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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思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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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渠城郊外的难民村,平日里鸟都嫌晦气的地方,今日却尤其热闹。
村口青年汉子一声“阿淳回来啦!”村里的男女老少就都涌了出来,眼神里都冒着兴奋的光:
要知道,能从万兽宴里囫囵个出来的小伙子都是勇士,而此刻,几位勇士正按照高矮胖瘦站成一排,就站在他们难民村的村口,何等的荣耀啊。
一个十三四岁的钗裙少女率先跑出来,一把扑在卫淳身上:“哥哥!”
少女眉眼清秀,眼眶鼻子是哭过之后的微红,“哥哥你受伤没有?你这次去参加万兽宴,快把我吓死了!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哪怕为了我,也不可以!”
卫淳咧嘴扶正自己的帽子,笑道:“放、放心!哥哥一切、一切都好!”
他转头向长安他们介绍道,“这、这是我妹妹,她叫、叫卫香!”
卫香一见几人便红了脸,躲在卫淳身后朝几人怯怯地点了点头。
人群中有青年喊了一句:“卫淳,老村长亲自来接你们了!”
闻声,卫淳立马将肩上抗的肥羊放下来,朝来迟的老者汗津津地笑:“村、村长,这些是、是我在万兽宴里的队、队友,今晚、今晚来咱这里做、做客!”
瞎了只眼的村长激动得甩开拐杖,一瘸一拐走上前:“啊,就是那个打败了瓦尔密的少年英雄,他也在这里吗?阿淳,你真的把他也邀请来了吗?”
卫淳点头憨笑,然而越兴奋他就越结巴:“对!我、我给你们介、介绍——”
“不用你不用你!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村长用剩下的眼从几个年轻人脸上一扫而过,最终盯准了身材最高大的聂殃,上前几步客气地讨好:“这个小伙子就是打败了瓦尔密的勇士吧?一看身板就结实,连背上的刀都有小孩子那般高,了不起呀了不起!”
他不顾聂殃的冰块脸,直接握住他的手,殷切道,“英雄有没有伤到哪里,知道阿淳带你们回来,我特意安排了最好的大夫在村里等着呢!”
卫淳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剩下几个人憋笑,只见聂殃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几道裂缝。
他从村长手中抽回手,硬邦邦道:“打败了瓦尔密的人,不是我。”
村长愣住不敢相信,随即看向卫淳,见少年尴尬地点了点头。
老人家讪笑两声:“那可能是小伙子你运气不好,没碰上!下回没准就是你了。”
……瓦尔密这种对手,碰上了才叫运气不好吧?
村长又往旁边挪了两步,看见正憋笑的朴朗,斟酌道,“这位小兄弟看起来不太像……”用一只眼也能瞧得出的草原人长相,明显就不太可能是个汉人了。朴朗本来还等着村长问自己呢,没想到老人家直接拖着腿又挪了好几步?!
这下,倒是两个汉人少年了。
村长瞧瞧似笑非笑的萧玦,又瞅了瞅表情狂拽的长安,一时之间犹豫不决。
听说那个东辽巨人在斗兽场里死得很惨,一颗大脑袋都被人扫了下来。可眼前这两个少年,论体型身板,论样貌神态,看起来怕是连南城的屠夫也干不过。
突然,人群里有个男孩眼尖,兴奋地叫道:“看!人骨项链,那哥哥手腕上戴着的是瓦尔密的战利品!是他打败了瓦尔密!”城头茶馆的说书先生把最后那场生死门决战,翻来覆去说了好几场,虽然传得神乎其神,可大伙都知道瓦尔密脖子上带着一串人骨项链,而那串项链最终又成了那少年的战利品!
村长定睛一瞧,果然是!他激动地抬起头,握住萧玦的手,虽然少年一身东辽勇士的打扮,可老人家依旧能瞧得出轮廓眉眼确实是他们汉土的儿郎。萧玦一直在观察着这位独眼村长,一脸风霜半身残疾,便是从前在长安王城中的乞丐也不会比他再差了。
可便是王城里的乞丐,也不会像独眼村长这般,真心真意地仰望着太子殿下。好似……能打败瓦尔密的少年,就是这里所有人眼中最耀眼的希望。
半响,少年蓦地一笑,一双深渊般的眼睛浮现出星河。
他说:“放心,我很好,没有受伤。”
村长怔愣地看着萧玦的笑容,仅剩的一只眼睛眨了又眨,热泪便流过斑驳桑沧桑的脸庞。他哽咽道:“好孩子,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
其他几个人一头雾水,卫淳更是惊呆了。
聂殃忍不住道:“老人家你……没事吧?”
“我哪里会有事!高兴还来不及!”
村长很快平复下情绪,却依旧紧握着少年的手,转过身朝大伙大声道——
“我们的英雄,他们回家了!”
大伙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爆竹声被点燃噼里啪啦地炸着,等待良久的青年们呼啦啦地涌上前,将萧玦长安他们几个一把举起来,欢天喜地向村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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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高挂在树梢,荒野升起一团篝火,村民手拉着手围绕着篝火庆祝。这里的汉人,大多和卫淳兄妹一样,是当年因为琳琅夫人被特赦的那批汉奴;除此之外,也有从北方逃难而来的草原人,不被贵族容纳只能安置在这里。好在去年,楚国王廷颁布新田制,将城外荒废的田地批给难民村,也能让这些人在王城之外活下去。
萧玦整个人窝进堆得高高的稻草堆里,而他头顶一直盘旋着那只白尾羽的游枭。
从少年的视角看下去,不远处就是王庭批给这难民村的田地,表面虽然荒芜,但下面却藏着来年春日的希望,还有几只羊偶尔咩咩地叫;而他身后就是围绕篝火载歌载舞的难民们,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腿的香气,不管是汉人还是草原人,脸上都洋溢着朴实幸福的笑容。
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爬上稻草堆,揣着小手朝萧玦咧着嘴笑:“阿玦哥哥,我可以看看你的红缨枪吗?”男孩正是那个认出他的孩子,而稻草堆下还有十几个小萝卜头在翘首看着他们俩。
萧玦懒懒抬眼,看向男孩被寒风吹得有些皴裂的脸。
男孩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发光:“听说你有一柄比人还高的红缨枪,就是用那杆枪战胜了瓦尔密的两板斧,阿玦哥哥,你能让我摸摸你的红缨枪吗?”一群孩子缠着几个勇士,不仅听朴朗讲斗兽场上的故事,还把他们的兵刃摸了个遍,就算是冰块脸聂殃也解下了宝贝的长刀,让孩子们尽兴地看了个够。
萧玦转过头淡淡道:“不能,那不是给小孩子玩的。”
男孩遭到拒绝也不灰心,他舔了舔嘴巴:“也对、也对……那阿玦哥哥,我可以摸摸你的战利品吗?”小萝卜头竖起一根手指头,“就摸一下,轻轻地小心地摸一下!”
那串从瓦尔密脖子上取下来的人骨项链,就缠在萧玦的手腕上。
萧玦抬手揉了揉男孩脑袋:“沾了血的人骨,你不害怕吗?”
男孩睁大眼:“真的是人的骨头吗?”
萧玦坐起身来,他解下手腕上的项链递给男孩:“这串项链上有些是头盖骨,有些是胸腔骨,还有的是指骨、腿骨,每一片都是从不同人身上取下来的骨头,打磨成碎片后串成了项链。”
男孩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项链,又迅速缩回去。
他摇了摇头:“……我有点害怕。”
萧玦重新躺进稻草垛里,把:“怕什么,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萝卜头羡慕道:“阿玦哥哥,等我长大了,也要成为和你一样的英雄。”
少年望着沉黑的天,最终他长长地闭上眼:“我不是英雄。”
我不是英雄,他们才是,是无人挂怀的英雄。
小孩子再次嬉闹远去,而这一回聂殃冷淡的嗓音伴随着烤肉香味响起来——
“这是长安让我给你的。”
眼前放着一只被烤得香喷喷滋油的羊腿,萧玦微微挑眉。
聂殃坐下来,稻草垛里又凹出了个人型:“……他见你一直没吃什么东西。”
长安那家伙只要碰上好吃的,怎么可能还会记得自己。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萧玦即便不吃东西也能活下去。
半响,萧玦还是接过聂殃手里的烤羊腿:“多谢。”
远处人们依旧载歌载舞,聂殃冰冷的面容被暖黄的光渐渐暖化,他道:“看,孩子们多高兴。”
即便背井离乡,即便这里是草原人的上渠,可那些孩子们依旧高兴着:也许是因为今日吃到了香喷喷的烤羊肉,又或者,是见到了说书老头口中像天神下凡一样的勇士,只要是简单的理由,就可以让他们快乐。就像一把顽强的种子,只要洒在汉土之上就能顽强生长。
这种陌生的幸福,让萧玦感到不适,所以才要远离。
“聂殃,你会想念狼岭吗?”萧玦缓慢地嚼着羊肉,“外面的世界虽然动荡,可没有狼岭遍布的沼气。如果是这样,你还会想回去吗?”天上的游枭终是飞累了,在这片晦气的地方里选择了一棵被雷劈焦的死树休息,依旧歪着头盯着萧玦。
聂殃不答反问:“怎么,你想家了?”
天上的月色温柔而明亮,不允许人们撒谎。
萧玦味同嚼蜡,半响,少年笑了笑,终是苦笑着承认——
“也许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