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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三十五 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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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一名发须花白的老庙祝出来收拈那些地上散落的丝绦,还举了一根竹竿将树上的一些陈旧丝绦挑落下来,以维持神树美观,一时间丝绦曳曳而落,如花期尽了的片片残情……
而一根已然泛白的丝绦翩然落在汉王脚边,他低头无意瞥见那摊开的丝绦上几许墨迹浅淡的清秀小字“愿嫁宇文镶为妻”,而再一看落款,豁然竟是“信女独孤秋萸”……
汉王顿蹙了眉宇,静立当场,看着那丝绦挪不开步子。倒是那老庙祝将那丝绦拾了起来,看了一眼,长叹口气“可怜啊!这旧缘是早该落下的了!”
老庙祝叹息间随手将那丝绦扔进了树下燃着大火的青铜大香炉,哪料汉王却猛然一喝,并将大手直伸进那熊熊的冥黄大火中,一把抓出那已燃的丝绦,两下抖熄,托着那边缘已被烧焦的丝绦,一阵莫名的心痛,却没感觉自己的手背已被火苗燎破了皮肉……
平公公忙是取了些香灰涂在汉王被烫伤的手背上,老泪横流的道“王爷,你这是为何啊?”,可心里却是对王爷回来后的反常有了些许猜度……
见汉王蹙眉回神,将那已然残损的丝绦小心叠好揣进怀中,举目望那高高的神树,淡淡凉凉的道“老平,替本王去捐些香火钱吧!兴许真是有神灵的,不然那女人为何会嫁来?”
老平忙是应诺着,扶了那惊魂未定的老庙祝进了那月华庙中,心下感伤得很……
此时,庙后却似隐约又传来那苏离的断续哼唱“水光潋滟风情晚,袅袅娜娜在轻云……”,听来竟是有几许哀挽飘散风中……
汉王寻声而去,虽庙前花草葳蕤,斑斓彩艳,而庙后却唯千树茱萸错落半坡,远望如缭绕层层云雾,铺于坡间,轻羽薄柔,待走入其中,那玉白的茱萸花幽幽散散缀挂枝头,丛丛簇簇,娇小玲珑,惹人怜爱。
汉王不禁想起那汉王府中的东院,记得也是满院茱萸满植,像极了此处,只是如今,兴许早已枯萎荒芜了吧……
走过那茱萸之林,尽头是一座石砌的孤坟,而那苏离正倚在那墓前大口灌酒,双颊绯红,薄唇含笑,那迷离的眼神,显然不只饮了酒,还服了寒食散……
他背后那墓碑上豁然篆刻着的正是“独孤秋萸”……
汉王顿时上了一股恶气,跨步上前,一把抓住那苏离衣襟,将他抛出几丈之远,并厉声喝道“在个死人面前撒野,真是丢尽你父亲的脸!”
汉王力道甚大,那苏离在浅空划了一道浅弧,便如只折竹横躺在那墓前的茱萸花下,大笑一声后,竟是歪着头就那般幽幽的睡了过去……
跟上来的平公公抹了把汗,这也才想起一段传闻……
据说这苏离少时成名,风流成性,成天与一帮士人流连青楼,纵情声色,苏厝虽然气恼却也无奈,只想待给他物色一位贤淑女子,成了亲便能收敛了心性。
可他放荡惯了,哪愿成婚?可在一次赏灯会上,偏对独孤小姐一见钟情,此后疯狂追求,写了不少露骨的情诗艳词传唱市井。
可其父苏厝禀性刚直,从前朝便看不得独孤石权欲熏天,更看不得独孤妖后祸乱后宫,干预朝政,不耻与独孤家狼狈为奸。
不但不答应替苏离向独孤家求亲,还让他娶了前朝宗室之女元暖儿。而在苏离成婚的半年后,独孤小姐也嫁了汉王,最后冤死……
可谁都没想到的是,在独孤小姐出棺的当日,这苏离在街头连吐出三口重血,险些也悲痛得跟着丧了性命……
这传言显是有夸大不实之处,但此时看这苏离的情态,平公公却觉也至少该有三分可信。再悄瞥了眼汉王那阴寒的容色,想来也该是记起了那段传闻。
可王妃已逝,前尘往事便也该随那墓中尸骨化为灰烬了,也不知王爷为何还总是为那王妃的旧事耿耿于怀,屡屡动气?
老平正在暗叹,便见汉王指着那墓前纷繁的祭品,不耐烦的道“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清理了!将新鲜的给这女人摆上!”
老平一愣,这才想起王爷昨夜交待置办的那些精致的小食,忽的想起,那些小点心不正是王妃爱吃的么?原来王爷今日本就是有心来拜一拜王妃的啊!
老平不觉老泪又下,躬身行了大礼,再将那坟前祭品挪到一旁,正要将带来的那些小点心摆上,却见汉王抬手从那纷繁的祭品堆中拈出一物,竟是一朵精美的白绢花。而这等细密上好的白绢,显是宫中用物才是……
汉王刹时冷厉了神色,一下认出这不正是自己那窝囊大哥那日交给那断袖的白绢花么?
原来,那窝囊大哥是托那断袖来拜祭这“淫l妇”的啊。的确早有听说那“淫l妇”从小与那窝囊大哥交好,每每随独孤石进宫时便是带来亲手做的小玩物送他。那太子宫中如今还珍藏着那“淫l妇”从小所送的一干玩物呢……
汉王头脑中顿忽浮现出那张玉雪小脸盈盈含笑的贴上太子胸膛的遐想,竟觉胸腔被一块巨石所压,极不顺畅。那“淫l妇”究竟招惹了多少风流韵事啊?
便是怒然将绢花砸向了那墓碑,并骂道一声“果是个淫l妇!”……
“小妹又哪里得罪了汉王啊?”,淡淡的语声飘来,见一身月白的纤秀身影袅袅步上坡来,微风徐徐,袍袖轻扬,耳畔几缕散发随风轻曳,如从那画中走出之人,可明明盈盈浅笑,可那笑意却明显不达眼底……
汉王蹙了下眉,转身而去,他忽然并不想见到这张与那“淫l妇”一模一样的面孔……
冢宰俯身将那已然散乱的白绢花抚平,轻搁回祭台,心底涌起难言的痛意,这个曾痴傻爱过一场的男人竟是在她死了还如此羞辱践踏。情爱凉浅,人心荒芜,她的那一份真情就如此不值珍惜么?
怒指着那高大的背影大声道“独孤秋萸并无半点对不住汉王之处!还望汉王以后对个死人能尊重一些!”……
可那汉王却仿若未闻,还加快了步伐,转眼便消失在了山间,袍袖风浪搅下茱萸数瓣,残花泠落,扰扰纷纷,那一地惨白便是沁染成浓烈丧色,只余悲恨……
冢宰咬了咬唇,用力遏住想要下落的眼泪,却见春妮惊慌的指着那如只横躺在花丛中的断竹,吓得哭出声来,“公子,你看,那躺了个人啊!”
那苏离此时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像极了一具死尸。秦芜雨忙上前将苏离扶起,探了下鼻息,道“只是睡过去罢了!”
冢宰点了点头,刚因远远见那汉王跟着苏离,他们这才去而复返的跟了过来,猜测那汉王是想说服这苏离入朝为官,投附皇权,而扼她这冢宰咽喉。
可与其让他成为那汉王的笔刀,还不如让他成为自己的盟友。便是白了那苏离一眼,道“将这登徒子带回府去!”……
……
暮色四合,苏离扶着涨疼的额角醒转过来,见身处一间雅室,红木床榻,暖软锦被,轻纱曳地,窗外还挂着几只灵巧的风灯,正在诧异这是何处,便见一端庄妇人捧着一盅热气腾腾的汤食而来,温和笑道“苏公子,快趁热服了这醒酒汤!”
苏离一诧,认出这不是秋萸小姐的乳娘裴氏么?那此处莫非是独孤府客房,忙是行了一礼,道“有劳裴嬷嬷了,晚生这便告辞了!”
“苏兄莫见外,一起喝两杯再走啊!”,冢宰袍袖带风的款款而来,那仙姿风流的模样让苏离好生一怔。
忽想起的确听说秋萸小姐的胞兄独孤秋枫回了都城,还任了大冢宰之职,可他因官职低微一直无缘得见,此时看来,这冢宰的面孔真是与秋萸小姐一模一样啊。
冢宰自是发觉他的惊诧,淡淡一笑,将带来的一壶清酒随手搁在榻前的案上,并亲自为苏离斟了一杯,笑道“相请不如偶遇,早就听闻苏兄才学广博,想交你这个朋友!”
苏离倒也并没推脱,将那杯冢宰所斟的酒一饮而净,就大大方方的斜倚在了榻头,只是死死盯着冢宰那张玉颜,笑得极为不羁,道“看见冢宰,就像看见秋萸小姐一样!真想一亲芳泽!”
……
冢宰暗暗骂了一句“好一个登徒浪子!”
尤记得四年前,上元节赏灯会上,她也拿着自己做的走马灯去凑个热闹,恰遇上苏离与一帮风流浪子领着一帮妓子出游观灯。
苏离被她的走马灯吸引过来,却是张口便做了首艳词对她大肆调戏,她当然火大,便也做了一首打油诗将他骂回,提着灯笼扬长而去。
哪知这登徒子此后便开始日日写些缠绵肉麻的情诗艳词,不但令人送来独孤府,还让那些歌妓伶人大肆传唱,弄得人尽皆知。她便也写些讽叽的诗词回敬,让府中婢女出去大唱,将这登徒子好生唾骂……
而她三年前假死之后,出棺当日,那苏离在街头忽然喷吐出三大口浓血,昏死倒地。
这想来也就是他平日纵情声色,身子空乏,又服了寒食散才伤了脏腑嘛。却偏偏被那帮与他交好的文人墨客传成是为她之死而痴情悲伤。
她真是不由感叹文人笔刀,众口铄金,竟是生生将一个登徒浪子洗刷成了一个痴情赴命的绝世好男儿。
天可怜见啊,她独孤秋萸与这登徒子有的只是互骂的仇怨,绝无半点相恋的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