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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006章·南有乔木.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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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是南夏少有的凄风苦雨。
寒冷从周身向我袭来,古藤枝丫在闪电中越发诡异像极了妖魅的鬼怪。我猛地后退踉跄了一步,却被杂乱的枯石绊得跌坐在地上。只见不远处的一潭水波幽幽地发着光芒,我坐在满地泥泞里狼狈地向后一步步挪着,入手皆是鹅卵碎石的刺骨,可手脚冰凉绵软使不上半点力气!
只听轰地一声,天空传来一声惊雷,像是要把天地都要炸开,随着后面雷声的滚滚响起。闪电刺啦啦地划过沉黑的天目,照亮了从水潭之中缓缓升起,再一步步向我走来的宫衣女子。
我睁大了眼睛,清澈的瞳仁映出了女子宫装袖角裙摆上那纷繁的花纹,缓缓向上移吓得呼吸一滞。
白裙、乌发、半面妆。
我哆嗦着嘴巴,望着面无表情的女子:“母、母妃。”
“南笙。”母妃走到我的面前唤着我的名字,绣花鞋上沾了些许泥泞,身后有蓝色的妖火妩媚地摆着身躯。
我害怕地看着她:“母妃,你、你怎么——”话到了嘴边,却是问不出来。
母妃弯下腰凑近我,那半面妆越发诡异,而我清晰地看见她侧脸上狰狞的疤痕。天空中的雷声一声响过一声,我本能地想要捂住耳朵,却发现那根本是徒劳。
“南笙,”母妃的手摸上我的脖子拂过那枚半心佩,一脸温柔地笑,“我的孩子,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呆在那吃人的深宫里。母妃带你离开这里,母妃带你去找他!”
……他是谁?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睁大了双眼,喃喃着问道:“母妃,你要我找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话音落下的那刻,女子花了半面妆的脸一瞬变得狰狞起来,连五官都是扭曲的,她扼住我的脖颈似是要掐死我的样子,我一边使出吃奶的力气抓住她的手,试图让自己能呼吸到空气,一边放声哭泣——那是真真实实的死亡的感觉,依然是那日母妃要掐死我的感觉。
“醒醒,南笙!”有人轻拍我的脸颊,低声唤道,“醒醒,南笙!”
我哭着从梦中醒来,这才发现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映入眼帘的是萧敛、婉嫔还有月和。只听月和姑姑松了一口气,对我说道:“总算是唤醒了!公主做个噩梦,倒真是快吓死奴婢了。”
而这时,窗外传来一声雷响,‘轰!’我失控地惊声尖叫起来,而下一秒便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萧敛轻轻拍着我的背脊,下巴搁在我的脑袋上,闻声说道:“别怕,南笙乖,那只是一个噩梦而已!”
委屈和害怕一下子袭上心头,我用力地抱着萧敛的脖子,额头贴着他的肩窝处,一边抽噎着一边告状般地说道:“哥,我梦见母妃了……我梦见她要带我走!”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而眼泪从脸上冲刷下来,打湿了身前少年雪白的衣襟。当时年幼,尚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描述我的梦境,只能委屈地把眼泪鼻涕蹭在萧敛的衣襟上,然后换来少年沉稳如青山的陪伴和没有言说的心疼。
“南笙别害怕,那都只是梦!”婉姨坐到一旁哄着我说道,“梦过去了就好了。”我依旧死死地把头埋在萧敛的怀里,咬着嘴唇不愿意说话。虽然别人都觉得那这只是一个噩梦,但是我却知道,那并不只是个噩梦。
萧敛见我不愿意放开她,便对婉嫔和月河姑姑温声说道:“母亲你身子不好,月河姑姑明日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你们都去休息吧,我来照看南笙就行了!”
满脸倦容的婉嫔拉了拉身上的披风,见我始终不愿意松开萧敛,便无奈地笑了笑,点头说道,“那也好,敛儿你做哥哥的多照顾妹妹,南笙若是还有什么事就来叫我们,明日你还有课多注意休息。”嘱咐完后,她便带着月河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临走之时,担心我怕黑还把唯一的一盏走马灯挂在了我的床头。
暖橘色的光被雪白的灯笼纸映得很美,仿佛是从前我一个人在冷宫睡不着觉扒着窗户,在茫茫夜色里看到的灯笼光。只要看到那盏灯,我就知道阿福就快回来了。
萧敛见我望着那盏灯,颊边带着酒窝,问我道:“南笙怕打雷,怕黑?”
我忙不迭点头,指着自己的脖子上挂着的半心佩,带着哭腔对他说道:“我梦见母妃了,还梦见了冷宫,还有那天的火光……”我睁大自己的双眼,望着满目心疼的少年,对他语无伦次地说道,“她说要带我离开这里……哥,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我这才发现,那场大火带来的后遗症,便是后来每逢打雷的日子里,我便会梦见母妃要掐死我的画面。那些蓝色的火光是挥之不去的梦魇,而我所能做的便是紧紧抓住抱着我的少年胸前的衣襟,任恐惧宣泄。
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细究,到底是害怕离开,还是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身前的少年。
萧敛眉眼轻触地看着我,用手指轻轻揩去我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我是他最珍重的宝贝:“别怕,哥在这儿,没人可以带走南笙!”
我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凉如深秋晚上的月光,再看了看少年身上穿的单衣,于是往小床里缩了缩,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他咧嘴一笑:“哥,你也上来吧。”
我初到兰苑的时候,因为没有多余的屋子所以同萧敛挤在一起,我喜欢他身上皂角香的味道,只是后来月和姑姑不许我们住在一起,说若是被王后和洛夫人知道了,会引来麻烦。
萧敛回头小心地看了看门口,月光照在少年好看的脸上,是尚未长开的俊朗。再回头时,萧敛便缩进了我的被窝,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笑道:“等你睡着了,我就离开。”
窗户上的纸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还有雨点打在上面沙沙的声音,宫灯散发出残留的光亮,是蜡烛燃尽的前兆。
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房梁上黑暗的影子一点一点将光亮蚕食。萧敛抱着我,只听他轻声问道:“南笙,你睡着了吗?”
我摇摇头:“哥,我睡不着。”
如果我睡着了,他就该离开了;如果我不睡,那么他就会一直在这里。
于是,我打了一个哈欠,小手指勾了勾萧敛的手,侧着身望着少年好奇地问道:“哥,你们念书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少年看着有些潮湿的房梁,说道:“左右,不过是贵族子弟读书的地方。”
“那有谁呢?都在一起上学吗?”我接着问道。
萧敛想了想,一边握住我不安分的手指,一边慢慢数道:“王后的大公主梓黎,洛夫人的一对子女萧恪和梓苏,德夫人一子萧奉,还有的便是其他的一些大臣王宫的孩子伴读。梓黎是长姐,父王第一个孩子,性子冷淡却常被太傅夸赞聪敏过人;萧恪排行第二,比我大半岁;萧奉和我同日出生是排在我前面,而梓苏比你大一些。”
“萧奉和你同日出生?”我感叹道,“好巧!”
萧敛轻笑,笑容里带着点点苦涩,徐徐说道:“确实很巧。我听月河姑姑讲我出生那日宫里所有的御医都去了德夫人那里,而母亲生我时,却只有她从宫外找来的产婆和月河姑姑自己在守着,疼了整整两天两夜才生下我,直到那日深夜掌事房才派人过来将我出生的消息记在册上。”顿了顿,他笑道,“其实,我应是排行第三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从出生之时,我便是一个多余的人。”
他少年老成,年纪轻轻却早已稳重懂事,从来都不愿意给他母亲和月河姑姑带来半点麻烦。
而这样的话,这样掩藏着的委屈,若是我不在他身边,他又能无所顾忌地对谁说呢?
心底漫过隐隐的疼,我握住萧敛的手,眉眼弯弯地瞧着他,认真地说道:“可是,若没有当初哥从火海里抱走我,就不会有现在的南笙啊;哥哥别害怕,南笙会永远陪着哥的。”
宫灯里的蜡烛恰好燃尽,火苗迅速地缩小最后完全灭掉,房间里一下子又回归昏聩。
身前的少年侧了一个身,枕着胳膊看着我,双眼亮晶晶的像是天上的星星。半响,他才揉了揉我毛茸茸的额发,叹道:“傻瓜。”然后伸手把我捞进他的怀中,像是抱着一团小小的动物,声音里带着笑意,说道,“今日,徐太傅讲《诗经·周南》中有一篇《汉广》。我想,你名字中的‘南’应是出自那里。”
我睁开眼睛:“是‘南有乔木’的南吗?”
阿福唯一会的几句诗句里便有这句,据说是当初母亲给我取名时随口陬的却被他心心念念死记硬背给记住了。然后,我也就跟着记住了。
我嘟囔了一句:“我一直以为那四个字是随便说的。”
“哪里是随便说,”萧敛宠溺地刮了下我的鼻子,“《汉广》又岂是什么人能随便说的!”
窗外是泠泠雨声,而少年声音带着一向的清冷,“南有乔木,不可休斯;汉有游女,不可求斯。”
南有乔木,不可休斯;
汉有游女,不可求斯。
短短的只有八个字,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为何,只觉得心里像是吃了过节时才能吃的糖葫芦一般甚是甜。
于是,我跟着他缓缓地念出声来:“南有乔木,不可休斯;汉有游女,不可求斯。”
萧敛似是愣了一下,在黑暗里,隔了许久才听到他幽幽道:“……南有乔木,不可休斯。”
那是讲述可望而不可即的思慕,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哪怕顷了最多的温柔与爱意,却终究隔了汉水般的距离。
他闭上眼,深深地换了一口气:“……汉有游女,不可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