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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替换章 ...

  •   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直升机慢慢降落下去,很快发出一声降落在金属的平地上的响声。
      蒙着我脑袋的衣服被粗鲁地扯开,使我得以看清了这是哪儿。
      ——我来到了这群极端势力人员停泊在海岸边的军舰上。被几个武装人员押起来后,我看见他们的船只足有四艘,被金属板并排连结起来,看上去就像一座小型的水电站。但是我再清楚不过,这里就是莱茵和莎卡拉尔的谈话中提到的“实验基地”了。
      他们会以这里为核心,登陆岛屿,然后开始扩大侵略范围,就像二战期间德国海军的“Z”计划那样,尽管那个计划夭折了。我希望他们在这里如同二战期间一样被挫败,但可笑的是诺曼底登陆时有强大的盟军,此时此刻却只有我一个俄罗斯小子,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生物学系的学生。
      “喂,你们要押我去哪里?那条被你们抓走的人鱼呢?”
      我淬了口嘴里残余的血,眼神凌厉地瞪着右边一个负责押解着我的家伙问道。他冷冰冰地扫了我一眼,没搭理我。在意识到他们可能听不懂俄语后,我又换了英语重复了一遍,但我这会儿有点口齿不清,还带着浓重的莫斯科口音,得到的回应和刚才几乎没什么差别。
      我沮丧地长出了口气,把目光转向了别处,突然眼前一亮——
      我看见了那个困着阿迦勒斯的铁丝网,此时空荡荡地吊在船外沿的一个勾子上,晃荡着。看上去他也在这艘船上。
      可就在我的目光四下搜寻的时候,我的头被背后袭来的手掌狠狠地按着低下去,并将我朝面前的舱门里猛地推搡进去,背后的声音恶声恶气:“Idiot,gehen!”(蠢货,进去!)
      我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我肯定这是一句骂人的话,但事实上在我听来,德语说什么都像在骂人。我被押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舱室里,这里悬挂着许多铁索和手铐,旁边还有一扇门,但是紧紧关闭着,我猜想这里就是他们要关押我这个俘虏的地方。
      背后的手将我推着面对着墙壁,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口,一股冲劲巨大的水柱便从背后突然袭来,激得我弹簧般地一窜,头却被死死按在墙壁上,身体也被几双手制得动弹不得。带着海水咸味的高压水流犹如在我身上扫射般,不留余地地攻击着我的全身各个角落,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狼狈不堪地猛呛着水。这简直就像他们那里犯人在入狱前的遭遇!
      这是一种摧折罪犯自尊的做法,让他们在入狱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有任何隐私和反抗的余地。这些家伙就像对待犯人般地对待我,也许是想先折磨我一番再进行酷刑审讯。
      我的心里开始有些发怵,但我咬着牙,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一动不动得像尊石雕。被高压水枪冲遍身体某个角落的感觉相当不好受,他们甚至连我屁股和□□也没有避开。
      水枪不知在我身上扫荡了多久,在我感到耳朵里的水都要灌进大脑里去的时候,一切终于消停了。耳膜在嗡嗡作响,思维有些麻木,我机械地抹了抹脸上的水,在还未缓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一只粗糙的手掌搭在我的肩膀上。
      这使我立刻一愣,便听见背后几个人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人用生硬的英文嘲讽道:“嘿,俄罗斯妞,听说抓起来的那条人鱼是你的宠物?”
      俄罗斯妞?我转过身去,阴沉着脸盯着那个说话的高个子,一字一句缓缓地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那蹩脚的人话。”
      室内一静,紧接着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细皮嫩肉的俄罗斯小妞,听说那条人鱼只听你的话呢!”
      我的拳头在身侧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指甲陷进肉里,但疼痛引起的理智告诉我,我必须得忍耐,因为眼下我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
      于是我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家伙,目光化成刀子般剜着他那张叫人恶心的脸:“我曾是他的饲养员,我在试着驯服他,但是过程不那么顺利。”
      回应我的是一片更放肆的讥笑声,戏弄着我的家伙更是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就凭你能驯服那种凶猛的怪物?你怎么驯服?戴着假发,穿着比基尼,套着橡胶人鱼皮套,把自己弄成一条美人鱼跟他在水下共舞吗?”
      我咬了咬牙,忍无可忍。拳头砸在他的鼻梁骨上只是眨眼间的事,他痛得叫了一声,我接着又是一拳,再出一拳,将他打得向后栽倒,而我毫不犹豫地扑在他的身上,将他压倒在地。
      周围的人纷纷举起枪瞄准我,叫嚣起来,而我此时什么也顾不上,只是杀红了眼,用膝盖压制着身下比我强壮得多的男人,一下下疯狂地殴打着他,甚至连几个人拿枪托砸我的身体,也没有起什么实质性的作用,我几乎感觉他们在拿海绵枕头对付我。
      这些人显然没反应过来我会从一只看上去温顺的羊羔突然进化成一只狮子,而其实我自己也没意识到在此时的身体状况下愤怒起来会爆发出什么力量。我只是纵容着血液里的暴戾因子如火星般噼里啪啦地爆炸着,痛快地跟陆续扑上来的家伙缠斗在一块,打得对方血流满地。最终在我撂倒了几个人之后,四周的人退开了一个圈,不约而同地拿枪口对准了我。
      我气喘吁吁地匍匐在地上,抹了抹从头顶和鼻子里淌出来的鲜血,犹如一只真正的野兽般狠戾地梭巡着周围的人。他们的脸上不像刚才那样带着轻视的表情,而是诧异地盯着我,这让我舒爽多了。可糟糕的是,我知道他们打算直接将我击毙。
      “咔哒——”
      我听见一声拉开保险栓的声音。一个声音在脑海中拼命地提醒我该说些什么来保住性命,可我的嘴里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该死的,德赫罗,你就是这么个倔强的牛脾气,从小到大吃过多少亏?好吧,现在你终于要把自己的小命赔进去了。
      “等等!别开枪,莎卡拉尓上校留着他还有用!”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听见门口响起了莱茵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见他走进来,望着我脚下血迹斑斑的烂摊子,脚步停顿了一下,看着倒在一边的那个鼻梁骨断了、牙齿碎了一地的可怜虫,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我,意思显然是在问:这是你干的?
      我站起来,耸了耸肩,半眯着眼睛,挑衅似的瞧着他,手背蹭了蹭沿下巴滴下去的血,但我的余光猛然注意到我的手有点不对劲——我的食指和中指间又长出了那种透明的膜,手背上的血管全凸了起来。这使我浑身一抖,急忙将手垂了下去,不动声色地并拢了。
      “怎么,我还有利用价值吗?莱茵,我亲爱的导师。”我冷哼了一声,故作沉着地与他对视着,以掩饰心里泛上来的恐慌。我不知道这种异变会不会立即加快,我无法确定自己的双腿会不会突然变成鱼尾,或者嘴里长出獠牙来。
      “将他带来,快点。”这时一个尖锐的女人的声音忽然划破了室内死一般的寂静,那是从莱茵身上的对讲机里传来的。这成功地转移了莱茵凝聚在我身上的复杂的不知道包含了几种情绪的目光。
      他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放下枪,并给了我一件蔽体的衣服。他将我押着,朝船的另一头走去。
      沿着通往底舱的楼梯而下,我立刻感到自己犹如置身在一个戒备森严的地下牢笼里。
      噢!天哪!我看见了什么?两侧的玻璃水舱上覆盖着一层金属网,透过那些狭小密集的缝隙,我发现里面都是一条条被单独隔离的人鱼!我瞠目结舌,而且浑身发冷地挨个看过去,它们之中有雌性,也有雄性,无一不用头颅抵着里面一层的玻璃,绝望而惊恐地望着外界,那些眼神叫我如扼住咽喉般的窒息。
      但我发现,这其中并没有阿迦勒斯的踪影。
      他在哪儿?
      就在我满腹疑云的时候,莱茵架着我一路走向了底舱的尽头,莎卡拉尓正站在我的前方,她的背后是一扇封闭的舱门,门板上赫然有几道凹进去的打击痕迹,把手上甚至还沾染着蓝色的血迹。
      我的心头骤然紧缩起来。
      “你很好运,德赫罗。”莎卡拉尓微微弯起殷红的嘴唇,露出她那标志性的,令人恶心的阴险笑容,“你将有活下去的机会,但不是因为莱茵帮你求情的作用,而是因为我身后的舱室里的这条人鱼。我刚刚发现它是这座人鱼岛上的首领,看看你周围的这些可怜的小东西,都是为救他而来的。”
      她停顿了一下,用一种虚伪至极的柔和眼神盯着我:“小天才,现在,我们需要他的基因,可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靠近他,用针筒戳穿他的皮肤。只有你——”
      “上校!”莱茵打断她。
      “闭嘴!”莎卡拉尓的脸唰的一下由晴转阴,“不然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还是你不希望你亲爱的小弟弟活下去了?”
      “可……”
      “我答应。我帮你们。”我张开嘴,面无表情地吐出几个字。天知道我多么想一口唾沫淬在这条美女蛇的脸上,再扇上两耳光,但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我唯一能见到阿迦勒斯并解救他的机会。
      “很好……”她的头低垂,目光重新凝聚到我的脸上,绿色的眼睛里散发出来的光令我感到不寒而栗,“不过,在你进去之前,我要先给你看个东西。”
      我皱起眉头,眼见她忽然抬起手按了按墙壁上的一个按钮,头顶上随之传来一阵金属舱板开启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刹那间脚下便趔趄了一下。
      透过头顶的一块玻璃,我竟看见拉法尓、达文希和伊娃,他们闭着眼睛侧躺在那儿,手上和脚上被拷着镣铐。
      “你……把他们怎么了?”我的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情绪的激动使我的声音颤抖着。我恨不得脖子能立刻伸长点,好让我一口咬断这个臭娘们的咽喉!
      莎卡拉尓抱着双臂,向后退开了一点距离,轻描淡写地又按了一次按钮:“别着急,他们只是昏迷了而已。但他们的命保不保得住,就要看你的表现了,德——赫——罗。”她的红唇念着我的名字,就像在给我实施某种致命的咒语。
      她的手放进口袋里动了动,拿出一个被无菌袋包装好的针管,递到了我的面前,并示意莱茵放开我。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目光停留在针管上,又钉在她的脸上。我真的想一把掐死她,但我拼命压抑着这种冲动,伸出手去,接过了那个针管,放进了口袋里。
      “我有个条件。”我盯着她,“在我取样的时候,不许任何人进来。”
      莎卡拉尓莞尔一笑,露出一种微妙的神情,拉开了舱门:“我们只会在外面监视你,你最好别玩什么把戏,你可怜的朋友们可撑不了几天了。”
      我的拳头骤然一紧,捏得指节咯咯作响,深吸了一口气,踏了进去,舱门在我的身后轰然关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但仅仅只保持了几秒钟,我变异后得到的夜视能力就发挥了作用。
      这是一间颇为宽敞的舱室,中心的甲板上有个黑幽幽的玻璃水舱,而阿迦勒斯正被几道极粗的锁链捆吊着双臂,垂着头。他在海中是那么矫健、勇猛,可此时就像濒死一样,奄奄一息地被锁在那儿。他的上半身露在水面上,当我走近时,我发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横亘着一道焦黑的伤痕——那是被电击而留下来的。
      我在刹那间愣了一两秒,然后跌跌撞撞地跳到水舱里,蹚着水冲到他的面前。我的手指颤抖着抚上他伤口附近的皮肤,好半天才艰难地发出了声音:“阿迦勒斯。”
      我的声音相当嘶哑,几不可闻。
      他沉重地喘息着,头垂吊着晃了晃,缓慢艰难地抬起来,狭长眼皮下幽深的瞳仁像失去了焦距般,逐渐才收拢在我的脸上。
      “Desharow…”他低低地喃喃着,声音低得近似耳语。
      我捧起他的头,真的心痛极了,那绝对不是因为对一个强大的生物沦落到此种境地的同情,或者什么生物学家的道德感,而是另一种强烈的情绪——我想我该称之为……共情。
      兴许是我们共同经历了数次生死,兴许是因为他数次救过我的性命使我感恩,又兴许是因我的身体发生了趋向人鱼的异变……我此刻已经发自内心地将他当成了挚友,同类,乃至血亲一般的重要存在。
      “阿迦勒斯,你怎么样?”我颤抖着声音问道。
      他神色虚弱地盯着我的眼睛,并没有回应我,也许是已经没有力气,也许是为我的逃走而怀有怒意,又也许他以为我和莎卡拉尓他们是一伙的。当然,他完全有理由这么想,他也许认为我同样是个残忍而自私的人类,为了利益而背叛了他。
      我这样难受地心想,他却忽然低下头,一口咬住了我的手,使我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我一动不动,咬紧了牙关,可他并没加重力度,只是用獠牙轻轻地磨着。我深吸了一口气,知道他并没有真的不相信我,否则我的手一定会立刻断掉。
      “阿迦勒斯……我没有背叛你,请相信我,我和他们绝对不是一伙的。”
      我一边解释着,目光扫过他身上的那些伤痕,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了一下。为什么这些伤口没有自愈?当我摸上去时,便明白过来。那些皮肤已经发硬了,就像是烧煳了的皮革,我甚至能嗅到一股可怕的焦味,这使我努力屏住的呼吸都发起抖来。
      显然他的自愈能力因此遭到了破坏,他没有办法通过血液里携带的某种细胞的功能发挥作用,此时也许再次使他流血是让他愈合的最快途径,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让那些极端势力人员有任何得到阿迦勒斯的DNA的机会,谁知道他们要拿去做什么可怕的研究!
      一个想法突然闪现在我脑中。如果我的身体发生了趋向人鱼的异变……
      那么……
      我的心一横,一口咬破了自己的手。鲜血立刻渗了出来,沿着手背滴落,我竟然发现我的血液呈现出一种红蓝混合的深紫色,这毫无疑问是变异的最明显征兆,假如没有得到及时遏止,我的血液最终会变成跟阿迦勒斯一样的蓝色。
      当我的血汇成一条细线滴落在阿迦勒斯的胸口的一刻,他浑身一抖,胳膊扯动着锁链,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别……伤害……你……自己……Desharow…”
      “别乱动!”我扶住他的胳膊,头也不抬地呵斥道。我可不需要他在这种情况下担心我这种无谓的小伤,但是我知道自己满手流血的样子有点吓人。我将手上的鲜血均匀地涂在他伤口的每一寸,从上至下,任何角落都没有放过。那些焦黑的皮肤在我的鲜血滋润下迅速滋生出一层白色的薄膜,印证着我的猜想多么正确。
      舔了舔自己手背的伤口,我才突然想起来莎卡拉尔的要挟,假如我今天不完成她的要求,她一定会对拉法尓他们下手,但我也不能抽取阿迦勒斯的血。毕竟他已经如此虚弱,何况如果莎卡拉尔在阿迦勒斯的血液中发现了什么,一定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我警惕地望了望四周,身体挨近了阿迦勒斯,好借此挡住自己的动作——我掏出口袋里的针筒,做出一个拿着它要扎进阿迦勒斯胳膊的假动作,并抬起手腕,借着另一只手的遮盖,使针管在阿迦勒斯的皮肤上形成一个夹角,让它恰到好处地刺进了我自己的血管里。
      “Desharow!”阿迦勒斯低吼了一声,似乎责怪我不该这么做。我没有理会他,只是迅速地抽了自己满满一管血。
      虽然我的血和阿迦勒斯的血液颜色有明显的区别,莎卡拉尓她们没有真正地研究过他,而且我早就发现阿迦勒斯的血液一旦脱离体外暴露在空气中便会迅速凝结成化石般的坚硬固体,除非从体内抽取,否则根本无法进行化验。也就是因为如此,莎卡拉尓他们无法确信蓝色的液体就是他的血液,才会令我来直接从阿迦勒斯的身上抽取。所以,我是完全可以用自己的颜色奇特的血液蒙混过关的。
      从生物学的范畴上定义的话,我现在既不是人,也不是人鱼,而是一个介于两者间的变异物种,要知道研究每天都在变化形态和数量的DNA链的难度可不是一般的大,需要大量的高强度的密集型记录和跟进研究,真是够他们折腾了。
      我禁不住讥笑了一声,将针筒收进无菌包装袋,提起来晃了晃,在黑暗里巡视了一圈,以展示我完成了他们的要求,嘴里低声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阿迦勒斯。告诉我,岛上有没有更强大的存在能够救你出去?”
      当这样问时,我的脑子里电光火石地一闪,猛然记起了那个红眼蜥蜴般的大怪物,抬起眼盯着阿迦勒斯正打算发问,而他则早已预料般地眯起眼睛,启口吐出几个奇特的音节:“Na——ka——mi——Ya.你……回到那……”
      “我明白……”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我得想办法让莎卡拉尓他们对我放松警惕,获得一定程度上的行动自由,然后回到我曾经见到过那只怪兽的地方,让它知道阿迦勒斯和这些人鱼的困境,尽管我无法确定它是否能对付真枪实弹,但它无疑是一个最有力的战友。
      正心事重重的,舱室里突兀地响起的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打断了我的思考:“德赫罗,取到血液就快点出来,还想在那儿多陪陪你的朋友?”
      可恶,这个臭女人。我攥了攥拳头。
      Chapter 31 利用
      走出舱室的大门后,我便看见莎卡拉尓迎面走上前来,身后跟着神情复杂的莱茵,他的表情不禁将我吓了一跳。他逼视着我,牙关的轮廓从脸颊上微微凸出来,仿佛积压着忍无可忍的怒气,这副样子就像假如莎卡拉尓不在,他就要变成一只狮子将我吃了。
      尽管再清楚不过刚才的一切被他们监视着,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我还是不免感到强烈的不适。我低下头,掏出口袋里的针管,以闪避开那样的目光,紧皱着眉头将它递向了走近的莎卡拉尔。
      她用一种叫人相当不舒服的眼神扫过我的脸,蔑笑一声,接过针管,仔细地打量着里面那管紫红色的液体——我的血。这使我油然紧张起来,但我表现得不动声色,一点儿表情波动也没有。要知道像国际间谍这种身份的人对伪装和破解伪装的心理战术很有一套,我绝不能让他们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表情,哪怕流汗和微表情的都不可以。
      为了防止自己露出什么破绽,我假装不耐烦地交叉着双臂,将目光抛向头顶,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嘿,血给你们弄到了,我可以见见我的朋友们了吧!除非确认他们生命无碍,不至于被你们关到饿死,否则你们休想命令我干任何事!”
      莎卡拉尓蹙起眉头,没有搭理我,只是拿出一个试管小心翼翼地将针管里的血液注进去,晃动了几下,似乎是它的颜色和浓度都没有被检查出什么异样,她才微启嘴唇,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莱茵:“噢,我的小学士,当然可以,由莱茵带你去上面。”
      “是,上校,我这就带他去。”好像是获得赦免一般,我看见莱茵紧绷的脸突然松弛下来。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就势打算将我拽出去,却被莎卡拉尓叫住:“别忘了,给他戴上手铐。”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明晃晃的东西,抛给了我身后的莱茵。
      我知道以我现在体内蕴藏的力量挣脱莱茵,并使用这副手铐作为武器要挟莎卡拉尓不成问题,可这个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就被我立刻打消了:即使我能要挟莎卡拉尓放出拉法尓他们,和阿迦勒斯,及这里所有人鱼,他们也无法抗衡这支军队的火力,我必须得忍耐,伺机想办法偷袭他们,一艘船一艘船地瓦解击溃。
      我的指甲掐进掌心里,任由手铐箍住了腕部,被莱茵押着走向楼上的阶梯,并一边观察着两边那些被囚禁的人鱼。
      我惊讶地发现其中有不少人鱼同样注视着我,那些眼神与之前我在人鱼岛上遭遇他们时大不一样,此时他们的眼神让我毫无毛骨悚然之感,甚至让我从心里聚起了一丝希望。因为他们看着我的时候就像在看着他们的同类,我敢说甚至到了一种毕恭毕敬的意味——那样低垂着头,眉眼低敛的神情,就像是在行人类的注目礼一样。
      我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想要确认这是不是我的错觉,却被莱茵推了一把。面前的舱门轰然打开,我被一下子推了进去,门又从身后关闭。
      狭小的舱室里亮着一盏油灯,十分昏暗。舱室的墙壁边放着一张简易的床榻,人影模模糊糊地叠在一起。我看见一个人站了起来,熟悉的声音一下子响彻室内:“德赫罗,噢,上帝,你还活着!”
      “拉法尓!”我眨了眨眼睛,视线里出现的熟悉面孔让我倍感激动,脚步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却被迎面站起来的伊娃挡住,她纤细的手抓住我的肩膀,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嘘”,同时指了指床上。
      我霎时间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失踪好一阵的达文希正躺在床上,他像只被摧残了的小兽般蜷缩在那儿,气息明显不太沉稳,像是困在一个噩梦里。他的身上披着拉法尓的外套,但还是掩饰不了底下露出来的身体上遍布的伤痕,尤其是肩膀上、脚踝处,几道深深的抓咬痕迹赫然在目,而床单上晕染着一小片已经变深了的血迹。他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假如不是那张脸,我怎么也无法认出面前的人就是我那朝夕相处的学长。
      “他怎么了?”我惊愕地询问道,小心翼翼地揭开盖在达文希腿上的衣物。他的双脚血肉模糊,皮肤呈半透明状,连血管也清晰可见,水肿得非常厉害。
      噢!天哪,不!我无比痛心地蹲下来,想要触碰达文希的脸,手却在手铐里动弹不得。
      伊娃将我搀扶起来,她脸上的泪水在闪着微光,嘴唇颤抖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的伤,太可怕了,德赫罗!他的双脚断掉了,没有医生,没有消炎药,达文希很快会因为感染而死掉!我不知道是哪个变态伤害了他,也许就是那些极端势力人员……”
      “别说了,别说了,伊娃!”我喘不过气似的对她吼道,心脏扭曲成一团,声音颤抖着,“我会想办法……我发誓我会想办法救他……”
      我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句话,拉法尓轻轻拍着我的脊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伊娃则捂住嘴,哽咽着,泣不成声。
      “你们俩冷静点,”拉法尓将我和伊娃拉近,拍了拍我们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我们现在也不算全无希望,在被那些极端势力人员抓住之前,我设法发射了无线电信号向海军部呼叫救援,他们收到信号一定会尽快赶来,我们得在这段时间内设法保住性命。德赫罗,他们不会杀我们,因为我们脑子里还有他们需要的东西。你也有,德赫罗。”
      “是什么?”
      “你见过维诺格雷德博士吗?”拉法尓看着我的双眼,神秘兮兮地问道。
      “是的,”我的心中咯噔一下,“你也与他交谈过?”
      “你记不记得他曾经给你看过一张照片,是一串奇特的长长短短的黑色格子?”
      “没错,”我的神经一跳,“那是一串像摩斯密码的玩意,我那个时候是在向他询问关于与人鱼沟通的问题,他却奇奇怪怪地给我看那张张照片,要我记下来。我当时搞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以为他真的有点疯了。怎么,你也见过?”
      拉法尓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将声音压低到只有我和伊娃才能听清的音量,并用特殊的打卷儿的大舌音夹杂在每一个单词里,极快地说道:“那串摩斯电码是维诺格雷德博士的一个磁盘的开启密码,那里面藏着这群极端势力人员最想得到的秘密,它能带领他们通往人鱼岛上最大宝藏的所在地——空间门。我知道听起来有些玄乎,但这不是神话,是一座真实存在的‘门’,进去的人会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也许会进入一个平行世界,这就是亚特兰蒂斯失踪的奥秘。听着,那个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不在海底,而是在另一个空间,另一段历史,人鱼就生活在那儿。”
      他停顿了一下,笃定地盯着我瞠目结舌的脸,一字一句地打消我的不可置信:“我这么肯定,是因为维诺格雷德博士的下属,那个曾经被人鱼带走的船员回来了。德赫罗,不管你是否相信,那个船员,就是你的爷爷。”
      我震惊得几乎下巴当场掉下来:“不,不不,怎么可能!维诺格雷德博士明明说他的船员在几十年前就失踪得了无音讯,博士一直在寻找他,并且在报纸上刊登了寻人启事,发往世界各地,怎么可能是我的爷爷?从小他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直到在冰岛遭遇海难……”
      那时的情景忽然浮现在眼前,我仿佛又看见了夜雾中那个黑影,一双狭长幽亮的眼睛。第一次遇见阿迦勒斯,被他救起来的画面历历在目,霎时间我的心中也仿佛冒起了一层雾气,心中隐隐约约地冒出些猜想来,不由得困惑地等待着拉法尓继续说下去。
      “维诺格雷德博士当时给我放了一段录音,在录音里面,你的爷爷提到了他进入时间门以后发生的事。他说那儿是与地球截然不同的另一个空间,但是某种电流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听得不是很明白,只知道他是做了某种承诺才从那儿回来的,确切地说是一个交易……呃,他答应了那儿的首领,将来付出某种代价,某种很大很大的代价。”
      “是……我吗?”我咽了口唾沫,从颤抖的唇齿间吐出一个音节,我感到浑身发冷。
      “呃?”拉法尓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停顿下来,“什么……你?”
      我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不知道阿迦勒斯和我之间的纠葛,所以显然不明白我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的含义。
      毕竟若将这一切联系起来是多么奇怪的逻辑,因为我的爷爷在维诺格雷德博士年轻时的那个年代同样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那时候压根没有我的存在,他向作为首领的阿迦勒斯做了一个不知道是否可以兑现的承诺——将他那时候并未有的孙子作为“支票”付出去。
      所以……所以阿迦勒斯才会一直说什么,要我……跟随他?
      该死的,这听上去是多么荒谬!
      也只有我自己相信这就是阿迦勒斯突然闯进我的命运齿轮的前因后果,尽管,我并不想承认。我一点也不愿相信我的推论。我猜想我的爷爷他老人家做出那样的承诺的时候也许脑子发昏,也许当时冲动又不计后果,根本没想到会给未来的我带来怎样的巨大影响,而我也无法去责怪一个去世的亲人——我还清楚地记得幼时他有多疼爱我。
      他常常带我钓鱼、漂流、野营,让我的整个童年在海边无忧无虑地度过,直到现在,每当望着大海,我依然会想起他爽朗、慈祥的大笑,还有他抚摸我的宽厚手掌,这些都沉淀在最深的脑海里,让我无法忘却。他甚至扮演了我父亲的角色。
      我不相信这些行为都是为了兑现他曾经许下的承诺,尽管当我此刻仔细回忆起来,他过去的某些行为真的有些怪异。他常常对着茫茫大海放射烟火,常常驻足在船头吹响号角,就好像在呼唤着、回应着什么一样。他是想将我像一个祭品一样献给阿迦勒斯吗?
      我的呼吸急促,脑子里就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烈风刮过,思维飘散得乱糟糟的,拉法尓接下来说的话仿佛从我的耳畔擦过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德赫罗!”拉法尓在我的眼前晃了晃手,让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所以,听着,这些极端势力也许是知道了你爷爷的过去,才会盯上你,你得备加小心,同时设法利用你知道的东西保住你的命,时间门可以让他们知道,因为他们即使进得去也难以出来……”
      “明白,我会的,”我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强迫自己收回杂尘般的思绪,目光沉重地落在达文希的身上,“我会设法保住自己的命,并为你们拖延时间。那些极端势力需要利用我来研究阿迦勒斯,我也许可以获得有限的自由,说不定能为达文希争取到医生……等等!”
      这样说着,我不禁忽然想到我的血。对了!我一拍大腿,急忙走到床边,抓住了盖在达文希身上的大衣的一角,却又犹豫起来。伊娃抓住了我的手腕:“德赫罗,你打算干什么?”
      “处理他的伤口……我……也许有个方法能治愈他,但是,我需要你们回避一下。”我低声道。可话音刚落,我便联想到了监视器,心里咯噔一下。我不能这么做,因为那些极端势力一定在看着这里。
      “你最好还是别碰他,他的情况很不稳定。”拉法尓按住我的胳膊,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示意我看着他的手悬在达文希的脸上拂过,便看见达文希的眼皮像拧紧的毛巾般浮起重重的褶痕,眼珠的轮廓极速地抖动着,连带着脸部肌肉都抽搐起来,整个脸都变了形,仿佛处在一场激烈的搏斗中,处在一个被鬼魅包围的梦魇里,稍一懈怠就会被吞噬掉。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不就是重度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征兆吗?
      此时的达文希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假如我莽撞地把他弄醒,他很可能会像那些进入深度休眠的人被猛然惊醒后一样猝然死去。
      “你明白了?他需要医生,还有最重要的,镇定剂以及止痛药。”
      “嘭,嘭,嘭——”
      门外响起了重重的捶门声:“德赫罗!”
      莱茵的声音传来,随之门被突然拉开:“喂,等等!”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拉法尓的话,就被粗暴地拖拽了出去。他正押着我往船的另一头疾步走去,一拐弯就撞上了一伙人高马大的武装分子,他们齐刷刷地朝莱茵敬了个礼,其中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光头男人瞅到我的时候脸色立刻就变了。我冷冷地扫了他们一圈,噢,这就是那伙看着我把那个壮得像猩猩般的蠢驴打得满地找牙的家伙。
      他们应该对我刮目相看。但我注意到他们的身上背着枪支和炸药,全副武装,而远处一架直升机正打算起飞。他们一定开始准备占领这座岛了。
      “嘿,这不是那个把卡诺森揍得半死不活的俄罗斯妞吗?”光头男人拧着嘴角,面色狰狞地打量着我,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做什么,但被我一撇头闪了过去,咧嘴亮了亮牙:“嘿,小心点,伙计。”
      他反手就想掐住我的脖子,却被莱茵挡了下来,他的脸立刻扭成了一团:“莱茵上尉,莎卡拉尓上校既然命令你审讯他,你可得拿出审战俘的那一套让他尝尝‘甜头’。”他抽了抽嘴角,拳头重重地压在莱茵的胸口上,“卡诺森被他打得重度脑震荡,视网膜都脱落了。”
      真是活该。我想说这句话,可我忍住了,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哼,假如我的手能动的话,一定已经朝面前的秃子竖起了中指。
      “我会处理的。你们小心点,别在水域附近跟人鱼交战,尽量远程攻击它们。它们都是疯狂的野兽。”莱茵扭头看了看直升机,驾着我与他们擦肩而过,“祝你们好运!”
      莱茵将我带到一个舱室门前,拧开了门阀。我看着他的侧脸,希望能从他的脸上读出一丝同情的情绪,看在我像他弟弟的份上,也许他会愿意帮我一些不出格的忙。
      “莱茵!帮帮我好吗?”我低声向他请求,可他置若罔闻地径直将我推进了那个舱室,他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将我的手拷在了床边的栏杆上。
      然后他摸了摸我的头,用一种混杂着疼惜的复杂眼神俯视着我:“好好睡一觉吧!瑞德,等你醒来,过去的噩梦就会离你远去,以后我好好保护你。”
      这个称呼使我隐约窥见了一丝可趁之机,我一把握住他的手,逼着自己喊:“哥……哥哥!”
      莱茵的手明显僵了一下,我知道自己的角色扮演奏效了。该死的,虽然这样奇怪极了,可是为了达文希和其他人,还有阿迦勒斯,我做什么都可以。何况,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是利用莱茵对他弟弟的愧疚之情罢了。
      “瑞德?你终于……肯认我了……”他颤抖着手抚上我的脸颊,我将脸埋在他的手心,像个真正的孩童那样,乞求他的怜爱:“哥哥,帮帮我吧,求你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帮他们,就等于在帮我了,好吗?哥哥,看在我的份上——”
      我想起达文希那颤抖的眼皮,一股心酸的热流不禁冲上鼻腔,使我的声音有点嘶哑。
      “噢!我的瑞德……”莱茵的手指嵌进我的头发里,展开梳起我凌乱的刘海,又轻轻抓住,使我不得不抬起头与他对视,“你过去从不会像现在这么温顺,如果你愿意早点听我的话,就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种地步。瑞德,加入我们,跟随我的脚步……”
      他在我的耳边轻轻地叹息着:“我的瑞德,你是我在这肮脏、复杂、见不得光的战场中最纯粹的存在……”他停顿了一下,抚摸着我的脊背,“你不知道你第一次跟我去坎特博洞穴考察的时候,那种认真、勇敢的劲头迷人极了,真是跟瑞德一模一样,我无法想象你就那么纵身跳进去,然后创造了一个奇迹。还有许多次,你都让我刮目相看,让我为之惊叹,所以我逐渐明白,即使我是你的导师,你的哥哥,也没法掌控你,没有任何人能限制你的执着、冲劲和野心。莎卡拉尓说得对,你就好像是一只美丽的飞蛾,迟早会扑进火里,把自己烧死。除非,有一个人能将你握在手心里保护起来。”
      他的语气中透露来出的控制欲令我不禁感到害怕。这就是极端主义成员吗?
      哪怕对自己的血亲,也会尝试去控制他的行动与思想……瑞德也许就是因此而死……我头皮发麻:“我答应你,哥哥,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为他们请来医生。”
      莱茵沉默了一会儿:“好吧,我会为你的朋友找来医生,会让他得到最好的救治……但是,瑞德,你也不会再有机会和你的那些朋友相处,你再也回不去了。你的学籍和户口档案被我托人秘密地注销了,你不再是一个俄罗斯人了,你是个无国籍人,会慢慢地,慢慢地,被你过去的这些朋友遗忘掉,明白吗?”
      我如遭重锤,愣在当场,大脑转动了半天才慢慢地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莱茵夺走了我在大学继续学习下去的机会,他摧毁了我的梦想,抹去了我的存在证明,把我从俄罗斯连根拔起,变成了一只无法降落的无脚鸟,好被他做成一只风筝牵着走。
      “不……不,不!你干了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做?”我抓住他的衣领大吼起来,情绪激动得难以自制。
      “噢!冷静,瑞德!冷静!乖,乖一点!”莱茵控制住我的身体,口气像哄劝一个孩子一样,却从腰间拿出了一支针剂,朝我的颈侧靠近。
      “别碰我!”我扭动脖子,躲避着针头。
      “滋滋!”突然一阵杂乱的电流声响了起来。
      “莱茵,呼叫莱茵!”莎卡拉尓的声音从他的衣兜里响了起来,“把德赫罗带来,这只人鱼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发了疯,我命令你现在就把他带来,停止审讯!”
      因为这个可怕的消息,被带出舱室时,我犹如踩在虚空中飘飘忽忽,神智也如虚浮天外。满脑子都在回想着我温暖的家、我母亲做的饭菜、在大学里度过的激动人心的岁月、我亲爱的同学和老师,那些都将成为一场梦,宛如粉尘消散风中。
      我一言不发地被带到莎卡拉尓的面前,她冷淡地扫过我手腕上的勒痕,拿出钥匙为我打开手铐,轻描淡写地说道:“刚才我在监视器里看见这只人鱼在自残,劳烦你好好安抚他的情绪,小德赫罗,还有,你需要给他喂食,他拒绝吃任何东西。我们得保证他活着。”
      说完她递给我一个装满沙丁鱼的小桶,冲我虚伪地一笑。
      我沉默着把它接了过来,又沉默着踏进舱门里。待眼前的情景随着舱门的关闭而变得清晰起来后,我才反应过来莎卡拉尓说的那个词——阿迦勒斯在自残。
      在看清他的模样的时候,我的手哆嗦了一下,桶差点儿掉到地上。他的手腕不再像之前那样被悬吊在头的两侧,而是降到了肩膀处,锁链竟然被他拉扯得从顶上的金属齿轮里脱了轨,而他的双手手腕上被卡出了几道深深的凹陷进去的白色伤痕。他的皮肉外翻着,蓝色的血液凝结得如同两幅腕套般,厚厚地积压在手铐之间。
      “Desharow…”他的眼睛在斑驳的发丝里紧锁住了我,手连带着锁链又狠狠挣动了一下,“Come…我……”他生涩地吐着俄语音节,似乎竭力想表达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遣词造句。
      我隐隐觉得他是因为感知到了我的情绪,是想借助自残挣脱出去。这是一种直觉,但我不知为何却无比肯定。我朝着水里走了两步,脚下一磕,一头栽在他的身上。
      Chapter 32 胎记
      “阿迦勒斯……”
      我嘶哑的声音念着这个称呼,拥着的身躯那么结实、伟岸,像一块足够支撑我的礁石。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得这样依赖这条我本该痛恨的人鱼,可我也不想弄明白了,我只想紧紧拥着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心里巨大的裂缝。
      阿迦勒斯的蹼爪拍着我的脊背,充满了安抚的意味。水珠顺着我的颈项淌下来,沁入骨髓的凉。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什么不自在,被岩浆灼烤般的心好像忽然冷却了,整个世界满满地充斥着熟悉的异香,我的神智如同落入温柔的泥沼深处,只听见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脏搏动声——咚咚,咚咚,咚咚……
      紧绷到几乎崩溃的精神被催眠般地忽然松懈下来。
      身下的鱼尾将我卷住,像一道安全的屏障将我和他包裹起来,那种力度让我突然卸下刚刚立起尖刺的外壳,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
      阿迦勒斯是唯一明白我现在承受着什么样的压力和逼迫的人,噢不,鱼。可我并不允许自己这么干,当一个人暴露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再想重新变得坚强可不容易,就好比被敲开壳的蚌肉一样不堪一击,尤其是在这种需要我来捍卫别人的当口。
      我得挺着,咬牙挺着。
      我松开他的身体,天知道我多想再依靠他一会儿,可阿迦勒斯手腕上的伤刻不容缓。我探出手去握住他的手腕查看,阿迦勒斯则配合地将我托高了些,让我的头能够与他的手平齐。我无法想象他用了多大的力气去挣扎,手铐竟然完全变了形,但可惜的是阿迦勒斯的骨节比人类的骨节凸出得多,没法从里头脱离出来。他的腕部伤得非常严重,摩擦造成的破口几乎深可见骨,所幸那里正在愈合,但有一部分新生组织粘连在了手铐上。
      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腕后,我听到阿迦勒斯的喉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闷哼。我知道这该有多疼,我的心里感到非常难受,但我保持着做手术般的态度,一点点地将他的皮肉从手铐上分离,让它们重新覆盖在他的骨头上。
      搞定他的一双蹼爪后,阿迦勒斯的行动幅度稍微大了一些。他活动了一下手腕,似乎盘算着什么,向四周扫视。我不禁警惕地看了看头顶的监视器镜头,那里黑洞洞的,像一只蛰伏在暗处的鳄鱼眼,叫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们一定注视着这一切,我与阿迦勒斯若有一点异常的举动,就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这么想着,与阿迦勒斯对视了一眼。他似乎心领神会,眯了眯双眼,长长的鱼尾忽然朝我身侧席卷而去,搅起一道水波,闪电般地用尾鳍把那只装鱼的铁桶掀到了半空中,“啪”的一下,正中监视器的屏幕,我看见那里的电线爆出一丛火花,看样子是报废了。
      “呵呵……”“破坏之王”咧开嘴,看着错愕得呆住的我,恶作剧似的挑起眉笑了一下。
      我被他逗得啼笑皆非,压低声音道:“喂,你打算怎么做,哥们?”
      阿迦勒斯沉默了一下:“我将……建立,联系。”
      他的声音犹如汹涌的海水般骤然灌入我的耳膜,直达大脑深层。
      我的精神恍惚起来,四周的环境逐渐开始模糊,只有阿迦勒斯的身影是清晰的。我竟然发现他的胸腔部分浮起来几条蓝色的光丝,仿佛是血液被荧光充斥着,光丝迅速随着细密的血管扩散开来,如某种复杂的电路图般微微闪烁着,仿佛即将启动的飞船驾驶盘。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身体发生的异常变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处在幻觉之中。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吓人,胸口的整片皮肤在斑驳交织的蓝色光丝中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就好像我以前接触过的外星人档案里目击者的描述。
      谁知道人鱼是不是真的是外星生物呢?按照“空间门”的说法,他们也许就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将手心覆盖在他的胸膛上。他心脏跳动的频率与我的脉搏渐渐重合共振,融为一体,仿佛同一种乐器上的两根丝弦。我不禁想起之前拉法尔与我说起的有关我的爷爷的那段经历,我脱口问道:“阿迦勒斯,我与人鱼一族,与你……到底有什么渊源?”
      “Let…me…tell…you…”他低沉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我的心神一震,感到巨大的眩晕袭来,视线顿时迷失在那片复杂的蓝光中,一种近乎空白的茫然将我包围。我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身处何时,思维仿佛也被抽成数根丝线,被抛于广阔浩渺的宇宙星空之中,散落在没有重力的天际。
      可我的耳边还回响着阿迦勒斯有节奏的呼吸声,听上去似乎遥不可及,又好像尽在耳畔,有如大海的叹息。但我找不到他在哪里了。
      当我举目四望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来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眼前我见到的是我毕生闻所未闻,连想象也难以想象的,光怪陆离到极致的景象——
      我正置身在海洋的包围之中,我的脚下是海,头顶也是海,波浪犹如流动的云翳一般由下至上脱离重力地循环着,仿佛要向人压倒而来,却最终汇向头顶巨大的漩涡之中。那本该高悬日月星辰的穹庐之上,浮动着巨大的、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其形态的浮游生物,它们像深海的水母般几乎是透明的,周身散发着异常炫目的蓝绿色光点,像无数双俯瞰底下的智慧之眼般照耀着这个世界,又仿佛是一座座城池化作海市蜃楼在头顶漂浮,让人叹为观止,而又感到自己的卑微与渺小。
      这是哪儿呢?这应该就是人鱼所生活的星球或者平行空间的景象?
      看着这一切,我几乎忘却了呼吸,只顾着让目光放肆地在空中四处徜徉。可当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下的时候,我不由得猛地打了个寒战,一股森然的凉意从脚底弥漫而上,立刻将我冻成了冰。
      我该怎么形容我看到了什么?我所置身的这片海的海床,分明……是一个巨大的水下坟场。
      那白色的珊瑚密林之中,无数条犹如石膏雕像般的人鱼尸体密密麻麻、横陈交叠,一具压着一具,一具压着一具。他们静静地以各种姿势躺在我的脚下深处,苍白的身体僵硬而枯槁,弯曲的鱼尾有的蜷缩着,有的直挺挺的,有的还保持着跃动的姿势,就好像那些在火山爆发的瞬间,被喷薄出来的岩浆凝固的遇难者们。其中有些人鱼的眼睛还睁着,茫然地望着上空,在海底幻变的波浪中散发着摄人的点点幽光。
      这让我的心头忽然袭上一种巨大的恐惧感。这里是这么广阔而奇异,却死气沉沉的,好像并不存在任何活物。连头顶漂浮的巨大浮游生物也仿佛只是幽灵而已。我甚至听不到一点声音,除了我自己的呼吸声。
      这感觉就好像我曾经尝试过的在潜水艇里的研究项目,在那千米以下的深海深处,也是这样的寂静,日日夜夜。
      噢……见鬼!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抱着胳膊大喊起来:“阿迦勒斯,阿迦勒斯!”
      回声激荡出空茫悠远的声响,越发显现出这里的死寂。
      突然间,眼前的画面又变幻起来。蓝色的光晕笼罩了整个世界,我看见远处一扇半透明的“门”,也许那不该被称为门,那是一个发光的入口。我不知道通往哪里,但我从里面窥见烈焰在大海上灼烧,血红的颜色浸染了半边天际,一切都在扭曲的气流中模糊不清,但我能分辨出海面上有两个硕长的影子。
      我眨了眨眼睛,视线聚拢在那儿,慢慢地,终于看得分明起来。
      那是两条人鱼,我首先认出了阿迦勒斯,他正闭着眼睛,微微仰着头,胸膛上的心脏部分正如刚才我见到的那样鼓动着蓝色的光线,正令人不可置信地犹如某种细胞般从半透明的皮肤表面下钻出来。
      我猜想那其实就是他的血液,可它们在空中犹如烟雾般凝聚在一处,最终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光团。它的模样非常奇特,就像是某种寄生性的孢子的放大版,有一个拇指甲盖那么大。
      而另一条人鱼和我一样静静地旁观这一切,但他的神态呈现出一种虔诚的意味。
      在我隐约感到他的轮廓有几分熟悉的时候,他已经伸出蹼爪接住了从阿迦勒斯的心脏处的血管里分离出来的小东西,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那个燃烧的入口之中。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自觉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低头看去。因为我的胸口上天生就有一个,孢子形状的、凸起来的浅青色胎记。
      Chapter 33 秘密
      “啊!”我震惊地大叫了一声,眼前的画面骤然扭曲起来,犹如漩涡气流般消失在燃烧的门内,将我的身体也一并向里吸去,四周化作一片黑暗。
      我的身体在当空漂浮着,变得尤其轻,犹如一片羽毛飘飘摇摇。渐渐地,眼前明亮起来,我满以为会回到现实之中,然后,当我的目光被亮光笼罩的时候,我不禁大吃了一惊。
      我正漂浮在一个婴儿房的天花板上,仿佛一个幽灵般,我看见我的正底下有个黑头发的小婴儿正安静地卧在摇篮里。他看起来有些病态的苍白和孱弱,身上连着输液管,看上去呈现出即将要夭折的模样,可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大睁着,好奇地望着上方。起初我以为他是在看着我,甚至傻乎乎地挥了挥手向他打招呼,可是他并没有理会我,而是将头转到一边。我意识到他是在看从一旁的门外进来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我俯视着他,心里升腾起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直到他走近那个婴儿,伸出手掌轻轻地抚摸他的额头时,我才一下子认了出来——这个人是我的爷爷。
      并且,刚才在“门”前带着阿迦勒斯的“孢子”走掉的那条人鱼,那个侧面的轮廓,不就是更年轻时的他吗?那个时候我所看见的情景,就是他向那儿的首领,也就是阿迦勒斯承诺付出某种代价,从而得以返回地球的时候。作为这个“契约”的证明,阿迦勒斯便让他带走了他的基因。
      可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爷爷怎么会是一条人鱼?难道他是被将他带走的那条人鱼同化了,而因某种原因返回现实世界的时候,通过某种方法使基因又再次发生了重组,因而又重新变回了人类?
      我不可置信地思考着一切的逻辑与联系,却看到我的爷爷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细小的试管,里面装着一些微微散发着蓝色光晕的液体。然而在他拧开管口塞子的那一刻,那些液体立刻便从玻璃试管的口里倒流而出,犹如一小团烟雾般漂浮着,最终凝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母状的光团——阿迦勒斯的“孢子”。
      我的爷爷低头看着那个小婴儿,轻轻地将包裹着他的被子揭了开来。那个瞬间我浑身一震,猛然意识到了那个婴儿就是“我”。
      我之所以没有立刻意识到那就是我自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一双银灰色的眼睛,但是当我看着那个孢子附着到我的胸口上时我的眼睛所产生的变化,我便刹那间反应过来。阿迦勒斯的“孢子”所携带的基因侵入了我的体内,它改变了我的DNA链的某些地方,正如某种细胞病毒一般,从那个时候我就打上了他的烙印。
      我的爷爷通过这种方式把我献给了阿迦勒斯,正如童话传说里把那个倒霉的小公主献给巫婆的国王夫妇,尽管这个形容有点可笑,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所以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算是携带着阿迦勒斯基因的……他的后裔。
      我只觉得无比震惊——这些情景是怎么被阿迦勒斯记录下来的?难道他从我诞生的那一刻就开始通过某种途径秘密地窥视着我?
      又或者是我的爷爷将这一切记录下来交予他?
      “嘿……小家伙……”这时我忽然听见我的爷爷低声说道。他低下头去,和蔼地看着“我”,并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拨弄了一下我的小手指,任由我轻轻地把他的食指攥住了,“对不起,我可爱的小德尓,但人鱼的基因能保住你的命,”我听见我爷爷的声音嘶哑而无奈,“希望你将来知道这个秘密后别恨我……”
      保住我的命?我的鼻腔正发着酸热,听见这句话不由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当阿迦勒斯的孢子进入“我”的身体后,那病态的苍白在逐渐退去,皮肤慢慢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红润色泽来。
      他这样做是为了救我?
      这一幕迅速淡去。
      接着,下一刻一张已经不算陌生的、阴沉邪美的脸浮现在我眼前。他正近距离地俯视着我,湿润的头发一缕缕地耷拉在我的脸上。我意识到我是被阿迦勒斯打横抱在怀里的,那双狭长的眼睛正眯眼打量着我,就像在看一个有趣的小玩意,有些戏谑的意味,眼底却深藏着十足的疼惜,简直就像一名父亲在望着他的儿子。
      “嘿,放开我!”我想这么说,可我的嘴里只发出了咿咿唔唔的声音,我伸出手去想要推开他的手臂,却发现我的手那么短,小小的手指软绵绵的,只是在他的脸上轻轻划了过去,攥住了他的头发。作为回应,阿迦勒斯用他的蹼爪摸了摸我的小脚,似乎在仔细琢磨着这个我的身上与他截然不同的结构,然后勾起嘴唇意味深长地笑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替换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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