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山河覆》夏荼

15、第015章·竹马青梅.7

　　自从那场星落带来的业火后，冷宫就被人视作不吉利的地方，被顺理成章地封锁起来。那座宫殿本就破败幽森，在被王诏尘封之后，就像是汉宫中的禁忌，不能提及，不能言说。

　　宫里流传着鬼怪的说法，大同小异的都是每到夜晚，凡是路过冷宫的宫人都能看见有幽蓝的鬼火在里面寂静燃烧着，更有甚者，能听见一个女子幽怨的动人歌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被众口相传的是，若有人在夜里走进冷宫，他就能看到鬼火，听到那歌声，然后他就会被死在业火里却不愿离去的魂灵勾去魂魄。

　　我仰着头，怔怔地望着冷宫宫门结了蛛网的丝，而那蛛丝在暮阳眷恋的余光中闪闪发光。

　　无比陌生，却也是无端熟悉。

　　阿福说，我是在冷宫里出生的。我出生在冬夜的瓢泼大雨里，而宫里最好的何御医也被请了过来为母妃接生。他说母妃疼了整整一天一夜才生下了我，而最难挨的时候是在后半夜里，她几次都晕了过去，可最终还是咬牙生下了我。阿福还说，那天夜里，父王就是站在冷宫的宫门口，一直在滂沱大雨里等待着。

　　我一向相信阿福，可那番话里，我只信了母妃生我时的九死一生。

　　“南笙，你在想什么？”萧敛把我发散的意识扯了回来，少年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笑，“你还想得两眼发直！”

　　我回过神来，哦了一声有些踯躅地看着那被王诏封起来的紧闭宫门，打心底生了胆怯的退意，看向萧敛说道：“哥，我们换个地方好不好？”看着少年不解的目光，我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我，不太想进去，我害怕！”

　　没想到，萧敛噗嗤一声笑了：“你怕什么？这不是你从前住的地方吗？”天边的红日彻底地沉了下去，就连余晖也是被黑暗侵吞蚕食干净。暗夜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兽，等待着猎物的进入。

　　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拉着萧敛小声说道：“大家都说，冷宫闹鬼。”

　　萧敛啧了一声，伸手揉揉我的脑袋：“小丫头年纪不大，怎么还信鬼神之事？不过是一座宫殿，这里没有人反倒是干净的；汉宫其他的宫殿虽然华美威严，可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我不明白，萧敛对于冷宫的好感，到底从何而来。

　　但是听他这样说，本来像是生了根的脚开始松动尝试着往前迈出一步，少年揶揄地看着胆小的我，眼珠一转便指着我身后大叫了一声，吓得我尖叫一声整个人跳到萧敛的悲伤，如同树袋熊般死死地扒住少年：“哥！”

　　萧敛接着我，笑起来：“哈哈，我吓你的！没想到，南笙你这么胆小！”

　　我气得苦笑不是，在萧敛迈步之时，把脸深深地埋入少年的脖颈之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鼻尖都是少年身上的皂角香。不同于贵族中的人们身上特有的熏香，虽然平凡，可也带着让人沉心的安然。只听吱呀一声，如同老朽发出的残喘声，宫门便被少年轻轻推开。

　　“哥，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啊？”我紧紧闭着眼，害怕见到宫人们众口相传的鬼火。

　　然而萧敛背着我的脚步却是轻快的，连少年的声音都是轻快的：“等到父王和王后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等到有人来寻我们，我们便能离开了。洛夫人虽然是汉宫里势力最大的夫人，可再大也不能只手遮天的。”

　　我听到少年鞋底踩在细碎石子上发出的声音，本来紧搂着萧敛脖颈的双手不由得抬起，在闭上眼的无边黑暗里，准确无误地堵住了他的耳朵。萧敛被我小心翼翼的动作弄得失笑起来：“南笙，你做什么？”

　　我闭着眼睛，在萧敛耳旁小声嘀咕道：“他们都说，在这里看见鬼火听到歌声，就会被人勾去魂魄。哥，我不想你被母妃勾去魂魄。”无法否认，我始终都抹不去母妃带给我的阴影，无法摆脱她想带我一同去死的害怕，虽然我知道这种想法多么荒缪。

　　萧敛把我往上抬了抬，说道：“放心，我还要照顾你，你母妃舍不得把我带走的。”少年带着惊讶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一条乱草埋没的石径，看着那些被业火烧得枯焦的树木，还有结了一层苦绿色青苔的石墩与长阶。他曾来过这里一次，按理说应该记得这里的样子。

　　然而，这乱世之中，最廉价的不过是常理。

　　想到这里，少年释然地笑了起来，侧过脸颊说道：“南笙，快睁开眼。”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但却是更加坚定地摇了摇头。

　　萧敛眉眼都带着无奈的宠溺，啧了一声：“相信哥，哥我肯定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翕动着眼睑，缓缓睁开双眼，而映入眼帘的是少年好看到发光的侧脸。盈盈凼凼的光芒投映在他的脸上，而他眼底被映出了星辰的墨蓝。他像古书里的妖精，误入凡尘，然而妖精却耐心地背着我，笑得清俊朗润。

　　萧敛见我终于肯睁开眼睛，朝前方抬了抬下巴，语气里带着无法掩藏的惊艳与得意：“看，是不是很漂亮？”

　　顺着少年指的方向，我看过去，然而却在看见那一幕时，眼瞳狠狠地一晃——

　　被星辰业火带来的黑曜石在燃尽之后，散乱地落在地上，却在凌乱中铺成了冷宫里唯一没有野草疯长的道路。

　　一堆堆，一粒粒，它们微弱却也倔强地散发着自己幽蓝的光芒，在无言的沉默里，于这片被人刻意遗忘的天地里描摹出浩瀚苍穹的凌然美意。

　　天上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下来落在我们身上，萧敛把我放了下来牵着我的手，而我眉目轻触地望着那条黑曜石铺就的路径——路径深处有水波的荡漾，通向的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寒塘。

　　而那片寒塘，正是母妃尸骨化为尘埃的地方。早已泛不起波澜的寒塘里躺着那些发着幽幽墨蓝光的黑曜石，盈盈凼凼，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漂亮。

　　因为星辰的业火，那些黑曜石铺天盖地地占据了冷宫这个地方，散碎地洒落在每个角落里，美得窒息却也带着无可复加的绝望。就像那个脸上带着疤痕的女子一样，美得宛如一杯鸩酒，让人心醉，让人绝望。

　　幽蓝的光泽无声地延续着那一场星火，沉默地祭奠着星辰的情深不寿。

　　原来，这就是冷宫在夜晚会有幽蓝‘鬼火’的原因。

　　不同于凡尘的景光，沉默地在冷宫里开出花，何其有幸，被我们看到。

　　萧敛从地上捡起一颗黑曜石，捏在指尖中端详，半响他似乎回忆到了什么，面容上带着回忆的温暖，微微一笑：“真漂亮。”

　　我怔愣地看着这片天地，耳旁竟然响起了母妃临去前对我嘱托的话，失神的双眼里浮现出她从前在琼花树下跳舞的样子。空气中流淌的月光一下子慢了下来，我湿润着黝黑的双眸，缓缓转头看着眼前被星火祭奠的断壁残垣，而它的样子同我记忆深处那座幽森的宫殿缓缓重叠在一起——

　　伴随着女子的歌声，阿福的童谣，还有女童不知世间愁苦的笑。

　　我委屈地憋着嘴巴，却再也憋不住地嘤嘤哭出声来，哭得我身旁的少年几乎手足无措，只好望着我问道：“南笙，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哭起来了？”哭声在少年慌乱的声线里越来越大，我半张着嘴巴放声大哭起来，而咸涩的眼泪滑落下来钻进我的嘴巴，带着苦涩的味道。

　　萧敛蹲下来，仰头看着止不住哭泣的我，心疼而焦灼地拉着我说道：“是不是那些人打你了？”

　　我摇摇头，袖子胡乱地揩着眼睛，对他委屈巴巴地说道：“我想母妃了。”

　　少年为难地看着我：“可是，你母妃她已经……”

　　听萧敛这样说，我心里更加伤心了，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哭一场，只听萧敛慌乱地说道：“那还有没有其他的了，南笙你再想想其他的好不好？”

　　我放下胳膊，吸了吸鼻子告状一般地说道：“母妃留给我唯一的玉佩，被洛夫人给抢走了。”

　　虽然我只是想同萧敛诉委屈，就像是受了欺负的孩子总是要找依赖的人一样，但是我看着少年一下子暗淡下去的眼睛想，他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有些苍白地朝我笑了笑，语气低落地说道：“南笙，你看我真没用。”说话的少年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瞳中映着一个小小的女孩，而眼底的深处埋藏着星火那抹的蓝。他摆弄着手指，垂头丧气地笑了笑，颇有些自嘲的味道：“当初我把你从这里带走，跟你保证会保护你……没想到，我连自己都难保，不但没能护着你，还拖累你同我一起受苦。”他抬起头，手摸着我泪痕斑驳的脸颊，神情认真得都有些虔诚，眼眶带着微红对我郑重说道，“放心，你的玉佩哥会帮你拿回来的。”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上前一步抱住了萧敛。

　　少年浑身一僵，而我脸颊枕在他的肩膀上，带着无声的安慰。而下一刻，少年缓缓地抱着我，缓缓地收紧了胳膊，把脸埋在了我的脖颈间。

　　谁也不曾想到，本来被视若不祥之地的冷宫，最后成为了我和萧敛的庇佑。

　　哪怕外面闹得人仰马翻，可这里依旧有两个孩子在努力地安慰对方，即便各自害怕得发抖，可也要努力地靠近对方，把身上的温暖传递给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