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长卷之四·池鱼》将小明

44、第三十九章

　　燕争帝一见来拿书的是杏容，就知道不对。辰池平日里对杏容那些若有若无的依赖，他毕竟都看在眼里。
　　但是他不动声色，忖度了一下辰池的动机，又随口似的与杏容聊了几句，便叫人去暗查了城主府的小厮。他从来事无巨细，这样的暗查在接管城主府的时候也做过，如今一比对，果然看出了端倪。只是他一时还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便按住了斩草除根的心思，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接着，他换了一身衣服，去了雅兰居。
　　他到雅兰居的时候，辰池正坐在床上看《邺史》。见他过来了，开始只当没看见，又翻了一会儿，才把书放到一边，眼睛随意一瞥，很不巧地瞥见了燕河奉。
　　她仿佛吃了一惊，扬眉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会儿了。”燕河奉柔声回答她，“你扬眉很好看，只是平时仿佛不多见。”
　　辰池道：“多见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杏容搬了椅子到床边，看着燕争帝的脸色退出去了。燕河奉坐下来，捡起《邺史》，问道：“怎么不看了？不喜欢吗？”
　　辰池摇了摇头，道：“不是不喜欢。只是这样的野史，真真假假，读起来比正史还累。又没有二哥的旁批，不过是一本普通的话本子。我精力不济，倦了。”
　　燕河奉便问道：“你二哥的旁批？与我的不同么？”
　　一提起辰甫安，辰池就像多了一分精气神似的，笑道：“当然不同。”
　　燕河奉自然问道：“如何不同？”
　　辰池道：“二哥的旁批，多是些玩笑话，专门写来逗我开心的。如这一段：‘运嗜甜，每至城南，必驱车一辆，以置糕点。’你的旁批是‘何至于此！若非错勘，必有诡谋，不可不防。’而二哥的旁批就会是‘何不乔迁至此？或添厨丁于府，趁热而食，存其鲜美，不甚美哉？’”
　　燕河奉从小没见过这样读史书的，不由失笑。辰池听他笑了，又道：“二哥自小就是这样，除了吃喝玩乐，好像对别的都不感兴趣似的。他当年查清了他母妃的错案，正是大权在握的时候，可是他马上就出宫去了，行走江湖，传回来的消息五花八门，全是市井间的新鲜东西，我夜以继日地看，也总是看不够。他从来无心政事，好像在宫外才放开了手脚，做了一回自己。”
　　燕河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却不点破，只是笑了笑，望着她。
　　“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见过他在宫里查案，也见过他在江湖上。我也觉得，二哥是个江湖气最重的人，不适合高居庙堂。高居庙堂是要担起责任的，但是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为此他甚至不惜做个平民百姓。他不能做皇帝，他若做了皇帝，就必然不是明君。就像哪怕到了今天，与穆国水火不容，他对手底下的起渊阁也是能不用则不用——他怕担责任，若死了人，那责任岂不是要落在他头上？”
　　燕河奉道：“辰台二殿下风流洒脱，我也的确闻名已久。不过既然他不能做皇帝，你又是怎样打算的呢？”
　　“我……？”话题忽然转到辰池身上，她似乎有些始料未及：“我自己来做真正的皇帝，放我哥哥去做他喜欢的事——仗剑天涯，听着就是令人向往的感觉。就算他不这样打算，我二哥在公卿大夫中也曾以书画扬名，虽然后来荒废了，却不难再练。我看，他想做什么，都很好。”
　　燕河奉追问道：“若你死了呢？”
　　辰池想了想，道：“若我死了，我就找个旁人来继承大业。总之我知道我二哥，他绝不会喜欢权柄的，那我当然也不会让他握着权柄。”
　　燕河奉叹道：“若你死了，谁知他会怎么做——辰池，我知道你这番话的目的。你是希望我不把辰甫安当做劲敌。我答应你，只要他不碍我的事，我就不杀他，如何？”
　　辰池见燕河奉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索性也直截了当道：“你现在也没有杀我。仅仅‘不杀他’，这也太没有诚意了。”
　　燕河奉道：“你还要什么？”
　　辰池道：“我要他自由。我要他身边从此再没有为帝为官的人，要他真正过逍遥的日子。”
　　燕河奉心里一动，趁机道：“这样高的要求，三殿下现在的诚意可不够。”
　　辰池皱了皱眉，目光又看向床帐里侧，不知燕争帝这次又要要求什么。
　　燕河奉道：“辰池，燕桥的后位还空着。”
　　辰池这回怔了怔，困惑地看向了燕河奉。燕河奉毫不退避地看着她，目光里流露出勃勃的渴望。
　　辰池道：“想不到燕争帝陛下，还真的存了这份心思。”
　　燕争帝道：“战前，我给你下过聘书。”
　　辰池道：“那时候辰台和燕桥的关系并不友好。你下那封聘书，是另有图谋。”
　　燕争帝承认道：“的确。我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当时燕桥辰台关系开始紧张，穆国一家坐大，我断不可能留辰台这个后患。其实原本你我二国交好，当时有了嫌隙，现在想来多半是穆国所为——总之，我最后决定趁你们还不曾卷入战事，没有警觉，直接斩草除根。我当时就知道谢云令这个人，知道你必然回绝，那封聘书不过是为我出兵找个理由罢了。我唯一没想到的，是你和辰甫安未雨绸缪，暗中操练兵马，提擢武将，倒使我燕桥吃了个亏。”
　　辰池听了，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沉默了一会，再睁开眼时还是有依稀的泪光。她道：“那现在又何必故事重提呢？”
　　燕争帝道：“当时我只是对你好奇已久。紫薇十一年，白子卿他们曾经去过辰欢一趟，祭拜他们的一位友人。回来之后，白子卿和唐广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虽然生在宫廷，却不失灵气；虽然生为女子，却有治世之能’。虽然现在我知道所谓‘治世之能’不全是你的天分，但当时依然心生向往。我惦记了六七年。那封聘书不全是假的，我下聘的时候想，如果你真的嫁入燕桥，母仪天下，那我至少保你母国战败后不至于生灵涂炭。”
　　辰池干笑了一声，道：“倒是我对不起辰台子民了。为了我与谢云令的私情……倒该让各城守军纷纷投敌，让我进入你的后宫，免得到时候击退了你，反而让穆国得了利！也免得拖了这一两年，我亲朋死尽、国破家亡，还是逃不开这命运！”
　　燕争帝道：“倒不是如此……我的长姐就是和亲出嫁，我知道你必然不愿，但我必定好好待你。虽然你不能有所出，但你到时宠冠六宫……或六宫只留你一人，也不辱没了你。”
　　“然后等你死了，再留一封遗诏，暗杀了我吗？”辰池笑了笑，忽而疾声厉色道：“你比我年长十九岁！我如今也才不过十九！燕争帝——你对我真的是爱吗？你爱的究竟是我，还是我身上谁的影子？！你爱我，与你爱你最爱的嫔妃，当真一般无二吗？！”
　　燕河奉沉默了一会儿，歉然道：“我不曾爱过旁人，不知道该如何比较。只是我听说你的时候，的确想到了我的长姐。”
　　“我一直听说，燕争帝之‘争’字，就是劝阻尚郡长公主出嫁不成而生的。”
　　燕河奉叹道：“是。”
　　“你求我为后，只是思念尚郡长公主罢了。”
　　这次燕河奉没有答话，只是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么，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辰池负隅道：“或许将来你能体会爱人的感受，也尚未可知。”
　　燕河奉道：“那是以后的事，若不争眼前，又谈何以后。”
　　辰池道：“燕争帝陛下素来是有远见的人。今日你逼我为后，违背我的意愿，我更不可能移情于你。”
　　燕河奉道：“即便不如此，三殿下也未必放得下国仇家恨。”
　　辰池再也找不出话来，只道：“我不愿意的。”
　　之后更没了下文，只是翻来覆去，含泪喃喃道：“我不愿意的……”
　　燕河奉看着她，叹了口气，却终究没有开口。辰池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不会为已经死了的谢云令，留下对辰甫安的威胁。
　　辰池试图混淆他的感受，想让他承认他并不爱自己。只是燕河奉虽然不曾爱过旁人，却不是昏聩糊涂之辈。自己的心，他清楚的很。他如此逼迫辰池，自己也未尝不难过，只是当年尚郡之事，对他影响颇深。他一直认为，无论后果如何，只有拿到了才算自己的，而且只要拿到了也就算自己的。他励精图治，其实也并不为了燕桥，只是为了自己以后能不留遗憾，拿到自己想要的每一样东西罢了。
　　辰池身中寸心之毒，并不自知。她活不过数月，燕河奉想在她死前，在她身上冠上自己的名分。
　　此时辰池已经终于忍不住了，头一次在燕争帝面前流下泪。她把头转向里面，用力把脸埋到枕头里，发出吃力的细细的呼吸声。
　　燕河奉把她翻过来。她这时候已经更消瘦了，虽然死死抵着床，却到底没什么力气，只能被燕河奉翻过来。她满脸泪水，鼻子眼睛红成一片，哭喊道：“我不愿意啊！你逼迫我与你同盟，如今连我想为谢云令守寡都不允，他尸骨未寒，你就要我凤冠霞帔嫁入燕桥！我只要那样躺着，你也非要看我这狼狈的样子吗？！”
　　燕河奉没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讷讷道：“对不住，我只是想，你那样喘不过气来……”
　　辰池几近崩溃，死死闭着眼睛，声泪俱下道：“总之我已由不得自己了，举手投足都要合燕争帝的意！”
　　燕河奉叹了口气，手边没有东西，只好用袖子去擦她脸上的泪水。只是怎样也擦不干净了。他沉默了一会，道：“哭完之后，你会好受些吗？”
　　辰池哽咽着，把脸撇向另一边，并不答话，只是愈哭愈烈了。燕河奉从没见过这样撕心裂肺的哭法，想着辰池亲近杏容，只好叫杏容进来安慰她。他自己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杏容声音温柔，渐渐哄着辰池平息了下来。燕争帝便要走了，临走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道：“你若无事，多与你二哥写几封信。只是依然要我过目，否则鸽子全都飞不出城主府。”
　　辰池深深呼吸了几次，听着燕争帝出了门，才敢再度无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