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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冬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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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兽场,北风猎猎,寒冷刺骨。
云昭披着一身墨青大氅,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那个叫阿玦的少年,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最后停在两层台阶之下。
此刻,阿玦仰头望着自己,嘴角翘着,月色下,少年眼里盛着快要溢出来的热忱与单纯,一如草原子民望着长生天的虔诚模样。
可云昭没忘记,阿玦拿刀推门的样子。
就在刚才,少年眼底杀气腾腾,神情冷酷自信,仿佛能把世间恩怨都一刀斩断。
“大司马?您找我,有事吗?”
然而现在,十六岁的少年笑起来灿烂又热烈,比天上的星星还耀眼。
云昭被这副笑容闪了闪,他低头揉了揉被冻红的鼻子,半响道:“阿玦,我来找你,是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作为交换,我可以——”
萧玦直接道:“我答应。”
云昭道:“我还没有说是什么事情。”
萧玦认真地望着他:“不论什么事情,也不需要交换,我都答应您。”
云昭失笑:“如果是想请你明日放过生死门中,活下来的所有人呢?生死门最终的胜利者有权利决定所有对手的生死,我希望,你能放过其他勇士,不仅是汉人,也不仅是东辽人。我明白,万兽宴上是非生即死的搏斗,放过对手这种事情也许会勉强,但作为交换条件——”
少年认真道:“不需要交换条件,大司马,我答应您不会滥杀无辜就是。”
北风呼啸的夜里,月色疏朗也寒凉。
一时之间,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云昭审视着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睛,不明白为何天底下会有人能将冷酷狠辣与单纯纯粹融合得如此完美。
明明是两种极端的气质,可在少年身上却并不矛盾。
半响,云昭将手中握得温热的情报交给阿玦:“你愿意放过那些人,我会压下这份关于你身份的密报,这就是交换条件。”
弥山郡守传来密报,表示并不清楚阿玦和长安的身份底细。
若是旁人收到这份密报,怕是直接认定这俩人就是敌国奸细。
可云昭觉得,一个能够打败瓦尔密的神秘汉人,就是长生天赐给他的善意。
萧玦低头看着密报,毫不意外自己身份存疑被拆穿,甚至在推门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毕竟东辽人的情报网如果烂成这个样子,南汉也不会亡国。
一目十行读完,萧玦坦然地叠好密报揣进怀里,半点没有被拆穿身份的尴尬。
拓跋颢问道:“你是个汉人,有一身难得的本领,明明可以去南魏或者南燕投效,为什么要来楚国?阿玦,为什么要冒险来参加楚国的万兽宴。”大概是站在冬夜里站得有些久,云昭还用力跺了跺脚,神情随意得好似与友谈心。
萧玦抬头看过去,只见长阶之上的拓跋颢被冻红了鼻子,哪怕神色依旧,却没了子民口中漠北天光的神圣距离;大概是太过畏冷,拓跋颢披着厚绒大氅,也没了七年前铁马冰河之气。
有些病弱,可也有些可爱。
萧玦笑了笑,眼底藏着认真:“我是为了自由而来。”
“不是强者为座上尊、弱者为砧板肉的自由,是生而平等的自由。”
“我不愿再看到汉人奴制的继续,我想还给汉人他们应有的自由。”
南汉输给六胡,是王室的无能与懦弱;王室已经付出应有的代价,可子民何其无辜。
萧玦想到自己死后万人唾骂的罪名,又想到了父王死的那年春分,数十万汉人沦为奴隶。
少年垂下眼:“如今中原分裂,在六胡的威势下,魏国、燕国毫无勇气更无决心,怎可能改变汉人奴制的九州现状。可楚国不一样,辽楚已是当世强国,君王又有问鼎之雄心,若想在九州中原占据大争之势,就要看是否能先他国一步做出改变。”
“虽说万兽宴只是契机,但我不想错过任何废除汉奴制的机会。”
“大司马,这就是我冒险来到楚国的原因。”
云昭在冬夜里长出了一口热气,他没想到,楚国朝堂中那么多权贵都没有懂的道理,却在这个斗兽场中,被一个汉人少年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云昭再一次确认,阿玦,就是长生天给他的礼物!云昭欣慰点头,浅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夜里太冷,你回去早些休息吧。”
萧玦朝他行礼后转身,然而迈下台阶几步子,萧玦觉得怀里的密报有些烫心口,转身道:“当然,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月色下,云昭呼出的热气化作白烟,添了一丝如梦似幻:“哦,还有什么理由?”
萧玦深深地望进他那双眼睛里:“我想报答当年您对我的恩情。”
云昭虽然高兴于长生天显灵,但依然清醒,他比萧玦更认真:“我不记得见过你。”
他确实帮助过许多汉人,可若是真的见过,他也绝不会没有半点印象。他记忆一向很好,像眼前阿玦这种人才,绝非见过能忘之人。
然而眼前这少年神情坦然,不似作伪说谎。
“您没见过我,可我见过您。”
从云昭那个角度看过去,只见少年棱角分明的轮廓被月色渲染得温柔至极。
萧玦学着卫淳的语气:“那年,我随阿爹阿娘一同来上渠修筑这座斗兽场,只不过他们都不幸地死在了这里。我还记得,那年冬天很冷,是大司马替我们这些孤儿埋了父母,还给了我们过冬的衣物和粮食……我曾发誓,若有机会一定报答大司马埋骨的恩情。”
当年那么多孩子,就算真的记得,可孩童到少年,模样差别本就大;
手无缚鸡之力的汉奴,与能敌万夫勇的少年武者,更是千差地别。
萧玦觉得这场表演完美无缺,足以让人信服诚意,而心口密报也不再发烫。
“若是这样,阿玦,你大概弄错了自己的恩人。”
萧玦怔愣地望向大司马——
青年站在月色下,眼神有些悲悯,很像传说里的神明。
云昭温声道:“真正对你们有恩的人,不是我,而是琳琅夫人。”
那一刻,萧玦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云昭缓声道:“琳琅夫人初入楚地时,她曾一度病重。王兄为了琳琅夫人的病情,曾亲向长生天祈福,这才会有特赦令,释放上渠城里的汉奴。而我,只是王诏的执行者。阿玦,你真正应该感谢这份救命之恩的,应该是你们的长华公主。”
阿玦,你真正应该感谢的,应该是你们的长华公主。
拓跋颢的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击,砸在萧玦的耳膜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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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烈走到大司马身边,打量着阿玦行尸走肉般的背影:“大司马,阿玦真的答应了?”
两人边走,云昭边点头道:“嗯,他答应得很痛快,承诺会放过其他人。”
金烈怀疑到:“那汉人小子明日不会反口吧?”
云昭道:“放心,他不会的。”
听到大司马语气里的笃定,金烈不禁道:“大司马,您真的相信那个汉人少年?”
云昭搓着手取暖,笑:“怎么,你觉得他不好?”
金烈摇头叹道:“倒也不是不好,少年郎有武艺也有血性,若他是我们辽楚儿郎,我自然觉得再好不过。只是祖辈们都说,中原的汉人大多奸诈、狡狯,既不豪爽也不仗义,我虽不愿意欺压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中原人,可我也不想同他们做朋友。”
云昭毫不意外更不予置评,他十分明白金烈的想法就是如今楚国大多数百姓的想法。百年前东辽战败被南汉襄王放逐于漠北,东辽祖辈都在告诫子孙绝不可相信中原的汉人。
伴随漠北风雪的肆虐,扎根在东辽人骨血里的,是难以消除的成见。
“如果真要挑个不好的地方,就是他生得比娘们还要好看!”
听见这个评价,云昭笑了:“你没觉得,阿玦长得像一个人?”
金烈一头雾水:“我只觉得汉人长得都一个样,一样的文弱秀气!”
云昭道:“他长得很像琳琅夫人,若非年龄对不上,我真的还会怀疑到他身上。不过,有一点倒是很奇怪。”
金烈如临大敌地按着刀柄:“那个汉人哪里不对劲?”其实金烈很想说,那小子功夫实在太高了,能不能不讲道义先下手为强?
云昭仰头望天回忆了一番,最后吸着通红的鼻子,确认道:“他不怕冷,好像也不怕疼。”
金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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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玦一回去,就被长安拉到无人角落里咬耳朵。
少年脑子里被拓跋颢的那句话搅得天翻地覆,疲惫道:“有事回头再说。”
百里耳的长安自然听到俩人全程对话,此刻少年皱着眉头:“你干嘛那么轻易地答应大司马云昭的条件啊?主人,你一定会后悔的!”
萧玦从怀中掏出那份密报,拍到长安胸口:“你自己好好看看。”
长安直接将其撕得粉碎:“我当然知道,这份密报迟早会送来,可主人,剩下的那些人里面有阿古塔!这可是你报仇的好机会,你不想杀掉他吗?”
萧玦捏着眉心,脑子混沌:“阿古塔……谁?”
长安道:“就公叔浑的儿子,那个女奴之子。从前街头听说书讲,东辽大将公叔浑被你重伤后,回营途中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来,马蹄踩伤了子孙根,从前我只当做是空穴来风的传言,但如今想来十有八九是真的。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还是只有一个嫡子公叔华?”
长安说得煞有介事:“若非生不出儿子,他也不会重用女奴之子。将阿古塔送入万兽宴,虽说冒风险,可他也派了瓦尔密保护。”
萧玦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是,杀了阿古塔?”
长安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父债子偿,我都知道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萧玦淡淡道:“阿古塔作为女奴之子,一直都不受公叔浑的喜欢与重视,那这样的丧子之痛,跟能获得大司马云昭的信任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长安想了想觉得十分有道理,又道:“不过老大你编的瞎话,那个大司马信了吗?”
“演的那么真,看起来,应该是信了。”少年转过身,低沉的嗓音里藏不住疲惫,“毕竟真假参半的谎言,总不会那么容易被识破的。”
夜色渐渐退去,天边隐现鱼肚白,周遭鼾声如雷。
萧玦躺在吊床里,心里不断地回想着拓跋颢的那两句话,他想了一个晚上——
最终,少年合上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地陵听沉水香中的讣告时,他曾经无比怨过、恨过长华,恨她忘记祖训、忘记国仇,怨她轻易做了亡国仇人手里一只听话的金丝雀,然而他想了一个晚上,那些微不足道的怨恨正不可阻挡从他心头退去。
犹如此刻黎明前的夜色。
他知道长华有多喜欢荆良,更清楚她从前有多肆意骄傲。萧玦偏过头,透过铁床看着这座斗兽场,心里不禁撕开一个伤口,而感到一阵心痛的少年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这些年在楚国的步步惊心,姐姐应该活得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