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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第一百零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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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莺七岁便跟着我,已有十数载,向来把我服侍得体体贴贴的。我从未将她视为外人看待,在我心中早已成了患难与共的金兰姐妹,也正是看在她忠心事主,我才不顾身份尊卑,一力为她与王卫忠的亲事说媒。
往事回首,历历在目,却怎也想不出一件玉莺违逆我的事来。若说有,顶多也就是她这张得理不饶人的嘴。但凡我受到高翔的冷遇,她都会为我鸣不平,像个麻雀般一个人说个不停,搅得人耳根子不清静。
从京都到姑臧,从姑臧到京都,再从京都到姑臧,这一路她跟着我吃了不知道多少的苦。仁寿山下与我同御马贼,武威侯府受尽赵嫚欺辱,大将军府上与我一同担惊受怕,天牢里更是差点儿丢了她这条命,姑臧城中与我共治伤患,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英勇将士血染黄沙。
她怎可能是前朝的琼月公主呢?
即便王卫忠亲口唤她名讳,我亦不敢相信。
我清楚记得,前朝的两位公主瑶星和琼月自前朝瓦崩,便与众前朝王公贵族一道发配岭南,据说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饥寒而亡。
今日怎有斜刺里冒出个琼月公主呢?
“夫君,万勿要听信谗言,你忘了大将军如何待你,狗皇帝如何待忠臣良将,如何待万千子民的么?忘了如何谋害我那已归顺降服的父皇的么?”玉莺见王卫忠心志不坚,厉声劝阻道。
王卫忠回瞥一眼玉莺,稍稍提了提手中利剑,仍伫立不前,心中似有揪斗。
“你随高翔扫荡西戎,功勋卓著,可到头来呢?不过是一个秩俸千石的复土将军。严守义只不过在战场上负了点小伤,便被封为前将军,秩俸千五百石。论战功,他不如夫君。轮封赏,他远在你之上。你敬重如父的大将军,可有为你在狗皇帝面前据理力争过一言?”玉莺双目燃火,死死盯着高翔道。
“未有。”王卫忠音如细纹。
“朝廷争斗险恶,高翔在筵席上被马德庸讥讽刁难,你愤而为其不值,出口冒犯了狗皇帝。他只眼睁睁地看着板子落在你腚上,可有为你说过情,哪怕是一句?”玉莺转而冲王卫忠怒喊道。
“未有。”王卫忠的话音比先前响了些,可仍是软绵无力。
“你视他如父,他却丝毫未真心以待。这样冷漠的大将军,你为何还要一心效忠?”玉莺揪住王卫忠的襟前,使劲摇晃,似要将他摇醒。
王卫忠胀红着脸,双目视地,未答半句。
“再说那狗皇帝。且不说高翔待你如何,其功绩有目共睹,先覆我朝,再平西戎,又拒匈奴,最后仍被狗皇帝牢牢钳制,甚至不惜以家眷相要挟。这就是万人敬仰的皇上应有的所作所为吗?”玉莺不依不饶,怒责完高翔又诉皇上的不是,企图在心理上击垮王卫忠,彻底为她效忠卖命。
这哪是为妻之道,分明是挑拨离间。我真是有眼无珠,一次又一次地看错了身边人。
“开平六年,临淮水患,百姓痛不聊生,赵无碌克扣赈灾粮饷,皇帝为袒护爱子朝中权势,视之不理,不闻不问,十数万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开平二年五郡大蝗,百万良田付之一炬,数十万饥民无以裹腹。若不是陆相大人体恤苍生,减免赋税,力筹救灾物资,何来今日。可那皇帝又是如何对待为朝廷立下不世功勋的良臣贤相呢?太子之位的争斗波及朝野,愈演愈烈,在朝为官无一人能幸免。再看看两位夺权争宠之人的真面目,一个横行霸道,一旦继承大统,来日必是暴君。一个不爱江山只为美人,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搅得朝野内外鸡犬不宁。这场争斗无休无止,多少权臣成为祭下亡魂,多少百姓受到牵连,多少将士为此牺牲?”玉莺言辞早早,句句在理,辩无可辩。
可她也是前朝公主,身处宫闱,这些争权夺势的事又怎可避免呢,哪一朝不是从血雨腥风中过来的?哪一世不是踏着兄弟叔侄的肩头成为顶天立地之人?
只有觅得贤君,才是百姓福祉。至于成为贤君前,脚下踏着多少白骨亡魂,手上沾了多少肮脏罪孽,谁还会记得?谁又会在乎呢?
正当我思虑该如何应对,劝说王卫忠尽快醒悟。玉莺又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虽已无从考据,但从她忧伤悲戚的神情,以及皇上的一贯作风,恐怕多半确有其事。
前朝覆灭,皇上封前朝皇帝为河东侯。河东据京都不过百里之遥,明为封侯,实为监视,又将其一众妃子、儿女远发岭南,令其饱受思亲之苦,最后落得郁郁寡欢,结郁而亡。
这段结论是我在苦盼高翔西征归来时,从随手翻阅的书籍中体会到的。
然而玉莺的话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前朝皇帝并非抑郁而死,而是在其饭菜里长期添毒,慢性中毒致死。抑郁而亡,只是对外说辞罢了。
皇上要亲眼看着前朝皇帝死去方能安心,倒也符合他一贯行事作风。可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仍是心里头一惊。
或许他本不愿多一条杀伐罪证,奈何年事已高,久染恶疾,为了后世的安宁,不得已而为之。否则他也不会让前朝皇帝在河东安享了三载晚年。
若说皇上的所作所为令我为之一愣,那玉莺之后的话更是使我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能自拔。
前朝霸业,可盖日月,昔日各地纷争不息,各路诸侯竞相逐鹿中原,欲一统天下。百姓颠沛流离,苦不堪言。乱世持续了数百年之久,直到前朝开国君王英姿勃发,以气吞山河之势扫荡六国,称雄九州,终使久违的祥和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动荡后重临世间。
然天意难料,甫平诸侯终有一统,方是休养生息、劫后重建之时,君王因重疾暴毙,为一手创立的基业埋下隐患。
前朝开国君王与我朝皇上心有所同,为平息天下纷争南征北战,膝下甚少。在一片扼腕声中,前朝二世皇上登上帝位。少年英才,起初雄心壮志,继承父皇大业欲大展宏图。可毕竟年幼,无力驾驭身旁一众开国元勋,终日借酒消愁,不理朝事。乱世方休,正是百废待兴之际,权臣把持朝纲,只为一己私欲,视百姓为蝼蚁,惹得万民怨声载道,终是忍无可忍,揭竿起义,欲推翻暴政。
前二世皇帝有心力挽狂澜,却奈何不了身边权贵,心中有愧于万民,亦无颜面对死去的父皇,只做了区区三年傀儡皇帝,便撒手人寰。
前二世皇帝急崩,众百官始料未及,在权臣争权夺势,各地百姓揭竿起义的风雨之际,前三世皇帝,也正是那位被皇上册封为河东侯的前朝皇帝,在分崩离析的大厦中登上皇位。
攘外而先安内,平乱而先肃纲。待前朝皇帝肃清朝纲,为时已晚,国库早年虚耗所剩无几,忠臣良将被权臣残害殆尽,各地起义乡民达百万众,多所城池沦陷,京都亦人人自危。且军中将士多有亲戚在义军中,一边是报效祖国,一边又是家人,士气颓丧,一路败退。
前朝皇帝见大势已去,无回天之能,为了芸芸众生,为了百姓不再为战乱波及,为了得来不易的大一统不再四分五裂,毅然力排众议,开城投降,降服于我朝。
听闻玉莺对前朝皇帝的描述,我犹如吃了一击闷棍,当即哑然。这些传闻我幼时在市井也略有耳闻,玉莺所言非虚。身为我朝的子民,又是大将军的结发妻子,我自当效忠朝廷,对前朝暴政深恶痛绝。
今日听玉莺声泪俱下道出往事,心境却不知怎的失了公允,竟同情起河东侯起来。瞧着玉莺脸上痛苦的神情,我终于明白心中为何有这般感受。我朝与前朝,无非立场有所不同。她是前朝公主,为前朝平反无可厚非,就如同当年爹爹冤死,我豁了命也要替他鸣冤不可。
平心而论,前朝暴政因前开国皇帝的急崩埋下隐患,二世皇帝懦弱无能使朝野失控,进而酿成悲剧。江河日下,风雨缥缈,任三世皇帝有济世悬壶之心,也是枉然。祖辈欠下的孽债,只能由他来偿还。
如此想来,便不难理解皇上为何大业方成,便将“翔云盖日”四位将军发配边疆,处心积虑对付那些曾经委以重任,为开创我朝基业立下悍马功劳的肱骨之臣。
皇上这是在避免我朝走向前朝的覆辙,不惜背上世人的骂名,哪怕双手沾满无数忠良的鲜血,也绝不回头。
这一刻,我终于彻底了解了皇上的苦心,以及他内心所承受的那份痛楚。亲手残害那些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亲手葬送自己的儿子,只为这天下苍生,只为我朝百年基业。高翔在朝野受到的束缚,在皇上面前简直不值一提。无怪乎高翔处处受制于人,还能死心塌地跟随皇上。
直到今日,我才真正领略到何为乱世枭雄,何为孤家寡人。
帝王,向来都是孤独的。世人只看到他们龙袍加身,翻掌即能号令天下的威武雄姿,却甚少有人能体会他们心中所受的那份煎熬——那份常人难以承受的煎熬。
玉莺唆使王卫忠谋逆,其实也没有半点过错。她是前朝公主,家破人亡全拜皇上所赐,憎恨皇上意图谋反也是人之常情。
王卫忠和高翔亦无过错。王卫忠向来愚钝,不通人情世故,被玉莺三言两语挑拨也在情理之中。高翔贵为统领千军万马,保卫我朝疆域的大将军,在麾下众将领的管理上,自是有他的道理。
可我仍有一事不明,瑶星与琼月两位前朝公主不是已在岭南死了么?怎又活了过来?莫非这其中也有故事?
我欲探明究竟,玉莺却自己道来:“陆雪妍,你万万没想到前朝公主居然会蛰伏在丞相府多年罢?”
我看着玉莺无言以对。她随即道出了一段更为扑朔迷离,令我简直不敢相信的往事。
前朝皇帝膝下有一子二女。永成三十二年,高翔率军攻打弘农,前朝太子即为弘农守将,虽拼死力敌,无奈实力悬殊,兵士又军心涣散,终在坚守一月后兵尽粮绝,在城头自刎。
消息传到京都,前朝皇帝伤心欲绝,为保全两位公主的性命,悄然将她们遣出宫去,各找了一名她们的侍婢,代替公主的身份,并叫宫廷画师为她二人画了画像,挂在自己寝宫以假乱真,这才逃过一劫。
瑶星、琼月两位公主粗衣出宫,为避免有人起疑,身边连个下人也不带。当时年仅八岁的瑶星公主与七岁的琼月公主与逃难的普通百姓无异,整日颠沛流离,有一顿没一顿的。琼月辗转到了汉中,流落街头一路乞讨为生。当时尚未推翻前朝,我丞相府即在汉中。琼月赶巧在我丞相府门口被我见着。我瞧她可怜便将她收作下人。当日问起名字,她不敢据实已告,谎称玉莺。
没想到玉莺这名字,一唤就唤了十几年。直至今日琼月公主站在我面前,我心中亦习惯性地将她视作玉莺。
“我爹可知你真实身份?玉……琼月公主。”我道。
“起先不知,过了好些年在一次为父皇偷偷祭奠时,被他发现,追本溯源,才有所察觉。”未料到玉莺再一次道出一段离奇往事,且与爹爹的诈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爹爹,我虽一百个不愿意这样叫他,权且这般称呼罢。我朝初定,丞相府也从汉中迁往京都,建彰被册封为太子,一众党羽也渐成气候。皇后马明珠与马德庸自不甘人后,也开始培植起建斌的势力。双方明争暗斗,百官皆择木而栖。爹爹身为当朝丞相,自被卷入其中,不能幸免。
爹爹夹在两股势力之间,内心纠结万分,不论攀附于哪一方,都恐不得善终。恰在此时,无意间发现了琼月的真实身份,听说了琼月诉说的身世,经过权衡再三,决定剑走偏锋,扶植最无权势三殿下建彦,并替她隐瞒了她的身份。为稳妥起见,查出玲珑阁的娼妓小红原本是瑶星公主身边的侍婢,唯恐她将瑶星与琼月公主流落市井的秘密泄露,刻意让廷尉李盎假意与她有染,并暗派家丁大肆渲染揭发,这才有了当日李盎与爹爹生有嫌隙的故事。
然而真实情况是:李盎是爹爹身边亲信,二人共唱了一段双簧,随之令爹爹“消失”在这个世上,暗中图谋一切。
“王卫忠,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琼月的话你没听见吗?她嫁你为妻,从未爱过你一刻,不过只是将你视为她报仇雪恨的器具而已。”高翔甚是气恼,再次对王卫忠苦劝。
琼月冷笑数声道:“今日皆已成为大将军的阶下囚,不成功便成仁,天要亡我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琼月趁众人惊讶之际,劲步直刺高翔胸口。
我双手拢口,双目呆视,目睹着悲剧即将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
猛然间“噗嗤”一声,鲜血直流,印红了地上的白玉卵石。
“大将军,卫忠知错了。”但见王卫忠嘴角上扬,轻声吐出,随即脖子一歪,断了气。双目却是死死地瞪着一剑刺穿他心窝的琼月公主。
与此同时,身后禁军箭矢齐放。琼月在百花簇锦中轰然倒下。
“妹妹,瑶星必为你做主,不会叫你白白牺牲。”
忽而东南向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