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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一百零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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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极目四眺,只见行宫东南门附近,朦胧雨中人影重重,有重盔长戟的禁军,有,有青甲黑戟的姑臧士兵,有头缠黄布、手持刀斧的村民,有重铠阔刃的攻城死士,还有无数身着粗衣、手持锄稿铁铲的工匠向宫门涌来。
人头孱动,相互厮杀砍劈,雨水尚未落地已化为红水,如沧海泄洪般奔向汤泉。不到片刻的功夫,已成了一锅煮沸的血汤。
建斌终究还是带领骊山建陵的数万徭役赶来了。叛军在建斌与董射日的前后夹击下,被逼到行宫东南门,距我不过数十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在人群中极力搜寻,一着红衣红裙、手持长鞭的女子颇为出挑,进入我的视线。从她双目圆瞪,视线停留在被箭矢穿身跪倒在我身前的琼月,久久不愿离开的忧伤神情上,我敢断言——罗鹊定是玉莺的姐姐,同样也是琼月公主的姐姐,瑶星公主。
此刻我方恍然大悟,建彦为何有逆天之能,他不但有爹爹的暗中相助,更有前朝公主的鼎力扶持,恐怕眼前这些死士中有不少是前朝将臣。难怪建彦能在如此短的光景聚集大批人马,且行动迅速,丝毫不像乌合之众的样子。
“你是瑶星公主?”高翔松开挡在他身前王卫忠的尸体,缓缓放在地上,上前挥剑指着罗鹊问道。
“正是瑶星。”罗鹊紧咬双唇,目光死死盯着高翔,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高翔曾亲手踏破皇城,接受她父皇的降服与礼拜,她用利刃般的眼神瞪着高翔也不令人诧异。
“孙匡老道,总有一天,我朝将倾覆在你今日的仁慈之下。”这句高翔在踏破前朝皇城留下的话,陡然在我耳边浮起。
或许,当日高翔在孙匡的力阻下,未能将前朝势力连根拔起,消除殆尽,早已在冥冥之中为今日的险境埋下了罪恶的种子。
“不孝儿建斌救驾来迟,父皇龙体可还好?”建斌从人群中走出,站在建彦与瑶星公主的身后,向翠紫轩外的皇上跪拜。
“皇上还坚持得住,建斌殿下。”回话的是童福,而非皇上。
我余光一瞥,只见皇上脸色青紫,双唇颤颤,在童福与孙美人的搀扶下,勉强稳住身子,双腿不住发抖打颤,正怒然盯着身披金铠的建彦。
“朕待你不薄,说,为何要反?”皇上缓缓伸指指向建彦,厉声斥问,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衷衣红花绽开。
“父皇待儿臣如何,父皇当最清楚不过,何须问儿臣?”建彦自入了宫门,为正眼瞧过我,此刻朝着皇上轻蔑冷笑。
“这小崽子如此不忠不孝,老臣今日就在此处替皇上做个了断。”董射日立在建彦面前,已然拉弓开弦,对准了建彦的眉心。
“住手。”皇上握拳攥紧胸口,甩开童福与孙美人,踉踉跄跄向建彦走来。
我与高翔急忙上前护在皇上身侧,以防建彦与瑶星公主趁势偷袭。
皇上顿步良久,在我的搀扶下,方弱声道:“你何时才能明白朕的一片苦心啊?”
“将儿臣闲置在宫中,多少年来不闻不问,这就是父皇所谓的一片苦心吗?”建彦双目布满血丝,站在他面前的好似不是他的父亲,而是杀了他全家的仇人。
皇上听闻当即一怔,气血有所不顺,我忙在他背上轻抚,片刻后稍有好转。
“自打你出世起便遭人蜚语流长,朕何尝不知,对你态度冷淡,全都是为了你好,以免遭人的妒忌。”
皇上未言明遭何人妒忌,我想,在场一众人心知肚明。
“蜚语流长,那还不是拜你所赐。”建彦仰天苦笑道。他分明在为自己的生母被皇上鸩酒殒命而诉冤。
建彦生母本一介宫女,一日皇上酒醉临幸才有了建彦。宫女身份低微,此等宫闱秘闻着实让皇上不堪。宫女虽无辜,但这深墙后院自古以来,大多皆是这般处置,于皇家而言并无不妥,只是可惜了一条人命。
“莫要再辩了。”童福余光扫视皇上,蹙眉红脸,似有难言之隐。
“为何不辩,是他,是他亲手杀死了我的母亲。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建彦言辞尖锐,矛头直指皇上。
“你怎这般不知好歹,哎!”童福气得咬牙切齿直跺脚。
“无妨,他既然这么想知道,朕想也该到了告诉他真相的时候了。”皇上摆了摆手,说起了当年和建彦生母齐氏的往事。
当年皇上本是要唤李美人服侍的,可到了李美人殿中不见她踪影。李美人身边宫女齐氏道,李美人为了接驾正在刻意打扮,并要亲自为皇上献一支舞曲来助兴。皇上那日甚有雅兴,就恩准了,一个人坐在正殿饮酒等待。
哪料到喝了几樽宫女齐氏端来的酒,顿觉头脑昏昏沉沉,恰巧此时李美人桌妖娆舞曲在他面前跳起了热舞,一时龙心大悦,百欲难捺,不等舞尽便扑了上去。
次日醒来,头脑胀痛,不想却发现枕畔人非李美人,而是那名为他献酒的齐氏,方感事有蹊跷。
齐氏见势不妙,忙据实以供,原来李美人身染恶疾,全身皮肤起了红疹,怕得不到皇上的恩宠,买通太医隐瞒病情。皇上忽然驾到,始料未及,怕被看出端倪,惹得雷霆震怒,便出下策,让贴身侍婢齐氏代替自己服侍皇上。那献舞的自然也是这位齐氏了。
李美人原先的计划是趁皇上未苏醒之际,让悄然齐氏悄然离开,来个神不知鬼不觉。哪里会想到这个齐氏祖上烧了高香,遇到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肯轻易罢手,刻意佯寐赖着不走,让皇上碰个正着。
此举无异于将自己的生命视为赌注,进行一场豪赌,或封品赐位,或欺君灭族。
不知是皇上怜香惜玉,还是另有隐情(皇上说到这里似有吞吐)。皇上并未将二人以欺君之罪处死,只是将李美人与宫女齐氏打发到浣衣坊自生自灭。
李美人身有恶疾,地位亦不如从前,没过几日便去了见了阎王。宫女齐氏的日子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浣衣坊的老人对她冷眼相待,粗活累活全都扔给她也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真是天意弄人,过了三月,齐氏小腹渐渐隆起,孕相十足,且时常伴有呕吐。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分明是有孕在身的迹象。一时间,齐氏在浣衣坊的地位大有改观,所有的活皆被人抢着干,乐得轻松自在。
自建彰、建斌后,皇上已数年无出,这等讨功劳的好事浣衣坊主事自然不会放过。没过多久,皇上便得知了齐氏有孕的消息,并派太医亲自把脉确诊。思虑再三,皇上决定暂时先将齐氏安置在浣衣坊,待胎儿稳定后再迁移别宫。
宫女齐氏颇有私心,昔日受浣衣坊众人欺凌,怀恨在心,屡屡暗中使坏,将曾经刁难过她的人巧借后宫妃子的手,一一逼死。浣衣坊死几个宫女,在偌大的宫厥里,好比秋风扫落叶,再正常不过了,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可这一切都未逃过童福的双眼。童福本是奉皇上的命,暗中保护齐氏不受人欺负,谁知她一朝翻身,新仇旧恨一并记上。这等性子为人,着实令皇上一惊。
诞下建彦后,齐氏被鸩酒赐死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了。这等毒妇若是留在后宫,后宫必是不会安宁。这一切都是齐氏咎由自取。
“齐氏,她姓齐,我终于知道我生母姓甚了。”建彦如疯了般痴痴地笑。
宫闱秘闻果是皇家禁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无人敢漏出半字。若非童福口风严谨,恐怕也不会在皇上身边服侍这么久。若非皇上今日亲口道出,恐怕我还在为建彦生母的孤苦无助与命运不公感到惋惜。
看着建彦这疯癫的模样儿,我不禁对他起了怜悯。一切皆是造化弄人,皇上好意为他安危着想,刻意贬低他的身份,让他能安然活在争权夺势的两派夹缝中。他却因生母被赐死,始终耿耿于怀,一心为母不值,将罪责怪扣到皇上头上,视他为杀死自己母亲的凶手。
这一歹念,是他苟延在世上的唯一理由,同时也埋下了今日的隐患。
“混账东西,为了一个包藏祸水的低贱宫女,竟然行如此大逆不道,老臣这就为皇上斩下你的人头。”董射日怒不可揭,将垂下的弓又举了起来。
“且慢,我尚有些事情要问。”高翔骤然挺身而出,手搭在董射日拉满弦的弓上,缓缓往下摁。董射日觑了高翔一眼,再次放下雕龙弓。
此时的建彦疯疯癫癫地朝着众人痴笑,似乎已忘了身在何处,目前又是何等的身份。筹划多年的计划,全仰仗心中的一股执念。如今发现这股执念竟是错误的,被曲解的,一时受不住打击,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我问你,本将军受命回京,为防不测,取陇西小道而行,遇黑衣人行刺,可是你所为。”
高翔语出惊人,众人皆为一怔,将目光投向建彦。此事我与高翔从未与外人说起过。敢半道劫杀我朝大将军的,有这胆子的怕是全天下没几个。
“不错,是我干的。”建彦冲高翔点了点头,仍一个劲儿地痴笑。
建彦此番言语与我先前猜测无出左右,丝毫未有惊诧,只是更加印证了一点,他从未有过一刻真心爱我,所有的甜言蜜语不过是掩人耳目,隐藏他那颗复仇之心。他对我若动过一丝一念的情愫,又怎会置我的安危而不顾。那日的白羽箭若不是高翔替我抵挡,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
“桃花树下,暗许芳心,私定终身,此生不弃。”的诺言,终是如桃花飞絮般的不真切,到头来皆是我的一厢情愿。
在建彦出现在行宫之前,我有太多疑问,想要与他当面质问,得到解惑。
眼下,我却是一句也不想再问,曾经我欲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反而伤了自己。
我庆幸当初自己的抉择,未能嫁给面前这痴心痴念之人,毁了自己的一生。
“我再问你,建彰是不是你杀的?”
众人思绪尚停留在建彦斗胆派人刺杀高翔之际,高翔的质问又是令众人一惊。连我亦感到雨水沾着汗水一起淌过双颊。
当日我曾亲口问过建斌,建斌矢口否认,那时我心中仍确定无疑,定是建斌所为。我实在想不出建彦既有意太子之位,杀死建彰对他有何好处,当时建斌势力如日中天。建彰虽然被贬为庶人,好歹也是皇上的血脉,是拉拢他对付建斌的最好时机。
“不错,是我干的。”建彦又冲高翔点了点头,依然痴笑不止。
我未料到,他竟连半刻都未有思虑,便爽快地承认了。
这反倒使我怀疑,他是真的疯癫了,满口胡言,只会道这一句。
“我早知建斌意属陆雪妍,皇上对他有所顾忌。若非建彰自毁前程,皇上是决计不会让他凌驾太子的。”建彦不紧不慢说道,好似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般闲定,说罢又痴痴地笑了起来。
一语点醒梦中人,建彦确实有些癫狂,但句句实言。建彰的的确确是建彦派人半道劫杀的,或就是此刻站在他身旁的瑶星公主。
建彦从不显山露水,欺瞒了所有人,也包括皇上。建彰惨死,且死无对证,嫌疑最大的自然是建斌,使得皇上对他日夜堤防,留给他可乘之机,并以此事考量高翔的决心,使他一步步陷入他事先设好的陷阱,最终为自己扫除建斌及马明珠等阻途障碍。
“逆子!”恍然间,皇上怒喝一声,倒在我的肩头。身子沉得如灌了铅。我感到似有腥红从我襟前划过,胸口粘稠湿润。
“皇上……皇上……”童福奔到我身边,探了探皇上的鼻息哭喊道,“皇上驾崩了!”
众人一时手足无措,慌乱起来。我虽早已料到皇上在立下遗照后,恐时日无多,但不想他竟在今日死在叛子建彦面前,死在我的怀中。
此刻,我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境。
感伤、惋惜、痛心、怜悯、轻松,皆有之。
“不好,瑶星公主跑了。”一名禁军的喝喊登时打破了骊山行宫的喧嚣,平息了一场措手不及的纷乱。
建彦仍在原地痴念着什么,他身旁的瑶星公主已然消失。
那名禁军道,方才皇上驾崩,方寸大乱之际,瑶星公主奋力推开包围她的禁军,蹬着院角堆砌的禁军死尸,翻墙而出。
而墙的对面,是万丈悬崖。
董射日急忙奔出宫门查探,须臾间又折了回来,对着高翔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