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为你做尽温柔事》十月卡农

1、第1章

　　六月的棠城，雨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绵绵的下着。

　　明兮撑着伞，穿过急诊大楼，往住院部的方向走。

　　很快，雨势又紧起来，敲在伞上，噼里啪啦。

　　住院部前面种了两排火焰木，顶部的花还没有开到最盛，但空气里已经有了湿润的清香。

　　上午，秦煜在电话里已经告诉过她，病房是1209号。

　　收好雨伞，她推开病房的门。

　　很宽敞的两人间，秦煜的病床靠近窗户，此刻，床中间鼓着一团，十分安静。

　　明兮伸手轻拍了两下。

　　没反应。

　　睡得还挺沉。

　　放下水果，她拉开蓝色的窗帘，窗外的树木，高楼，街道上步履匆忙的行人都是灰蒙蒙的。

　　秦煜从被子里拱出脑袋时，一眼就看到了正在低头削苹果的明兮，十指皙白匀称，削水果的动作却笨拙，粗暴。

　　实在心疼苹果，他说了句，“小兮，还是让我来吧。”

　　明兮抬起头，眼睛笑笑，手上动作也顿了，“你醒了？”

　　秦煜笑了声，接过她手里的水果刀，感慨了一句，“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女孩子。”

　　除了工作，放进生活里的她，妥妥的心不灵，手不巧。

　　明兮也不反驳，眼睛盯着他掌心里的苹果，滚球儿似的褪了果皮，秦煜递给她时，她笑着说，“看着也挺简单的嘛。”

　　“要不你再练练？”

　　明兮咬一嘴甜脆，“没兴趣。”

　　明兮朋友不多，秦煜是最好的一个。

　　得知他住院，她从外地出差回来，拖着一身疲倦，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医院来了。

　　明兮看一眼他打着石膏的右腿，手指轻轻地戳几下，问他，“医生说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看恢复情况吧，估计还得一周时间。”

　　天性活泼好动的人，突然被困在病床上，精气神儿都被磨没了。

　　明兮哦一声，低头又咬一口苹果。

　　秦煜又问她，“这次从藏青线回来，会休息一段时间吧？”

　　“嗯。”

　　这大半年，她一直都在为参加年度自然摄影大赛做准备。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明兮的手机响了。

　　她低头看一眼，“我去接个电话”，说着，人起身出了病房。

　　在走廊，她握着手机，手指轻轻地蜷了蜷，犹豫了一阵，这时，铃声断了，屏幕暗了下来。

　　隔几秒，电话又进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点了接听。

　　不出意料，那边哭声里夹着一句“小兮……”

　　明兮咽咽喉咙，她已经猜到妈妈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于是赶紧抢白道，“妈，我下午就回家了，等我到了家，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说。”

　　但，很明显，对方的情绪已经绷不住了，呜咽连连，“我想小璟啊……”

　　对方只刚开了个头，明兮就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可偏又狠不下心来挂掉电话。

　　“妈。”

　　隔三差五，温勤就会在电话痛哭一番，明兮知道她心里苦，自从哥哥出了意外，这痛苦，就开始盘根错绕，生生把昔日欢乐的家撕得支离破碎。

　　“五年了呀，我的小璟，他已经走了五年了……”

　　“小兮，你说，他怎么能不要妈妈呢？”

　　“也不知道那边冷不冷，”说到这里，温勤喉间的哽咽像一只可怕的小兽，“小兮啊，一想到你哥哥，妈妈就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终于，明兮扑闪两下一直凝望窗外的眼睛，湿热的液体滑过面颊，她用力吸吸鼻子，声音又低又轻，“妈，你还有我。”

　　电话那边想也没想，“可我还是想我的小璟。”

　　明兮知道，妈妈心头的豁口，这辈子也补不上了。

　　挂了电话，她呆呆地望着窗外，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又冷又木。

　　看到窗玻璃上映着自己因为含泪而变形的眼眶，这些年，岂止妈妈一人痛不欲生。

　　摇摇头，抖掉眼眶里的泪花，刚转身，不远处走过一人。黑衣灰裤，身材笔直颀长。

　　等她再定睛望去时，人影已经没了。

　　心尖一恍，怎么可能会是他……

　　流过泪的眼睛还有点儿涨涩，她定了定伸，重新往回走。

　　到病房，秦煜正躺在床上打游戏，见她进来，他摁灭了手机。

　　对于明兮家的情况，秦煜多少有些了解，尽管她掩饰的很好，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她肯定哭过。

　　“小兮，没事儿吧？”他看着她问。

　　明兮耸下肩，又笑了声，“没事啊。”

　　秦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须臾，“小兮，再帮我削一个苹果。”

　　明兮扯扯唇，笑容很小，嘴上说着“你不是嫌我笨么。”手却没有犹豫地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苹果。

　　病房外的走廊传来一串脚步，听得出，是一行人。

　　交谈在门外响起时，秦煜告诉她，“医生来查房了。”

　　明兮站起来，把椅子挪到一边，她刚把桌角的果皮收进垃圾篓，一行几个人已经来到了秦煜的病床前，明兮侧了侧身子。

　　视线里，一尘不染的白大褂，能耀人眼似的。

　　如果，哥哥还活着的话，他也会穿着这白衣，面带笑容询问病人病情，他爱笑，脾气又好，专业能力也强，他肯定会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医生。

　　那样，妈妈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而她自己，也不用缩在悔恨的壳子里度日了。

　　“小兮，让一下。”

　　听到秦煜的声音，明兮缓过神来，主治医生要看秦煜腿部的恢复情况，她站的位置挡住了对方。

　　“不好意思。”她歉然一笑。

　　抬眸间，视线相遇，明兮一怔，心跳骤然静止，随即又疯狂跳动。

　　对方戴着口罩，下半边脸全遮着，他什么都没说，可是不用听声音，明兮仅凭那双眼睛，就立即认出了他。

　　这么多年了，他的眼睛一如当初，清澈明亮，不笑时，眉眼间似有似无的忧郁气质，当初快把明兮迷死了。

　　思绪在过往里兜了几个圈，心跳也不争气地急促起来。

　　等易宸带着几个实习医生出了病房时，明兮立即坐下来，抓起手边削了半截的苹果，猛啃几口。

　　秦煜笑她，“慢点儿吃，我又不跟你争。”

　　明兮也笑，没应。

　　苹果吃完了，人好像也镇定了不少。

　　——

　　下楼到药房帮秦煜取药，路过护士站，她有意将脚步放缓。

　　医生的办公室就在护士站旁边，与那间办公室擦过时，她扫见门旁的职务栏。

　　主治医师——易宸。

　　他真的回来了。

　　她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开和回来，都是无声无息。

　　她往里面望了眼，没有看到易宸，但隐约能听到他的声音，有病人家属在向他咨询病情，明兮在门口站了会儿，这时，有护士过来，对方冲里面喊了一声，“易医生，有急诊。”

　　明兮听到里面应了句，“这就来。”

　　她慌忙转身，迅速钻进了一旁的电梯。

　　电梯门合上了，她这才发现这电梯是往顶层去的。

　　折腾了一圈，才又下到药房。

　　窗口稀稀落落地排了几个人，她拿着卡跟上去排队。

　　大厅外，雨还在下，撑伞的行人神色匆忙，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明兮取过药，再回身时，大厅一阵骚乱，有急诊进来了。

　　隔着越聚越多的人群，明兮看见了易宸，白大褂前襟上染了一大片血红，应该是车祸，伤情紧急，医护人员连急救室都没来得及进，就地开始了抢救。

　　他半跪在地上，表情严肃，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

　　明兮望着他，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那天，他的白色衬衣上浸着明璟的血，脸上有汗，也有泪，看到她出现在医院，他上前一把抱住她，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抱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声音疲倦地告诉她，“小兮，对不起，我尽力了……”

　　瞬间，明兮就泪目了。

　　俯在她肩上的人还在发抖，一颗又一颗滚烫的液体滑进她的脖颈里。

　　回忆，总是不经意间就被唤醒。

　　几分钟过去，伤者终于被推进了急救室，明兮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微定了定心神，就上楼去了。

　　从医院出来时，雨已经停了。

　　空气湿哒哒的，风吹过来，抖落了一地火焰木的花朵。

　　夏季的梅雨天，还要持续一段日子。

　　快到十字路口时，明兮又犹豫起来，后面有车鸣笛，她收起撑在窗沿上的胳膊，迅速拐进了左车道。

　　还是先回花半里的家吧。

　　出差大半个月，房间已蒙了一层薄尘，里里外外打扫过，明兮到浴室冲了个澡，赤脚裹着浴袍出来。

　　客厅的地板上铺着一块绒毯，她走过去坐下来，顺手拿遥控开了电视。

　　综艺节目一团热闹，明兮眼睛盯着电视，脑子里却不停闪过易宸的影子。

　　又坐了会儿，她起身回卧室，掀开薄被，浴袍落地，躺进去时，她只觉得困。

　　窗外天阴沉沉的，纱帘遮着，屋里没多少光线，她用被子埋住脑袋，又往里拱了几下，整个人蜷缩在一床薄被里。

　　严严实实。

　　她打小就有睡觉蒙被子的习惯，和易宸在一起的时候，他非常看不惯，明兮入睡很快，每次等她睡着了，他都会把她脑袋上的被子掀开。

　　有一次他刚拿开，明兮就醒了，她皱皱眉，伸手就要去抢，易宸不给她。

　　“你钻里面睡，呼吸不难受么？”

　　明兮眉毛展了展，“不难受啊。”

　　“那也不行。”易宸态度很坚决。

　　明兮瞌睡，可又抢不过他，于是脑袋一拱，又钻进了枕头下面。

　　易宸摇摇头，然后笑起来，因为他平时笑很少，听到他的笑声，明兮探出头，“你笑什么？”

　　易宸侧侧脸，头枕在支起的手肘上，眼睛看着她，“因为你可爱呀。”

　　——

　　明兮闭着眼，脑子里过了会儿往事，就睡着了。

　　醒来时，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房间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伸手扭开台灯，六点半了，她睡了一下午。

　　想起在医院走廊上答应妈妈下午要回去的，明兮深吸口气，从床上下来。

　　几十年的老房子，喧嚣从清晨响到傍晚。

　　巷口亮着的路灯还是明兮小时候的那盏，印象中，它是很亮的，不过，今天，好像黯了不少。

　　正值梅雨季，刚一推开门，明兮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霉潮味儿。

　　客厅冷冷清清，厨房也没有亮灯，明兮喊了一声，“妈。”

　　隔了半分钟，“小兮来了？”

　　声音在哥哥的房间。

　　明兮走过去，果然，妈妈正眼眶通红地坐在床边。

　　五年了，这房间还跟哥哥在世时一模一样。

　　明兮没有进去，她倚着门框，“妈，晚饭想吃什么？”

　　“我不饿。”

　　明兮忍忍心口的难过，转身往厨房，“那我就随便做了。”

　　她的厨艺不佳，好在自己的胃也没多挑剔，熬了小米粥，又烧了一盘青菜，饭菜端上桌，她又去喊温勤过来吃饭。

　　温勤还是那句，“我不饿。”

　　明兮走过去，伸手拉她，“哪怕吃一口呢。”

　　温勤抹一下泪，一把推开她。

　　“我说了我不饿！”

　　“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你聋了么？啊？”

　　“你是木头人吗！”

　　明兮站着，任她推搡。

　　闹累了，温勤又呜呜地哭起来。

　　哭的多了，这两年，她的眼睛也有点儿受损，明兮带她看过几次医生，拿回家的药，她也不按时吃。有一回，明兮在垃圾篓里找到了她丢掉的药片。

　　再往后，无论明兮怎么劝，她也不肯去看医生。

　　明兮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拍着，好一会儿，“妈，饭凉了，我再去热热。”

　　离开那房间，明兮躲进厨房里，哭也不敢大声，只是大口大口的吸气。

　　饭菜凉透了，她也没心思去灶上热，一人坐在桌前，胡乱吃了几嘴，这时，温勤从房间出来，在她旁边坐下，手搭在她腕子上，“小兮，对不起……”

　　半晌，明兮抬头，冲她咧嘴笑笑，“妈妈不要跟我道歉。”

　　后半句“都是我的错”被她咽进了喉咙。

　　温勤捋捋她的头发，像在抚一只猫，“小兮啊，今晚留这儿吧，陪妈妈说说话。”

　　“嗯。”明兮点点头，然后又跟她讲条件，“那你得先吃饭，好不好？”

　　看她同意了，明兮连忙端起饭菜，重新打开燃气灶。

　　吃过饭，明兮在厨房洗碗，她听到客厅里电视的声音，心里突然涌进一点儿快乐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