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忘川》洌玉

1、楔子

　　凡世流传，有一途名黄泉，有一水曰忘川，水上立一桥，唤作奈何。越过奈何有一方土台，名为望乡，台畔有位名曰孟官的老妪，掌一汤能令人忘却前尘。忘川河畔，卧一石，称作三生，记录着众生前世今生的羁绊。

　　渡过奈何桥，立于望乡台，凝望人间最后一眼，饮下忘川之水，眼前之生便成过往云烟。

　　忘川之水，汇聚人生八味：辣痛如离别，甜美如欢笑，咸涩似回忆，苦楚如遗憾，酸楚如悔恨，涩如思念，腥如血泪，冲如惊醒。这便是人世间流下的所有泪水。

　　世人生于尘世，皆有落泪之时：欢喜时泪如珠，悲伤时泪如雨，痛苦时泪如血，恨意时泪如火，忧愁时泪如霜，爱恋时泪如露。

　　孟官以巧手收集这一滴滴凡尘泪水，熬成一碗忘情汤。当魂魄离开尘世，踏上奈何桥头，便以此汤洗去尘世爱恨情愁，纯净如初，重入轮回，或为仙，或为佛，或为芸芸众生。

　　醧忘台下，三生石畔。

　　孟官轻捧一碗清汤递予若离。

　　"忘情水，当真能遗忘所有吗？"若离唇边漾起浅笑，轻声问道。

　　"一饮即忘前世今生。尘世爱恨情仇，浮沉得失，皆随此汤消散无踪。今生魂牵梦萦之人，今生刻骨铭心之恨，来世相逢不相识。"孟官面如古井，不起波澜，声如寒玉，不带温度。

　　她的声音似有魔力，若即若离，令若离一时恍惚，心神微醉。

　　她缓缓接过碗，将其轻送唇边。

　　"若离，且慢！"熟悉的声线，熟悉的气息，如微风拂过心弦，令若离心尖微颤。

　　若离蓦然回首，只见奈何桥的彼端，立着一袭白衣迦沙的身影。

　　是令辰。

　　他的白衣在阴间寒风中轻扬作响，映衬出他一身萧索与孤寂。

　　"饮下孟婆汤者，将忘却尘世所有牵绊，无牵无挂踏入轮回。你...舍得吗？"他的声音如天外琴音，轻轻落下，却刺痛她的心弦。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无声滑落。

　　彼岸花开满黄泉路，红似烈火的花瓣，铺天盖地，竟映得她眼眸生疼。

　　彼岸花，开在彼岸，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花叶永不相见，如命中注定的错过。传说此花只绽放于黄泉，是这条长路上唯一的景致。

　　远望如血色地毯，是这漫漫黄泉路上唯一的色彩。

　　世人便循着花的指引，踏上通往幽冥之途。

　　"我有何不舍？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望您亦然。"若离微笑道，泪水在此刻凝住。

　　彼岸花，叶生花落两不见，相思相望永相失。

　　若离凝望那片花海，一刻恍神。

　　如今她立于奈何桥上，望着彼岸花开，望着他的身影在泪光中渐渐模糊。

　　往昔种种，似乎渐行渐远。

　　"若离，贫僧不言虚妄，只愿你回头是岸。"令辰声音低沉如钟。

　　"回头是岸？我何错之有？"她轻声反问。

　　"阴间地府，本就凶险莫测，贫僧这就来带你归去。"令辰一跃而至，来到若离身前。

　　他将她的手紧握于掌心，一丝丝寒意悄然渗入她的心脾。

　　"走。"他声如止水，目光坚定不移。

　　"施主，踏入此地者，无一人能返回阳间。"孟官的声音突然响起。

　　令辰微怔，缓缓松手，只是静静凝望若离。

　　若离低眉，不敢与他对视。

　　当初得知他为护她周全而需闭关一年；又为讨她欢心，一夜间将院落栽满梨花。

　　她心中曾无比欢喜。

　　而今，早已物是人非。

　　他不再是昔日的他，她也不再是从前的她。

　　"你且归去，大师，我是红尘中人，你是佛门弟子，我们道不同，路亦不同。"若离轻轻推开令辰。

　　她忽然抬首，指向一旁的三生石，"此石为证。"

　　三生石记载着每个人的前世今生，石上字迹如血般鲜红，顶端刻着四字："早登彼岸"。

　　早登彼岸，然真能如愿吗？

　　人生短暂，不愿忘却的事却太多。

　　"何意？"令辰面无温度。

　　若离默念咒语，催动体内灵力，轻轻注入三生石，一挥而过。

　　三生石散发耀眼光芒，血色大字清晰呈现——

　　今生
　　若离无
　　令辰无

　　"这便是你所谓的明证？"令辰冷笑。

　　他亦默念咒语，催动灵力，轻抚三生石。

　　石上显现的不再是今生缘分，而是前世。

　　竟写着若离与令辰为一对。

　　"那又如何？"若离轻声问道。

　　"那你便当随我回返阳间。"他坚持道，手抚上她的背，将她紧拥入怀。

　　"我为何要随你归去？回去继续望着你，却无法让你心有所属？"她推开了他。

　　她冷声道："所以，我不会随你回去。"

　　令辰身躯微颤，"你确定？"

　　"泪水煮就的孟官汤，才是我的归宿。"若离轻语。

　　孟官将汤递给她，"这碗中是你为他一生所流的泪，饮下它，便是饮下了你对他的爱。"

　　若离眼中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他的身影。

　　她伸手接过汤碗。

　　目光却依然留恋在他脸上。

　　"忘川河畔有三生石，孟官汤洗去前尘，三生石记载你我前生今世。渡过奈何桥，站在望乡台眺望人间，饮下忘川之水，今生有缘无分，何必强求？"她一身素白衣裳，衬着两旁如血的彼岸花，竟是凄美绝伦。

　　"若离，听我一言，莫要如此。"令辰声音颤抖，目光闪烁，掩不住无尽悲哀。

　　若离望着他，绽放出一生最灿烂的笑容。

　　"此生此世，能在你面前，忘却前尘，是我最幸福之事，因为如此，你才会永远记住我。"

　　她的声音空灵虚渺，仿若来自九天之外。

　　令辰眼眶中泪水缓缓滑落，他闭目轻诵："踏遍千山，寻不到梦中的你，却仍留恋，怪宿命多变迁。红尘如烟，相思如雨连成线。前世的梦，为何要我今世醒。倾尽此生，为隔世的红颜。痴人一梦转过三千佛塔，一路泛舟去那故乡。每当我一觉醒转，你必在河畔伫立，等我抵达，但来世，你可会在？唯愿来生，只盼奈何桥头你回眸一笑，只盼三生石畔再续前缘，圆我今世之梦。"

　　千年的回眸，百年的约定。

　　也许这一世的夫妻情缘，始于此，断于此。

　　奈何桥下云雾千丈，缠绕不散，来生何道，无人能知。

　　来世的约定，不过是此生的延续，饮过孟官汤，已将一切遗忘，来生相见，只是一次新的开始。

　　奈何桥，奈何前世的离别，奈何今生的相见，奈何来世的重逢。

　　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皆随这碗孟官汤洗净无痕。今生魂牵之人，今生刻骨之恨，来世相逢如路人，不识不知。

　　那些曾经爱过的人，那些无法放下的事，那些红尘中无数悲欢离合，都将随着忘川之水，消散殆尽。

　　汤水缓缓入喉，永远凝固在那奈何桥上欲言又止、泪眼朦胧的一次回眸里，化作缥缈云烟，悄然远去。

　　是一世匆匆的悔恨？是阴阳永隔的遗憾？还是挥刀斩袖的决别？

　　一切都已不再重要。

　　因为在饮下这孟官汤后，一切都已归于平静。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做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一棵开花的树》席慕蓉

　　有人曾言，我们的相遇，是上一世积累的缘分。
　　这都因为我早已在佛祖面前，求了五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