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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断肠人 ...

  •   朔阳城内,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夜市中灯火璀璨,酒楼中裙钗乱舞。

      朔阳,整个离境中唯一没有被战乱波及的繁华城市。朔阳地理位置险要,村镇众多,经济繁华,自从百年前墨衣氏大暴动开始,就已经具备一个国家的实力,为避免过于重大的损失,就被统治者割裂出来,训养军队世代把守,作为经济重地存在着,为战乱提供物资。

      数年过去,如今的朔阳依旧繁荣,如今的天下仍旧战乱,只是一个在圈外,一个在圈内。圈内人身在桃花源,不问圈外事,即使知道,也不挂怀。

      八方离娄叹口气,吹起了蒙面的白纱,不去听酒楼饭馆中那些糜烂的醉话软语,不去看从城外逃难进来乞讨的难民,她恍然觉得,朔阳可能已经老了。

      下山换装以后已近戌时,她的脚程本可以很快,但不知为何,感到身体乏力,再加上赶了这么久的路,走起来都有一点儿晃。

      今天太疲惫了,必须尽快回府,以免夜长梦多。她这样想。

      按一按太阳穴,八方离娄轻晃得走着。

      忽然,一个人正要从她身旁经过,随着她这一晃,那人直接晕倒在地,横在她面前。

      这是要讹钱吗?幸好周围没人看着他们。她看着倒在脚边披头散发的乞丐,踢了踢,准备了事走人。

      乞丐没反应。

      难道她刚才没控制好力道,人家来乞讨,她却把他撞晕了?

      她高傲地俯下身去,认命地打算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扛着去看郎中。但就在俯下身的那一瞬,她闻到了很淡的血腥味。

      她蹲下去仔细查看,果不其然,乞丐的衣服是随意套上的,里面穿的中衣十分华贵。破旧的草鞋大了几码,手掌上并无干过粗重活的老茧,只有练过剑术的薄茧。

      她猜测这个人要么是贵族公子,家道没落流落街头,虎落平阳被犬欺;要么是权贵之子,屈身伪装成乞丐,艰难逃命。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没有理由和这种很麻烦的人惹上关系,尤其如果是后者,她一定直接把扔在地上,负手大步离去。

      但她看到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很英俊的脸,英俊到许多少女会为之倾倒,但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一张会说话的脸。

      她见过许多英俊的面孔,但它们当中有许多都不会说话,有的太空虚,有的太世俗,有的太平庸,有的太凄苦,有的太傲慢,有的太轻浮……

      而眼前的这一张脸却透着坚毅,是饱满的,鲜活的。看着它,就仿佛听见了芦苇飘荡时互相碰撞的清脆声音,听见塞北的鼓声阵阵,胡笛悠悠,听见古寺老翁晨起吐纳的余韵……似乎只有经过大漠的风沙洗礼,才能将这种熔铸了抗争、倔强和隐忍的表情镌刻在脸上。

      八方离娄心动了,对这个身份成迷的陌生男子。

      她立即收起少女情怀,戴上一贯的孤高冷傲,把乞丐一把扛到肩上,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抄小路离去。

      ***************************************

      朔阳城郊。

      “主人,属下无能,殿下逃走了。”一名金衣刀客对一人叩首道。

      “唳鸦,这是你第二次让我失望了啊。”说话的人似乎是个老者,因为他有一头沧桑白发,但又不像,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干脆有力,更像是中年男子。

      “属下必将他带回。”金衣刀客把头埋得更低。

      “罢了,他只要待在朔阳就够了,反正这里迟早也会变成战场。你去休整几日,下一次要你对付的人更棘手。退吧。”他语中带有笑意,墨绿色衣衫映在竹林中,显出几分诡异。

      “是,属下告退。”金衣刀客瞬间消失在竹林中,竹叶随夜风缓缓飘飞。

      ***********************************************

      草木山。

      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山周浓雾缭绕,飞鸟已开始鸣唱,迎接着初升的朝霞。

      这样诗画般的意境最适合琴音的渲染,然而怀愆虽没有这样的才情,她却有这样的福气在这种自然天籁的意境中苏醒。

      昨夜又守着那人睡着了,他应该快清醒了吧。她揉揉眼睛,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想。

      但她睁开眼,看见床上的人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三具黑衣人的尸体。

      难道昨晚还有人在这间屋子里,趁她睡着后将其带走?

      她仔细检查几具尸体,从一人身上发现一对玉珠,一个已刻有字,另一个刻了一半,尚未完工,但已十分精致可人,可见雕刻者之用心。

      怀愆将玉珠收好,随后静静地处理尸体,一夜间,世上又添几座无名的新坟。

      怀愆回屋,发现被她藏起来的长刀也不见了,与他相关的一切好像都不存在了。

      她忽然感到很空虚,一名医者照顾一位重伤的患者多时,患者恢复后离去,而医者总会感到若有若无的空虚。

      她不敢想如果他是被人劫走的情形,即便是那样,也只能说是命数。

      在小院中立了良久,她想起头发尚未梳理,进屋拿起久违的木梳,开始梳理。
      其实她是个美人,却是个怪美人。

      屋内没有铜镜,她连自己如今的模样都已记不住,没有发饰,没有胭脂,不会打扮,她自己都觉得她不能算个女人。

      梳子似乎被头发缠住了,用手去理,却理出一根细细的红丝线。

      丝线不知何时被人绑在她的头发上,而她居然没有察觉。

      她解下丝线,起身走到字画面前。将字画轻轻撩起,一个暗格便显露出来。

      暗格内,只放有一件百衲衣,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她将手伸进那件百衲衣中,拿出一团线。

      竟是和她左手中一模一样的红色丝线!

      “一、二、三、四。。。。十、十一。十一根!”

      她愣了很久,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间攥紧了这十一根红线,又有些失神得把它们胡乱扔在暗格中,后退一大步。

      有些事情终究无法逃避,有些过往注定要面对,一个人即使身不在江湖,只要江湖中尚有人记得,无论再怎么隐逸,她也是个江湖中人。

      她整理好背篓,戴上斗笠,出门采药。

      怀愆抬头望向太阳,柔和的阳光渐渐开始有些刺眼。

      ***********************************************

      二月三十。黄昏。

      病患离去后,怀愆恢复了往常独自一人采药炼制的简单宁静的生活。这样单调到有些乏味的生活,对她而言,反而像一首诗,宁静悠然,无拘无束。

      只是有些人即使被拘禁在监牢,也能把牢狱生活过得自由自在;有些人即使身在诗画仙境中,也能活得宛若囹圄。

      她这般寡淡无欲的模样,却不知内心是否当真潇洒,了无牵挂。

      怀愆推开藤条做的栅栏,将背篓放到一旁,开始扫满院的落叶。

      阳春三月都快来了,去年的黄叶还未落完,山下的花都开了吧,海棠开了吗杏花梨花桃花开了吗?迎春花开了吗?菖蒲开了吗。。。。。。

      但草木山的草木什么时候才能都鲜活起来呢?

      怀愆静静地扫着落叶,藤条扫帚与地面缓缓摩擦,擦出夕阳钟声的韵味来,黄昏扫落叶,似乎把时间扫得都要停滞了,把躁动的热血也都扫慢了。

      天地间,真静。

      一阵风吹来,满天落叶飞舞,刚扫好的落叶重新凌乱飘飞。

      风吹起怀愆的长发,遮住她的视线。

      风似乎在低吟,因为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

      “是你救了我?”

      不,是人的声音!

      怀愆转过头,愣住了。

      那人一身白衣,白色的风帽将脸的下半部分遮住,只露出一双冷峻秀美的眼睛。他背负一把长刀,站在不算高的树枝上,轻轻问她。

      “嗯。。。。。是我。”她回过神。

      “多谢。”男子语调毫无波澜,似乎认为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作势离去。

      “喂!大侠?公子?你这就要走了吗?你不问我为什么救你你知道本姑娘救你有多辛苦吗?”怀愆感到很震惊。

      “不知道,不想问,不知道。”他的语气很生硬,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他思索了很久才拼凑出来的。

      “额……这么说吧,一共一万三千两白银,你的诊疗费。麻烦大侠先给钱再走人。”怀愆扔下扫帚,痞痞得笑起来。

      “没有。”

      “那这样吧,给你打个折,十两,请我喝顿酒,行了吧?”

      “没有。”

      “你怎么什么都没有?”

      “。。。。。。”

      “那你以身相许吧。”

      “。。。。。。”

      “哈哈,只是让你留在我身边做个打手的意思,大侠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随后,怀愆挤出一个暖心的微笑。

      他没有回答,跳了下来,落到她面前。

      “段长辞。”他的嗓音很温润,听起来很享受。

      “你的名字吗?哈哈,我叫怀愆,怀抱的怀,匪我愆期的愆。来吧,我们去煮饭。”怀愆喜出望外,拉起他的手进屋。

      “你在伪装。”

      “什么意思?”

      “你在伪装,刻意的伪装,你,不够真实。”

      “诶,虚中有实才是真实嘛!”怀愆拽起段长辞的手,进屋煮饭。

      “那个。。。。。。段兄你会烧饭吗?”她试探性的问道。

      “不会。”

      “那还是我来吧。”她重重点头。

      不一会儿,两碗清水面便做好了。

      段长辞虽然很久没有吃东西,但看到面前的面条他还是提不起食欲。

      怀愆却吃得很爽快,只顾往嘴里吸,面条糊在脸上也顾不住。

      段长辞看不下去,轻轻说道:“别动。”

      他放下竹筷,抬手把她脸上的面条拈掉。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就好像他们是认识多年的好友,经过宿命的别离后再次相逢。

      她眼睛一眨一眨地等他拈完,忽然抓住他的手,贴紧在脸上使劲蹭:“这样才干净!”

      怀愆继续愉快地吸面条,段长辞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吸。

      “你让我觉得很熟悉,你,是不是认识我?”他忽然问。

      她动作慢了下来:“有人和我长得很像吗?漂不漂亮?瘦不瘦?高不高?聪不聪明?”

      “......”

      她忽然哭了,埋在碗里的脸轻轻地颤抖。“

      长辞哥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我是翠花呀。。。。。。哈哈哈哈!这种话我自己都不信。”她抬头大笑。

      “我十二三岁以前的记忆一片空白。”他的表情很冷,仿佛铺满寒霜,又带着数不尽的迷惘。

      “那你岂不连自己是不是叫段长辞都无法确定?”

      “从我茫然地醒来那一天起,这个名字就被刻在手臂上。”他露出手臂,上面刻有猩红的三个大字——段长辞。

      “万一是你的亲人或朋友的呢?甚至是负有血海深仇的仇人呢?你要替他活一辈子?那未免太悲哀了。”

      “名字而已,名字只是入世的表征。有没有名字,是不是自己的名字,并不能决定我存不存在,我是不是我自己。就像你的名字一样。”

      “名字承载了你的过去,你这样将它轻易割舍,就相当于割舍了过去,你就不愿想起,不去寻找过去的答案吗?”

      “对没有记忆的人而言,过去是未知,却不是未来。”

      “所以你逃避?”

      “既然想不起,那就不去想,也许从前的自己费尽心机想要忘却,开始新生,所以,倒不如让一切随缘吧。”

      “段兄,你要知道,只要这世间有人记得你,你就还是过去的你,逃不开过去的局。”

      “领悟是新的。”

      怀愆摇摇头。

      “段长辞不是个好名字,段长辞,断肠词,更不适合你这样一无所有到连过去也没有的,”怀愆双手托住下巴,笑的很真实,“天涯断肠人。”

      “从今往后,我叫你恒坚。”她凝视他的眼睛,轻轻说到。

      他愣了好一会儿。

      “那我叫你——无尤。”

      “随便,好了好了,别说这种没完没了的话了,你当初怎么受伤的?”

      “下毒,围攻。”他觉得这样的手段太卑劣,四个字里藏着淡淡的鄙夷。

      “谁下的毒?竟然让你身体留有基本意识,但神识全无,处于活死人状态。”

      “不知道。一个老头儿从我身旁走过,意识便开始模糊,许多人围上来,我凭着身体本能还击。意识逐渐涣散,最后我听见一句‘国相大人说留他一命’,再醒来我就看到了打鼾昏睡的你。”他的眼中分明有了笑意,却还是一副冰冷的表情。

      “国相?!糟了,八方有危险。”

      那一日,她根本没有让八方来找她,难道有人想支开她?

      鬼指如果成了北图国相,来到朔阳,朔阳必定大乱。

      十一年,他们找来了吗?她还有多少时间?

      那对珠玉的遗留是有意还是无意?有何目的?

      朔阳的天终究要变了。

      怀愆站起来,贴着段长辞的鼻子说道:“恒坚,明日我们下山吧?”

      ***********************************************

      又是夜晚,草木山的山脚下冷风入骨。

      有一人斜戴斗笠,靠坐在杏树下,竟是个二十出头的绀衣青年。

      他居然在烧烤,吃得津津有味。而一旁是一大堆凌乱的鸽子毛,还有两张信笺,只见上面写得都是相同的内容:

      “府中生变,速速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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