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山河覆》夏荼

12、第012章·竹马青梅.4

　　“无论是谁，父王都不会喜欢她们的。”

　　难得听到萧敛说这样的话，我抬起头：“为什么？”却不想眉心正好碰到了少年柔软的唇瓣，引起了一阵心跳的悸动。

　　萧敛笑起来，垂眸看着我：“她们都是来自门阀家族的女子，是王权平衡各方势力的棋子，父王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喜欢上一枚棋子的，即便是宠爱，也是宠爱那些女子的身份背景。”

　　我有些疑惑，摇头道：“哥，我不懂。洛夫人，不就是汉宫中最受宠爱的夫人吗？”

　　萧敛嘴角的弧度带着宠溺的味道，看着我说道：“因为父王看着她们其中任何一个时，眼里没有星星。”说话的少年明亮的眼瞳像极了暮色苍穹，里面倒映着碎钻般的星星，而那些星星簇拥起来的，是一个神情懵懂的小女孩。

　　见我还是一脸茫然，少年偏头抿嘴轻笑，酒窝甜得像是酒澧：“南笙，你还不需要懂这些。”说着，他就钻出了树洞，转身手伸向我，“呐，我们该回家了。”

　　我握住萧敛的手从树洞里蹦出来，朝少年眨眼笑道：“好。”

　　回到梨苑的时候，尚未进门，便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喝道：“婉嫔，这是我家夫人的锦衣，今日我家夫人看到王后华裳上的百鸟朝凤甚是喜欢，可宫里的绣娘谁也绣不出那般栩栩如生的模样，这不，我家夫人自然也就想到婉嫔从前为奴为婢时那一手针线活。想必过了这么多年，婉嫔绣样的本事也不曾搁下才对。”

　　我犹豫地看向萧敛，只见少年碾着牙龈沉默地攥紧手，眼底沉沉不见半分光亮。

　　月河姑姑的声音传出来，说道：“这百鸟朝凤乃是王后的标志，又怎能示若寻常？洛夫人不是为难我家主子？——”尚未等月河姑姑说完，便听啪地一声耳光——

　　“你家主子？呵，你家主子从前也不过是我家夫人从府里带来的家生子！你知道什么是家生子吗，就是奴婢生的贱种，天生为奴为婢！若不是当年婉嫔这贱人趁着我家夫人十月怀胎，不知廉耻地勾引陛下，又凭什么脱离奴籍？婉月，你今日到底是能绣，还是不能绣？若是不能绣，那你那双手，就不必再留着了！”

　　闻言，萧敛红着眼像头愤怒的豹子般冲了进去，挡在婉嫔和月河面前，对那些想要动手的舍人奴婢吼道：“今日我倒是要看看，你们谁敢同我娘动手？！”

　　那奴婢见到萧敛嗤笑了一声：“我到是谁，原来是公子敛。”

　　婉嫔惨白着一张脸，不容置地地把盛怒的少年拉到身后，对那个奴婢说道：“荷香，看在昔日我们曾一并侍奉夫人的份儿上，不要为难敛儿，他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荷香眄了一下身后的人，便有奴婢将那件华裳递给婉嫔，只听荷香说道：“婉嫔是个聪明人，那到底该怎么做，不用奴婢多说，婉嫔也当知道如何做吧？”

　　婉嫔低头狼狈一笑，接过衣服说道：“我明白。”

　　我沉默地看着她们，只觉得婉嫔因为出身，哪怕如今贵为君王的嫔妾，也不得不还是对从前主子身边的奴婢低三下四。而一旁的萧敛颤抖着身子，他猛地转过身袖子挡住脸，掩住了发红的眼眶。

　　荷香看见萧敛的动作，不由得一笑：“婉嫔到底还是生了一个好儿子，公子敛也当真同婉嫔你母子连心。只是若是其他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欺负了你们母子呢！”

　　婉嫔紧紧地抿着唇，用力到唇角都泛白，半响她冷冷出声道：“不许哭！”

　　果然，萧敛用袖子使劲地蹭了蹭脸颊，甩袖站在那里，而藏在袖子里的双手攥着拳头，用力到指骨都是泛着青白色。而少年发红的眼睛死命地盯着荷香，带着野兽般的狠意。

　　似是被萧敛的目光盯怕了，荷香撇了撇嘴巴，色厉内荏地说道：“夫人今日听闻太傅在陛下面前对于公子敛的骑射功夫大加赞赏，这一次只不过是小惩大诫一番，给你三日时间绣出百鸟朝凤的花样，婉嫔你记得若是还有下回，就不是这样简单了！”说罢，她重重地一哼，转身便带着身后的宫婢舍人扬长而去。

　　月河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夫人，三日时间绣出百鸟朝凤本就是强人所难的事情，何况百鸟朝凤的图案又岂是她洛夫人所能穿在身上的？夫人，这次我们可怎么办？”

　　婉嫔看着手中的衣服，扯了扯略显苍白的嘴角：“百鸟朝凤，我们就把那凤……改成孔雀吧，我记得洛夫人从前，最喜欢的鸟是孔雀。”

　　萧敛低下头，半响闷声道：“娘，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婉嫔朝少年柔柔一笑，说道：“你这个孩子又在说什么傻话。”她上前一步抱着我和萧敛，轻声说道，“只要你和南笙都好好的，就算别人再怎样的刁难，我都不在乎。”说完，婉嫔拍了拍我们的脑袋，便起身和抱着华衣的月河一同离开。

　　一弯月亮挂在天上，而整个小院都被薄凉的月光笼罩着。

　　萧敛站在原地，像是生着闷气又像是沉默的倔强，月光穿过他的发梢落在浓烈标致的眉眼上，寸寸带着如刀锋芒。

　　半响，我试探地握住萧敛紧攥的拳头，隔着骨头与皮肉，我感受到他使了多大的力气。

　　然而萧敛使了多大的力气，眼底沉淀的，就有多重的恨意。

　　萧敛的拳头一僵，随即松开握住了我的手，少年的指尖冰凉如同深冬凝结成的冰。

　　我望着他，说道：“哥，你在想什么？”

　　却不想少年一把将我抱紧，脸颊深深地埋在我的肩窝里，声音因为愤恨的语气而微微颤抖：“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让所有人欺负过我们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被萧敛箍得骨头都疼起来了，却远不及肩膀上的湿意来得灼人，我低声说道：“哥，南笙会一直陪着你的。”

　　少年低声说道：“那陪我上山好不好？我现在想去琅嬛。”他的语气，带着被强制压抑下的狂躁与愤恨，仿佛在这里多带一刻，他心里的怨怒与彷徨就会多上一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个时候，会想去让宫里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琅嬛山上，却没有多想就点了点头，说道：“好。”

　　琅嬛山上的晨曦阁是从前的先王们为了关押犯错的王孙专门设下的殿阁，冬日苦寒夏日酷暑，虽然伤不了性命可是在里面关禁闭却是异常折磨人的。

　　汉宫中有南北两座高点，南面是九重塔千层阙，是历代王室祭祀先祖的地方；而北面就是琅嬛，用来处罚王室。两相比较，汉宫中人更喜欢去南面的九重塔而不愿意去北面的琅嬛山。

　　但是，身为洛夫人眼中钉肉中刺的萧敛，却是琅嬛山的常客。除了山上的撞钟人，可以说汉宫中再没有人比萧敛更熟悉琅嬛山的一草一木。

　　“哥，我们去琅嬛山上做什么？”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细窄的石径，萧敛拉着我踏上那条石径时，回头说道：“每次我心里难受，就回上琅嬛山的山顶去吹风，那里有整个长安城都寻不到的风景。”

　　天上的月亮逐渐明亮起来，映衬得小径两旁不知名的白花看起来美得似冬夜里的千堆雪。

　　“这些花好美，它们有名字吗？”我好奇地眨着眼，边走边问道。

　　听到我的喘气声，萧敛放慢脚步，随手摘过一朵白花然后转身小心翼翼地簪在了我的鬓发上，朝我眉眼俊朗地一笑：“山上撞钟的老伯其实是偷偷教我骑射功夫的师父，他告诉我说这种小花是素馨花，本来不易存活却是在琅嬛上开得很好。山顶上还开了好多，南笙你要是喜欢我就帮你去摘。”

　　我手摸上鬓角那朵白花，只觉得鼻尖都是淡雅的花香，咧嘴笑道：“好啊。”

　　一路小径悠长，一路繁花相送。

　　萧敛拉着我攀上琅嬛最高的山崖，一到山顶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谷风，仿佛一吹便能将人心中的烦恼吹散开去。

　　然而让我意外的，是整个山顶的空旷与寂寥，大片大片草木疯狂地生长着，在这片不为人知的天地里。

　　而本来看起来遥远的星辰与月亮，此刻离我很近很近，仿佛只要一抬手我就能碰到月光。

　　萧敛张开手臂映着山谷吹来的风走到那山崖前，少年身上披着一层星月的光芒，哪怕一身布衣也依旧恍若神祗。星辰的光芒温柔地抚摸我的脸，有一缕松散的头发调皮地绕过我的脖颈拂过我的眼角眉梢。

　　走到山崖边缘的萧敛转过头来朝我伸出手，笑得眉目清疏俊朗：“南笙，快来看！”

　　我伸出手他便握住，我随着少年一同走到那山崖，放眼望去，原来在琅嬛山的山顶，可以看见整个南夏都城长安。夜晚中的远方山峦让热看不清楚，却是层层叠叠如青纱帐如罗黛眉，然而汉宫中雕栏玉砌飞檐阁楼在暖金色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温柔。长安城中一盏盏亮起的灯火，是游走于尘世的路人归家的标志。

　　袅袅飞花，皎皎月霞。
　　簌簌宫灯，渺渺人家。

　　这是整个乱世里，难以期许的安然，可也是每一个将士埋骨沙场保家卫国的理由，更是南夏历代先王殚精竭虑守护的地方。哪怕家国动荡，可长安城仍旧是每一个汉土子民不可窥动的信仰。

　　“从前我跟别人打架或者是太傅的处罚，就会被人压着到晨曦阁面壁思过；又或者因为洛夫人萧恪他们受了委屈，我也喜欢来这里看长安城。”萧敛站在我身旁为我挡着山顶的风，少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山下的灯火繁华，笑道，“每当这个时候，每当我站在这里，我这才觉得，什么叫江山如画。”

　　山风猛烈将我鬓角的素馨花吹成一瓣瓣，而那些花瓣随着风散落山崖。

　　是的，长安如画，江山如画。

　　我抬起头，对上萧敛那双好看的眼睛，和少年相视一笑等着星月的落下。

　　琅嬛山上，星月对上素馨花。

　　而在那一刻，我们并肩看，这天地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