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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013章·竹马青梅.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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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殿阁,窗外透来几束月影,伴着院落里稀疏的梧桐树,还有婉姨和月和姑姑针线密密的声音。洛夫人只给了三日的时间,已经是只剩下一个晚上,婉姨和月河姑姑自然要加班加点地缝制花样。
趴在床上,我捏起挂在脖子上的半心佩,黑色的绳索吊着那枚玉佩在女孩玲珑的指尖衬得尤其好看。
这枚玉佩是母妃生前最宝贝的东西,平日里虽然疯疯癫癫却是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重。然而那个时候,母妃将它给了我,其实是早已存了离去的心思。
我忽然忆起阿福曾在琅嬛山上偷偷为母妃立的衣冠冢,里面只有一个烧焦的小红方盒子。母妃是葬身冷宫幽潭的,尸骨无存,所以里面自然也不会是她的骨灰,我曾问阿福问他那红盒子中到底装的是什么?我隐约记得,曾看过那个红盒子,是母妃少有清醒之时拿出来的,只不过一边看它一边落泪。
阿福不想让我问下去,只是含糊其辞地说道,那是你母妃这辈子的执念。别看阿福大字不识几个,可用词酌句还是很犀利的。虽然当时我不懂什么叫执念,但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所谓执念,不过是入骨相思。
我打量着那枚玉佩,耳旁回荡着那个女子在我耳旁最后说的话——
那是她的执念,只不过临死前留给了我,一如过往的梦靥。
“母妃,你要我等的那人到底是谁?”我喃喃着问道,然而一想到这个问题,我手指间的玉佩灼人得厉害,烫得我几乎快捏不住它。
窗外梧桐的树影投映在单薄的窗户纸上,像极了从前冷宫里的琼花树,每当我睡不着时就会搬着小马扎到它的下面数着树枝间那些开得寂寞而从容的冷白花朵。我睡不着,索性翻身下床,哒哒地推开门去院子里去看婉姨她们绣出的画。
院落中,为了省烛火,婉姨借着月光在院落中穿针引线,纤云弄巧着,而月河姑姑早已坚持不住地在一旁小憩。
我倒腾着小短腿像只小猫般,凑到婉姨面前,却忍不住惊呼一声:“诶呀,可真好看。”
那层碧色锦衣上绣着百鸟飞舞、群花绽放的样子,而绣在最中央的,则是一只模样神气的孔雀。
婉嫔的手指很巧,在布帛中上下引线穿梭着,她笑道:“南笙,为什么还不去睡?”
我依偎在她的身旁,乖巧地笑:“我睡不着,就想来看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摸摸那只孔雀,却又怕自己弄脏了它,只好再次缩了回去,说道,“婉姨绣功可真好。”
怪不得,萧敛衣服上上的布丁都那样好看。只不过后面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
婉嫔微微一笑,说道:“刺绣这门功夫,是我娘教给我的。当初,她是府里最好的绣娘。本来洛氏门规森严,不允许奴仆还有孩子,便是因为我娘亲这门手艺,才允许我娘带着我一同被洛氏收容。我从小便被派到小姐身边伺候,她喜欢什么我就给她绣什么,其实当年小姐她最喜欢的……不是凤凰,是孔雀。”
看着身旁女子温柔的眉眼,我有些惶惑:“婉姨,你不恨洛夫人吗?”
毕竟,那个女人是这样刁难着婉嫔,这样容不下萧敛。
婉嫔一愣,随即摸了摸我的头:“所以,我说的是当年洛氏天真烂漫的大小姐,不是如今那个圣宠不衰的洛夫人。当初小姐喜欢孔雀,而如今夫人喜欢凤凰。”说着,她叹了一口气,“南笙,没有一个女人是天生的飞扬跋扈、强势专横的。”
我蓦地想到了那日王后和洛夫人在御花园中狭路相逢的场景,两个女子争锋相对谁也不肯各自退让一步,因为她们出身门阀世家,从来都是被人捧在手掌心的天之骄女。她们是天生的凤凰,而婉嫔不过是汉宫里一只小小的云雀。
可是,更没有一个人天生就该被人呼来喝去踩在脚底的。
我眉眼轻触地看着婉嫔,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温柔如水,可这如水温柔的性格害苦了她自己,也害苦了萧敛。
似是感觉出我的不以为然,婉嫔笑道:“洛夫人这样为难我却还是容下了我,除了我从前是她的贴身奴婢,还因为我知道她藏得最深的秘密。她怕我说出来让她颜面扫地,却更怕若我死了就没有人再知道那个故事了。”
我好奇地睁大眼:“婉姨,洛夫人的秘密,是什么?”
婉嫔柔柔一笑,手指尖的长针引出细密的针脚,她微微抿嘴想了想说道:“反正你还小,不如说个故事给你解闷,只不过你听完了故事就要乖乖回去睡觉。”我连忙说好,女子便轻声说道,“她爱过一个人。”
既然是秘密,我想了想:“那肯定不是父王。”
婉嫔默认地点了点头,说道:“小姐是洛氏的大小姐,打出生便是身份尊贵,是注定飞入汉宫的凤凰命。她同如今的王后,在当年都是长安城中有名的大家闺秀,也是同一日入宫的。只不过,她入宫献舞时出了差错……本来是排练了千百遍的舞蹈,她却踏错了脚步差点摔下莲花台,却被陛下身旁的一个近身侍卫救了下来。”
梧桐树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而伴随着婉嫔的动作,裙摆上的画面也徐徐完善。
我看着衣服上的孔雀,有些恍然。
“她喜欢上救下她的那个人,不愿意做陛下的妃嫔,差点同府里的人闹翻。可是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那个侍卫喜欢的人不是她。小姐伤心之下却也无奈同意入宫,可就因当初的那一个变故,她同本应唾手可得的后位失之交臂,成为了如今的洛夫人。后来,那个侍卫当了郎中令出征南燕却死在了战场……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情,洛夫人虽然不喜欢我,可也知道若是我死了,就真的没有人再知道这件事情了。”
剪下最后一个线头,婉嫔看向我:“好了,故事讲完了,你该去睡觉了。”
我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睛看向婉嫔糯声问道:“那婉姨,有没有喜欢的人?”
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婉嫔收拾着针线框颇有些无奈地催促道:“你答应过婉姨的,该去睡觉了。”
“好吧。”我砸吧了一下嘴巴,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就摇摇晃晃地朝自己屋里走去。
婉嫔失笑着摇头,等把所有针线都收纳完,女子垂目看着面前的锦衣——
……那婉姨,有没有喜欢的人?
女子眉眼放得很低,嘴唇攒出一个柔柔的笑容:“自然是有的。”
翌日,荷香果然带着人来收衣,只不过这一次来的人,还有洛夫人。
我躲在萧敛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着那个妆容明艳的女子趾高气昂地面对着卑躬屈膝的婉嫔,对她手中捧着的锦衣连个眼神也不曾施舍。
荷香把托盘中的锦衣打开,先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再是倒竖着柳眉喝道:“大胆,让你绣凤凰,你这绣的是什么凡鸟!”
婉嫔颔首行礼说道:“是百鸟之王,孔雀。奴婢记得,从前夫人很喜欢孔雀。”
洛夫人红唇攒出一抹冰冷的嘲讽笑意:“即便是百鸟之王,孔雀也不过是凡鸟一只,若以婉嫔这意思,难不成是在嘲讽本宫配不上凤凰?”
婉嫔诚惶诚恐地跪下,低头说道:“奴婢不敢。”
夏日蝉鸣嘶声叫着,而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半分气来。我看着洛夫人发怒时微挑的眉梢,只觉得那个女子虽然好看,可那皮囊总是带着几分刻薄之意,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女子能获得父王的宠爱?
萧敛见婉嫔向洛夫人下跪,不禁上前一步想要把她拉起来:“娘你别跪她!”
洛夫人见状不禁讽刺地笑起来:“本宫没找你的麻烦,公子敛倒是自己跳出来做别人的眼中钉。”
婉嫔想要阻止萧敛却晚了一步,只见少年凝着眉眼像是出生的牛犊一般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娘早已是父王的嫔妃,又不是宫里专门的绣娘,更不是洛夫人身边任打任骂的奴仆!夫人要我娘替你绣衣,我娘绣了;我娘是好心才替夫人做主将百鸟朝凰的凤凰改成孔雀,若是夫人不满,我们大可到王后到父王面前好好理论一番,看看到底是我娘绣得不好,还是洛夫人不知所谓人心不足!”
一番话说得洛夫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扬手就要给萧敛一耳光,我害怕地冲上去抱住萧敛:“哥!”
吓得面色惨白的婉嫔跪着拉扯着洛夫人的裙摆,不住摇头说道:“夫人还请息怒,敛儿年少无知不懂事,奴婢……奴婢一定会重重责罚他的!还请夫人息怒!”
然而谁也没想到,洛夫人扬起的手生生地停在了空中,而她一双发红的丹凤眼死死地盯着我,如同吃人一般吓得我几乎下意识地把脸埋进了萧敛的胸膛里。
“把那个孩子,给我拖过来!”
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句话,而伴随着话音落,我就听到护着我的少年如同愤怒的小狮子般吼道:“不许你们动南笙!”然而,一句话在那群舍人宫婢面前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我两只手被人拽着,生生被人扯出了萧敛的怀抱。我惊惶地看向被人压着双手的少年,不住挣扎地喊道:“哥!哥!”
婉嫔见状,慌乱道:“夫人,南笙……难道南笙有什么得罪夫人的地方吗?”
我被两个舍人夹着胳膊凌空抬起,双腿不停地扑腾着被压到了洛夫人的面前,我害怕地看着眼前美如蛇蝎的女子,只见她一双眼发红得厉害,盯着我心口的地方:“你,你想做什么?!”
洛夫人伸出涂了蔻丹的手指,长长的指甲向我伸来,就像是要掏出我心脏的女鬼。
身后的萧敛被好几个舍人压在地上,脸颊因为汗水蹭得满脸尘土,嘶声吼道:“你们要对南笙做什么,你们想做什么!”
却不想,洛夫人颤抖着手指捧起我掉落出来的半心佩,眼角猩红嗓音颤抖地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来的”见我没有回答,她几乎是尖叫着问道,“说!这枚半心佩,你从哪里偷来的!”
两边的舍人掐得我生疼,我像头幼兽般朝她大声吼道:“我才没偷,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
话音落,我便狠狠地挨了眼前女子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整个人都没有回过神来!然而等我回过神来时,如同受了天大委屈般嚎啕大哭起来。
然而,眼前的洛夫人不是阿福,更不是萧敛。她毫不留情地一把拽下我脖子上的半心佩,硬声说道:“带回去,什么时候小贱种承认玉佩是偷来的,什么时候给她水喝给她饭吃!”
婉嫔不忍道:“夫人,这是不是——”
洛夫人丢给她一个冰冷的眼神:“想让你的宝贝儿子相安无事,就给本宫闭嘴!”说罢,她毫不留情地挥袖打掉托盘中的衣服转身而出,那件由婉嫔和月河辛苦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华裳就那样随意被人一脚踩过,转眼就破烂得不成样子。
按住萧敛的那几个舍人等到洛夫人的仪仗走远才松开了他,少年如同愤怒的豹子一般弹跳而起,却不想被婉嫔生生拦了下去。少年愤慨地看向自己母亲:“娘,南笙不可能偷东西!那枚玉佩就是她母妃留给她的!”
婉嫔眼眶湿润地看着萧敛:“敛儿,我们……我们是奈何不了洛夫人的!”
少年怔怔地看着自己因为熬夜而变得憔悴不堪的母亲,一双浓黑的眉眼包含着心疼与失望——心疼她一生卑微辛苦,失望她一生软弱可欺。
半响,萧敛低头沉沉笑起来,细碎的额发挡住少年发红的眼眶,只听他说道:“娘,从小你便让我学着忍耐,忍着洛氏对我们的欺凌折辱。我们一次次地退让,然而换来的只是他们一寸寸地进尺。我可以为了娘你忍着让着,”少年抬起头,按下婉嫔拉住自己的手,眉眼轻触地说道,“可我也答应南笙会一直保护,我可以忍耐一切不公的待遇,可我舍不得南笙受半点苦。”说罢,神情决绝的少年便头也不回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