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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六章 ● 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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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底某一天,秦允离又来到了婧唐的乡下。
她带了医用器材和药箱,是以兽医的身份来工作的。客户在自家的牧场里养了一群羊,请她来为他羊羔做产检和接生。
没想到在那偏僻的乡下,秦允离竟然碰到了樊起。他和他母亲迎面走过来,在人迹罕见的旁边是田坎的小路上。
他太太因病去世了,他请了好些天的假回了他太太的老家崩丧,想来他太太老家就住这地儿。
她微微颔首,又挤出一个笑,算是打了招呼就想躲过去,没想到樊起的妈妈却叫住了她。“诶,我说秦总……”接着就是老太太巴拉巴拉的难听的乡音。
“你真是的,好好的大老板不做,又跑出来干兽医啊!这种下贱活有什么好做的嘛,又辛苦又没几个钱。别怪我老太婆啰嗦,多糟蹋身份啊,多丢面子啊,脑子坏掉了吗,……”
她整个人都神游天外,半个身子都侧过去,一副要走的样子,识趣的就知道住嘴,可是樊起的妈妈仍然拽着秦允离的袖子。“我们家樊起的老婆没福气,那么年轻呢,比我这个老婆子还先撒手,还留两个丫头片子给我,我们家樊起工作又忙,我也是随时蹬脚的人呢……”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秦总,你也没找对象的哦,你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家樊起的呀,你们也在一同工作了那么久……”
“唉,别说了!”樊起露出难看的脸色。可是樊起妈妈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秦允离觉得没来由的恶心,其实就是闲的没事的老太太推销自己刚成为鳏夫的儿子。其实也有很多像她这样闲的蛋疼的老太太说过同样的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却觉得特别恶心。胸腔里一股想吐的感觉。她真的好想此刻变成聋子,由此变得安宁。
“看得上眼吗,秦总,我儿子确实是瘸了一条腿……”老太太听了停,正在努力思考怎样让秦总部嫌弃自家残疾的儿子,突然她两眼发光:“我听说啊,你也傍过好几个大款,是被别人……”
樊起这时候大声喝了一句:“妈,说什么呢!”
这句话在她心里劈了一记雷。滂沱的雨就那样下了下来,内心一片狼藉,还无处藏匿。她好冷,好冷,冷得直哆嗦。
不知道这样的对话是怎样结束的,也不记得她是怎样离开的了。坐在返回实宁市的大巴车上,她还在发抖。如果把樊起妈妈的那句话补全,那应该是:“是被别人玩过后扔掉的破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咱谁也别嫌弃谁”。
泪水像心里的雨水一样磅礴,抹掉了又迅速滚落。原以为活到这个地步,什么都可以看得很轻,没想到人家一阵刺刺过来,还是刺到自己痛处,血肉模糊。路是自己选的,可怜也好可悲也罢,那苦酒终究要自己尝了。
第二天早上,秦允离起得很早,她还要去婧唐,客户的羊羔产期并不一致,所以她接下来半个月都还要去。
先去了温心宠物医院,把自己的药箱续满新药。然后穿过树荫交错的小道,走上蔷薇街,想要搭乘公交车往,背后却有个声音传来。
“许宁初——”
好像穿过时光隧道而来,声音潮湿又沙哑,就那么三个字便恍若隔世。“许宁初——”她便再也迈不动脚步。多少年,多少年了,没有人叫她许宁初。这三个字那么熟悉,可是又那么陌生。
多少年后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许宁初这个名字,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缓缓转过身,看到暌违已久的他。曾经的少年不复,她拼命的压抑住类显得酸涩。
他就那样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了,恍然中真觉得自己在做梦,被枝叶的罅隙过滤后的阳光,温柔地落在他的肩头,他的周身,带着香樟的芬芳。
因为迎着光,裴少屿微微眯了眯眼睛。还以为再见面会有多么盛大的场面,没想到却是这样不经意。海风轻轻吹,蔷薇不在花期,所以只有叶子迎风摆动,蝉鸣声不觉钻进耳膜。他想起她的无情,心头的恨意弥漫,可是自从上次在电视中看到她穿着昔日他送的白裙,救助了一只流浪狗的新闻,却又一瞬间原谅了所有。她内心还是那样柔软,对吧。即使她不来看我,也是有苦衷的,对吧。
每天早上他都是这个时候去公交车站坐车上班,抬头看到前方不远她伶仃的身影,穿着纯色的棉布长裙,左肩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医药箱。仅仅一个背影,他便认出了那时许宁初。不知道怎么就开了口。“许宁初——”
许宁初这三个字将她带回了过去,往事扑面而来。那是,她还是女骗子许宁初,那时,她还和她的命运顽强得抗争着,那时,后来的悲哀都还没有发生。
“还好吗?”
半晌,他终于问出一句话。
她重重地点点头。
“要去哪?”
……她把自己的医药箱放在地上,从身后的背包里面取出了纸笔。飞快地写下“去婧唐,兽医,出诊”这几个词,然后举起来给他看。
他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你嗓子怎么了。”
“哑了,不能说话。”又把她的写字本举起来拿给他看。
“怎么会哑的?”他问。她不能说话了,所以她才没来看我,她没法关心我,是这样吧!他想,我就知道是有原因的。
他问她怎样变哑的。她的心钝钝地跳了一下。是时候该告诉他真相了吧。没必要再隐瞒了。
她在她的本子上写下这样一句啊。“给人做小三的时候,被原配从楼梯上推了下来,伤了咽喉,不能说话。”
把她的写字本举给他看的时候,心里好似有上万只蚂蚁在啮咬。先开那些伪装的外表,露出肮脏邪秽的过往,她觉得她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勇气。
小三这两个字眼反射进脑海,一瞬间他似乎失去了理解能力。小三到底是什么意思。良久,他终于确定了小三的含义,只觉得这两个字眼太刺眼,比白花花的阳光还要刺眼。内心还是不信的,怎么会的,怎么会这样。半天吐露四个字:“骗我的吧?”
她重重地恶狠狠地写下:“那年去监狱看你时对你说的话才是骗你的。为了钱,我那时做着很不干净的事。现在告诉你的才是真相。”
他摇摇头,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说不。“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要钱!钱才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东西,唯一爱着的东西!”
母亲说的竟然是真相。不、不、这么多年了,觉得什么坎都过得去,可是此刻,他面前的地壳却出现了一条无法逾越的沟壑,那么深,他真的越不过去了。他还在不懈地想要印证此刻她说的是谎话。“这不是真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因为内心的颤抖,此刻秦允离写出来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她就是一头被扒皮抽筋的兽,鲜血淋淋站在他的面前,她努力压抑内心要喷薄而出的悲凉。“我就是个很脏的人,为了钱可以出卖所有!传言是真的,我今天说的也是真的。我只爱钱!”
他失魂落魄往前走去。走近她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她的肩,却也没有停下,仍然在往前走,也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他的脚步踏着蔷薇街的晨光和蝉鸣。她说她只爱钱!对,钱!
头顶的天空有着蔚蓝的颜色,他的眼眸里大雾弥漫。我为她做了那么多!换来了什么吗?
他漫无目的走上了海晴路,海风送来远处洒水车的歌声,和白色围墙内风车旋转的声音。往日没有褪色,却铺面而来。我才是那个最傻的人,为了她付出了那样大的代价。
可是她呢?这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曾经的种种就像是玻璃,就这样被她击碎了,那无数的碎片此刻正在剜着他的内心。
现在才知道人心是多么薄凉。
或深或浅的年华里,我都不曾忘记过你。可是,许宁初,你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一场骗局。我忘了你是女骗子许宁初。
三个谎言,一生的欺骗,薄凉不过人心诡谲。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人,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把真心送到你面前,任你凌迟。
许宁初,你第一次骗我,就是这儿,这海晴路上。你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不过是为了钱!
此刻,秦允离脚下挪着步子,那一个艰难的转身好似已经耗去了她余生所有的气力。就在他与她擦肩的一瞬间,她的泪水喷薄。她转过身去看他远去的背影。泪水流了满脸。
我第一次骗他,是为了钱,就是在那儿,在那海晴路上,我从这儿冲到他所开的车前,不惜以命相抵。
裴少屿的脚步没有慢下来,他只是轻轻合上眼,她第二次骗我,是我们熟识了一年之后。还是为了钱!
我第二次骗他,也是为了钱,我受了许恕的威胁,不得已为之。
裴少屿走到马路中央,停在他们曾经相遇的那个地方。有摩托车尖啸着驶过。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可是也已经变了。她第三次骗我,是我被判刑之后。你久久不来看我。唯一一次来看我,却还是骗了我。可是这一次,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也是为了钱么?
那摩托车擦着裴少屿的身体飞驰而过,差点撞倒他。吓得秦允离本能地朝他跑去,见他平安无事,又颓然止步,脚步踩在海晴路并不平整的方砖上,缓缓倒退。
裴少屿,你知道吗?我第三次骗你,却不是为了钱啊!我在监狱里和你说那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里都是漏着风的。我骗你说我是清白干净的,骗你说那些难听的言辞都是编派我的污蔑,说这些话时,大热天我感觉到了来自冰窖的酷寒!可是你知道吗,那却不是为了钱,是为你啊,裴少屿!
而现在,我自己动手扒去了身上那伪装的皮,只剩下那肮脏的血琳琳的灵魂,呈展给你,也只是为了你,裴少屿。我知道你的心门已经关上了,我们再无可能,而这只是为了你,裴少屿。
她说那些关于她的传闻是真的。妈妈说的是真的。裴少屿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翻来覆去脑子里只有这句话。他不知道怎样到的公司。到了公司后没多久就发烧了。烧得一塌糊涂。同事拉着他要他看医生,可是他咬着牙还要继续工作,可是打出来的文件都是错的。他拼命地想要抹去她的痕迹,可是她顽强地横亘在他的脑海。最后烧得一塌糊涂,甚至惊动了金鑫和肖潇。
肖潇赶来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人事不省,嘴里胡乱念着她的名字。许宁初……许宁初……许宁初……
他还是忘不了她,果然。肖潇勉强掩饰着内心的难过,和金鑫把他送待楼下的诊所输液。
张开眼睛,他先看到的是天花板。他左右张望,想知道自己在哪儿。有护士过来伸手探了探他的体温,说:“你醒了?醒了就好!刚刚烧糊涂了,一直叫唤着你女朋友的名字呢。不过现在已经退烧了。哦,对了,你女朋友守了你很久,不过,她刚刚给你买晚饭去了。”
女朋友?我刚刚叫了谁了名字吗?许宁初……她来了,是她么?
“哟,你女朋友回来了。”顺着女护士的手指。他失望地看到了肖潇。她拎着食物回来了。
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心存幻想呢,他埋怨自己。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掏空了,心的地方一片冰凉。为什么还要有那些永远也不可能的幻想呢。
肖潇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把食物递到她面前,说:“吃点吧。”
面前的那条沟壑是迈不过去了。曾经希冀着和她一起去龙桥做志愿者,去到那个他向往的远方,哪怕折断羽翼也在所不惜。可如今,失掉了翅膀,地上的沟壑越不过去了,远方也渐渐模糊。既然无法抵达,那么,就换个方向,重新启程吧。他示意肖潇坐下,然后紧紧保住了她。这一个拥抱来得太过突然,肖潇楞住了。
他今天怎么了,莫名其妙发烧,莫名其妙念着许宁初,莫名其妙地拥抱自己。
吴彩蔚进来的时候,裴少屿正抱着肖潇,她用一声咳嗽分开了他俩。“听说你身体有些小不适,来看看你。”
“没什么,现在好多了。”
其实吴彩蔚刚刚从秦允离的出租屋里过来。秦允离的状况和他一样,发烧,说胡话。听说在牧场手术刀都拿不稳,药也撒了,面色苍白,出神发愣。最后牧场主人发现她生了病,开车将她送了回来。
烧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好些,勉强给她为了一点汤汤水水,伺候她睡下了。看着她睡梦里眼角还在流泪,心疼不已,从金鑫那儿听说裴少屿也同样的状况,心里狐疑他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是见面了吗?
他们两人的事情,她也不好揣测。看见他没事,她直奔主题,“后天是星期六,你有时间吧?”
他点头,“我没有安排,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以我们兴培制造公司总经理的名义,邀请你去参观总部的制造工厂。”
哦,请我去吗?他心里觉得有些怪异,为什么这么郑重请我去,可是邀请员工参观工厂也属正常,为什么就觉得有一丝怪异呢?
“上午九点,我开车准时在肖潇家门口接你们俩。”
“为什么请我去?”
“不能么?参观工厂而已,别想太多。”
“你上次说的那句\'更惊讶的还在后面\'是什么意思?”
“你来了就知道了。星期六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