁初。他奔向近海,游走在海水里寻找落水者的身影。
“许宁初——”海水太黑了,周祈言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浮上海面叫着。这时候,他看到海面上有个人在挣扎,游过去,拽起落水的人,正好这时,刑律师也赶到了这里,两人一起讲落水者拖回岸边。
借着月光细看,正是许宁初。她面色苍白,眼睛紧闭。
刑律师去拦出租车,周祈言做了些简单的急救,让她把胸腔内的水吐了出来。又掐了好一会儿人中,许宁初醒了。
周祈言把她抱在怀里。“你怎么啦?”
不言语。她呆呆的就像一只没心的提线木偶。
任他们俩焦急地询问。她就是不说。
她寻死觅活,加之这样的表现,更加证实他们此前的猜测。
周祈言心疼她,怕她还会寻死,把她带回了自己家里。让出他的房间给许宁初睡,自己睡在同学家。
一连三天,许宁初就双手抱膝坐在床上,不说话不吃东西。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伤痛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治愈的。她无法释怀。那些肮脏的痕迹挥之不去,她感到恐惧,也恶心她自己。
万素芳伺候她像伺候祖宗一样。她可不是心甘情愿的,可是谁让她收了莫岑音的钱,还拍着胸脯保证“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言语”。眼下许宁初出事,她要是不管不问,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可是许宁初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她看上去真的就如一具躯壳。
问儿子,儿子也不说。
她默默观察着儿子和许宁初。
周祈言尝试着让她倾诉心事,为她抚平伤痛。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叫商会会长欺负你?”
无论怎样问,她都不说话。看她这样惩罚自己,周祈言心里就像有千军万马践踏而过。他真想替她分担些苦痛。
万素芳观察了几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只好通知了许宁初亲妈莫岑音。
莫岑音忧心如焚,只是不清楚情况,所以每天都来周家,看望女儿,照料她,用言语开导她。
许宁初仍在努力吞咽那屈辱,可是她没有忘,那个日子。
庭审的当天,上午久点,裴少屿被押着出庭,站在被告席上,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母亲,肖潇,余叔叔,余睿哥,颂如姐,以及坐在后排的周祈言和金鑫。只是没有许宁初。
没有看到她,他很难过,心里面像正下着雪。法官和检察官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他用被锁着的双手托着额头,随便怎么判吧。他伤心的是,他竭力保护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来。
他不知道的是,许宁初为了他历经不能承受之痛。
在刑律师为被告辩护之后,法官质问裴少屿是否认罪。
认啊,什么都认。虽然他不知道给他定了什么罪,虽然庭审过程中所有的声音都游离在他的意识以外。
短暂的休庭后,上午十一点半,法官以“被告人有悔罪情节,家属积极赔偿死伤者家属”为缘由,应允从轻量刑,最后宣判裴少屿被获八年有期。
这算是非常轻的处罚了。裴少屿母亲程倩和肖潇都倍感欣慰。
只有刑律师,在听到最后宣判的那一瞬,轻蹙眉头。以他的职业的敏锐度,他嗅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他更加确定,许宁初一定是牺牲了一些东西才换回来的这样有利的结果。
就在实宁市纵火案宣判的同时,另边厢,棚户区的周家,万素芳和莫岑音两人正在给许宁初强行灌食。
鉴于许宁初几天未进食,万素芳做了小米粥,和莫岑音两人配合给她喂了大半碗。
终于让她吃了点东西。之后,莫岑音试图跟女儿说说话,开导开导她。一个人突然冲过来保住了她。她定睛一看,是前夫许恕。
被拘留七天后,许恕回家了,他把自己在棚户区的房子重新拾掇了一下,买了新的家具,找了份工作。他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赚钱,因为前妻莫岑音回实宁了,他的心里怀着一个美好的念想,要跟前妻从头开始。今天来周家不过是来借点工具,把自己损坏的大门修理修理,没想到看到了前妻和女儿。
尤其是看到前妻。他那个激动啊,被拘留出来后,他就一直联系不上她。此时此刻,一个箭步冲过去双手钳住她。
“岑音啊,你答应我说要回来的。啊?”
“答应你不过是骗你的,谁让你绑架女儿!”
“我我我我我,我错了。”
“你别做梦了,你把女儿害得还不够惨吗?你不光害了女儿,还害了裴家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还有脸来跟我说这话!许恕,你太可怕了,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两个人争起来了,争了很久。从房间里面吵嚷到屋外。多说无益。莫岑音只想摆脱他,在万素芳的帮助下,莫岑音终于得以走脱。
中午,周祈言回来了。他坐在她的床沿,告诉她裴少屿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许宁初终于说话了。“我饿了。”
周祈言抬头,看到许宁初转了她的眼眸,偏了她的脑袋转向自己。
“妈,妈!”他大叫着,“给许宁初做点吃的!”
万素芳也喜出望外,一边通知莫岑音,一边做了好些饭菜。
许宁初吃了一碗又一碗,吃得很急,真真是饿了很多天的样子。把桌上的几个菜一扫而空,她敲敲碗,说还要,万素芳又去下了面条。
莫岑音也赶了过来。她看着许宁初吃完所有的东西。
许宁初想通了,也想得通。既然常飞说到做到,那么他们之间就不存在亏欠,只是你情我愿的交易,只是一笔还算值得的交易。她怨不得谁。
如果不能摆脱这尘世的污浊,就变成这污浊的一部分。
常飞身上还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地方。
等她风卷残云后,莫岑音取出纸巾,想要替她擦掉她嘴角的食物残渣。被许宁初躲开了。
她这个妈妈,到底是不被女儿承认的。
莫岑音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宁初啊,跟妈妈回家吧。妈妈以后都会照顾你的。”
许宁初对她视而不见,给正在门口洗碗的万素芳鞠了一个躬,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书桌上放着红色的农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裴少屿家里的某一张书桌上也躺着一份录取通知书吧,遗憾的是,他去不了了。
她把手按在录取书上轻轻摩挲,那美好的未来,还未展开就已经被揉碎了。说到底,她还是得不到幸福。
裴少屿,原谅我没去参加你的庭审,以后我也不可能去探望你,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你知道吗?她心字已成灰,蹲下身恸哭。
直到敲门声打破黑暗里满室的哀伤,许宁初站起来,抹了泪水,拉开灯,打开门。
刑律师站在自己小阁楼的入口处。
一番遭际后许宁初已是形销骨立。
刑律师看着眼前这个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到的女孩子,心里重重叹着气。
“我……就是来还你手机的。”那天从酒店那儿拿回许宁初的手机,刑律师一直没有找到还给她的机会。
“谢谢。”
“裴少屿他……”
“我已经知道了。有朋友告诉我结果了。”
“我…我今天又去了实宁酒店,调取了当时的监控视频,拷贝留作证据。虽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如果你想要告他的话,我本人一定鼎力相助。”
“告他?谁?”
“常飞啊!”
“不需要。”
简洁而冷冰冰的几个字表明了她的态度。常飞这人财大势大,且不说是否能够撼动,关键是她不想撼动。这个人对她来说还有用。
“我知道裴少屿能够被判得这么轻,你在里面起了……”
“我没有任何作用,这完全是刑律师您的功劳。”
“许宁初……”
“我说是您的功劳就是您的功劳。谢谢您,我的事情请您一定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尤其是裴少屿。”
好吧,那就算了吧,虽然不甚明白许宁初的意图,但是到底关系女孩子下半生的幸福,很多人遭遇屈辱后选择缄默也是常有之事。
刑律师未做停留,说一句“你多保重”,便离开。
九月初,高校开学的时间。学子们离开故乡奔向新的学习和生活。周祈言订了晚上的火车,全家人早早吃了晚饭,送他到了火车站。上大学是件高兴事儿,可是周祈言却开心不起来。本来和许宁初说好了,晚上八点钟在实宁火车站候车厅见。可是火车开始进站检票了,许宁初还没有出现。
周祈言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不多久,有一位旅客落座到了周祈言旁边的座位。“不好意思,这里有人。”
他扭头一看,却是韩皙。
“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
周祈言买的是两张连号的票。其中一张给了许宁初。许宁初又将火车票送给了韩皙。韩皙是求之不得。
当初填写志愿时,她偷看了周祈言的那份,照着一样的学校报的。真的就录到同一个学校。虽然不是同院校,但到底还是校友。
“许宁初给我的,她说她临时有变故,不去了。”
“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细问,也许她改了班次吧。”
“可是她跟我说……”
“看,许宁初!”韩皙打断了他。
顺着韩皙的手指,周祈言看到了车窗外的许宁初。
他推开车窗,“赶快上来,车要开了!”
“我不去读书了!”
“为什么?”
他不能去读书了,我也不去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对不起,祈言,我又骗了你。我不想读书了。”
她不可能放弃学业。她一路走来多么多么艰辛,不就是为了这天么?这还是他认识的许宁初吗?
“你快上来啊!你不可以放弃的!”
“在北京照顾好你自己。”
这时,火车缓缓开了。两只紧紧扣住的手只好放开。
周祈言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外,直到许宁吃变成一个小点,直到火车彻底驶离了实宁火车站。
他和她都以为,泅过那苦难的河,她就能到达幸福的彼岸,原以为摆脱了许恕,顺利参加了高考,顺下的都是通途,可是命运荒芜。
周祈言的眼里有雾。我的许宁初,终究还是和幸福渐行渐远了。
许宁初追着跑了几步,知道再也追不上火车的速度。周祈言,你要好好的。
留在实宁市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肖潇。
她主动和北京舞蹈学院联系,放弃了录取,然后选择了实宁大学的舞蹈系。
裴少屿在实宁第一看守所服刑,她就是想留在实宁,给他力量,做他活下去的信念,仅此而已。
裴家没落了。程倩阿姨孤独无依。她就为阿姨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给她支撑。
这一场火烧伤的人不少,民事诉讼也紧接而来。为了赔偿死伤者家属,裴老爷子留下来的财产都用来陪给死伤者家属了。几套房产也给卖了,只剩下象贤郡里面程倩住着的那一套。
生活是一落千丈,别看还有别墅住,但是和之前比起来真的有云泥之别啊。保姆被送走了,存款只有不到百万,程倩即不懂做生意,也没有任何技能。以前是什么也不用干的贵太太,现在只有靠着存款紧巴巴地过。
还好有余忠明一家和肖潇一家帮扶着,不然程倩也要被肩上的担子压垮了。果然患难才能见真情啊。
一落千丈的自然还有裴少屿。法院定罪后,裴少屿被转移至实宁市第一看守所。他被剃了头发,穿着囚衣,没有自由,和其他的犯人关在一起,日复一日望着高墙,做着一样的事情。时光好像凝滞的死水潭,沙漏也不再走。过惯了优越日子的少爷陨落为阶下囚,从云端直坠地狱。八年啊,八年。想想都觉得可怕。到底要使出多大的勇气去咀嚼这凄凉,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最期盼的是探监时间。余叔叔,余睿哥还有颂如姐会来看他,给他稍一些东西。
每次必来的是母亲和肖潇。
母亲程倩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会哭。肖潇就不一样。她会想办法逗他开心,娓娓而谈一些好笑的事情,然后鼓励渡过这难捱的岁月。“我会站在原地等你。”“地老天荒我都会等到你出来的那天。”
她成了他最大的力量源泉,像黑暗的呼啸的海上,前方的灯塔。
许宁初一次也没有来过,他找了个借口,许宁初应该去北京读书去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冬天,放寒假了,他想,许宁初应该回来看他了。
从加拿大飞回来的金鑫都来看守所看他,可是她一次也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