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山河覆》夏荼

16、第016章·旧都长安.1

　　冷宫之外，灯火交加，御林军林立在两侧，恭敬肃穆地等待着站在中央的上位者发话。

　　萧殷双眼沉沉的，辨不清喜怒地看着眼前蛛网纠结的宫门。他尚且记得，在星辰的业火后，他曾用心相付的女子就站在水潭旁，请求他善待她的骨肉。

　　然而他却没有好好照顾那个孩子，而是放任她在汉宫的角落里同最不受器重的公子敛长在一起。不是以父之名的不愿用心，而是以王之名的不能用心。

　　王后犹豫地看向沉默了很久也没有表示的萧殷，踟蹰说道：“陛下，南笙虽然贵为王室公主却犯下偷窃之事，公子敛更是包庇她带她出逃，如今又该如何处置？”

　　名为偷窃的罪名可大可小，就是看萧殷的态度。

　　萧殷没有回答王后以退为进的问题，转而淡淡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一旁神色阴郁的洛夫人：“夫人说，南笙那个孩子偷了你的一枚玉佩，也不知道是什么宝物让夫人大动肝火？”

　　洛夫人递给一旁舍人一个颜色，那舍人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淡紫龙凤玉佩呈递给了王舍人。女子嘴角带着一丝轻挑的笑意，呢喃说道：“陛下，就是这块玉佩。”

　　萧殷扫了一眼，把玩着手中的玉钩，淡淡说道：“确实是一块难得的好玉，却不值当为了一块玉，就把一个孩子逼到如此地步。”

　　洛夫人红唇攒出似笑非笑的弧度：“整个南夏都是陛下的，陛下自然不会把一块玉放在眼里。本来臣妾也不应该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只不过这枚玉佩是臣妾从娘家洛氏带来的。当日臣妾进宫的时候，这枚玉佩是由臣妾父亲亲自选的玉，臣妾兄长亲自雕刻的，自然同其他凡物有所不同。”

　　空气中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知了的声音越发绵长而聒噪。半响，萧殷才扯出了一个冰冷嘲讽的笑容：“如此，倒也真是一块宝物。”

　　洛夫人抬手不在意地抚了抚鬓角：“本来臣妾也知道南笙有娘生没娘养，不愿同一个冷宫出身的丫头见识，本想小惩大诫一番，让她自己承认错误便放她离开，却不想野丫头不思悔改竟然还动手打了梓苏，不仅如此，公子敛更是胆大妄为到擅闯我的揽雀宫打伤我的侍卫。”说着，女子挽住萧殷的胳膊，“这次陛下可要为臣妾做主啊。”

　　王后不满地看着洛夫人的动作，阴阳怪气地说道：“梓苏什么性子，宫里的人都知道，她同南笙若是真闹起来，就凭梓黎那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又岂会轻易善罢甘休？”

　　萧殷懒得理会两个女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一把拂开洛夫人的手，走上前对御林军的统领冷声道：“去把那两个孩子给寡人揪出来，捅出难堪的篓子，他们以为自己逃跑，然后躲到这冷宫来就可以万事大吉了吗？”

　　君王冷然的愤怒，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然而还没有等侍卫上前撞开宫门的时候，它便自己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被烧得黢黑的门槛后面站着一个挺拔瘦削的少年，他牵着一个女孩的手，牵得很紧很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力量和勇气去面对面前君王隐隐而发的雷霆之怒。

　　众人沉默着，那些侍卫刚想有所动作却见都统抬起手，制止了他们的行动。

　　所有人惊疑不定又带着蔑视嘲讽的视线都集中在我们身上，而萧敛挡在我的身前，尽可能地为我挡下那些灼人的目光。

　　我看见少年单薄的背脊此刻挺得很直，他牵着我的手走出冷宫，走到父王面前。

　　父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那双黑黢的双眸里沉淀的分明是喑哑的怒火。我和萧敛相握的手心中满是冷汗，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他的还是我的。

　　“既然犯了错，为何要逃？”萧殷目光锁住我身前的少年，冷声问道。

　　我不常见他动怒，大概是因为遵循所谓的君王之道，又或者汉宫中没有人敢彻底地让他发怒。但是质问着萧敛的父王，我才有些恍惚地觉得此刻的萧殷不是南夏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只是因为子女犯错而发怒的平凡父亲。

　　萧敛微微抿嘴，低头说道：“不是逃跑，也不想逃跑……”他抬起头，平静而郑重地看着父王，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我们没有犯错。”

　　只听啪地一声，萧敛就被眼前发怒的男子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用力到少年的脑袋都偏向了一侧。每个人都不敢说话，又或者，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为两个可有可无的孩子求情。

　　萧殷目光锋利如刀，厉声喝道：“王子犯法亦是与民同罪，若是份额不够大可去和王后说，偷窃这副罪名若是戴在了身上有多重，你们不知道吗？”

　　我紧紧地握住萧敛的手，抬头激动地叫道：“我没有偷，就是没有偷！玉佩是我母妃留给我的，凭什么说是我偷的！”

　　孩童清亮的声音响彻在这座残败的宫殿之前，就像是一个无言的讽刺，又像是被人逼得穷途末路下说出的谎言。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以为然的神色，都在对一个冷宫出身的孩童所说的话，不以为然着。我感觉到了自尊的受挫，忍不住鼻子一酸。

　　只听洛夫人带着嘲讽的笑容，对我说道：“你母妃留给你的？呵，简直就是恬不知耻！羽歌当年被打入冷宫之时，要解发除簪，哪里还会有什么玉佩在身上？”

　　说话之间，萧殷已经是变了好几个脸色。

　　被她一番嘲弄得说不出话来，我委屈地瘪着嘴巴，然而手上却是猛地一松，随即眼前掠过一道黑影！——萧敛如同月光下一头孤狼，朝那个妆容精致高高在上的女人扑去，狠狠地一口咬在她的手腕上，用力到让那个女子疼得直叫。众人连忙拉扯着两个人，然而愤怒的少年却死死地不肯松口，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拳头和耳光。

　　王后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混乱的场面。

　　萧殷被气得挥袖，吼道：“简直是放肆！公子敛，你还不住口！”

　　一句话终于让萧敛送了牙，成功地被侍卫从洛夫人身旁拉走。那个女人心疼地看着自己手腕上被咬得出了一圈牙血印的，怒不可遏地走上前，愤怒地给了被人覆着双手的萧敛一巴掌，却还嫌不够解气又是接连几个耳光。

　　“哥！”我哭着跑上去，狠狠地一推洛夫人，“你这个坏女人，我母妃在看着你！”我哭着拍打着那些压着萧敛的侍卫，嘶声道，“你们放手，快放手！”

　　冷宫的传言，汉宫中的人大多早有耳闻，洛夫人自然也不可能不知道。

　　女子被我的话吓得脸色一白，目光扫了周围一圈，这才发现冷宫周围的阴森诡异，却还是强撑着说道：“臭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眼泪汪汪地望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萧敛，心疼地抱住他，回过头对洛夫人愤怒地说道：“我没有偷东西，是你抢走了我的玉佩还诬陷我！我母妃会看着你的，她在看着你，你会遭到报应的！”

　　孩童的声音又轻又脆，响在这里引起的是来自冷宫深处潭水的潺潺流淌。

　　每个人都被我的话给唬得一愣一愣的，洛夫人回过神来，朝我走来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我下意识地把脸埋进萧敛的怀中，却听一声清脆的声响，像是玉摔在地面上发出的回荡。

　　众人看着从洛夫人袖中掉落出来的白玉佩，皆是有所疑惑。萧敛一喜，示意我快看：“南笙，那是你的玉佩！”我低头一看，忍不住咧嘴一笑，果然便见到那枚乳白色的半心佩正好落在我的脚旁，翠色的流苏甚至还挂在我的鞋面上。

　　王后眼中闪过一丝了悟，似笑非笑道：“原来，竟然是这样。你们还不快放开公子敛！”

　　见我捡起，洛夫人伸手就要来抢，却被一道雷霆声音生生阻了动作——

　　“洛珩，你别太过分了！”

　　我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躲在了萧敛的身后，看着眼前逐渐失控的局面。

　　洛夫人红了眼圈，直起了身看向面容聚了一层墨色云雨的萧殷，她止不住地笑起来，可是眼圈却越来越红：“可真是好久……不曾听见陛下唤臣妾名字了！”

　　萧殷一个大踏步走上来，抓住洛夫人的手：“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诬赖一个孩子？寡人容你嚣张跋扈，可你如今简直，简直就是无可救药！”

　　那些奴仆侍卫都迅速地低下了头，生怕听到看到了汉宫中吃人不吐骨头的辛密。

　　我害怕地抱住萧敛，而少年也紧紧地护着我，下巴搁在我的脑袋上说道：“南笙，哥在这里。”

　　“诬赖？”洛夫人好笑地反问道，“难道那枚玉佩，不是她偷的吗？若不是她偷的，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她手里！”

　　萧殷气结：“你！”

　　洛夫人那被咬出了一口血印子的手腕，又再次被萧殷捏得泛青，女子仰着脸不甘示弱地说道：“怎么，陛下说不出话来了吧！那枚半心佩到底是谁的，你我之间心知肚明！”

　　洛夫人因为出身四大世家之首的洛氏，从来嚣张跋扈不将人放在眼里。

　　可我没想到，那个女子对父王有妩媚讨好的一面，亦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面。

　　萧殷几乎是被那一句话逼得脸色铁青，警告道：“洛珩你够了！寡人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再来踩寡人的底线！否则，便是罢了满朝文武，寡人也会废了你的夫人之位！”

　　洛夫人笑起来，而眼泪顺着眼角泅出了一朵残败的花：“怎么，我戳到陛下的痛处了？还是……那枚半心佩踩到了陛下的底线？臣妾之所以说，那是南笙偷来的，不过是想保全陛下的颜面罢了。”

　　萧殷冷笑了起来：“可就算是偷是抢，也不可能是你的！听清楚了吗，这枚玉佩说到底，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你的！”他一把推开洛夫人，挥袖咬牙切齿地说道，“来人，把南笙公主手里的那枚半心佩给寡人拿过来！”话音落，我就被人强行从萧敛的怀中拽了出去，而转眼间，玉佩就被侍卫抢了去递到了萧殷的手中。

　　我被人推了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幸好萧敛接住了我，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萧殷：“父王？！”

　　就在半心佩被萧殷高高举起欲要砸碎的那一刻，众人惊得倒吸了一口气，本来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女子跪在萧殷，不住地扯着他的衣袖，伤心地望着萧殷手中被月光映衬得如同羊脂的玉佩，哭着说道：“臣妾知错了，还请陛下开恩。”

　　萧殷没有任何怜悯地看着脚下的女子，冷漠地反问道：“那这枚玉佩，是你的还是南笙的？”

　　洛夫人捂着脸，那紧闭的指缝里滑落出泪水，失魂落魄地说道：“是臣妾污蔑南笙公主的，臣妾知错……”她的嗓音听起来痛苦极了，仿佛让她自己承认这个事实，对她来说是一件比死还要让人难受的事情。

　　伴随着她的话落，本来在父王手里快被砸碎的半心佩又再次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我手中，只听父王对王后冷漠地说道：“洛夫人有失德行，罚她闭门反省三个月。”

　　王后眉梢难掩得意的神色，低头说道：“臣妾明白。”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了，而半心佩也重新由萧敛帮我系在了脖子上。

　　满天繁星下，我跟着萧敛走在回家的道路上，我摸着发堵的心口，看着地上我们成双的影子，对少年幽幽说道：“哥，我不喜欢汉宫这个地方。”

　　良久，久到我以为萧敛不会回答我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将我拉入怀抱，而头顶传来少年的嗓音：“我也不喜欢这里。”

　　我没有说话，只是更加抱紧了我身前的少年，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我更喜欢无拘无束的冷宫，可还是离开了冷宫，因为星辰业火后面有萧敛的笑眼。

　　我不喜欢勾心斗角的汉宫，可还是进入了汉宫，因为汉宫里有我喜欢的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