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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


  •   从方老师家出来,还不到六点钟,天却已经黑透了。冬天就是这样,天早早就黑了。和左小娅正好相反,程映溪是喜欢过夏天的,却不喜欢过冬天。冬天的白日总是很短,黑夜总是很长。而程映溪喜欢白天长些,最好总是白天,因为白天她可以让自己一直忙碌着,不用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是夜里就不同了,夜的寂静和冷清会让她聆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那声音会将她在白日里精心隐藏的沉重和刻意遗忘的痛苦一一暴露出来,惹得她无法入睡。因为无法入睡,夜就会变得越发的寂静和冷清,越发的漫长,她便越怕过。

      畏惧过黑夜是在丈夫左胜洋过世以后才开始的,在那以前程映溪是不怕过黑夜的。这也不奇怪,生活在无常岁月莫测命途中,人总是会变的。正如很多以前不怕的事情现在怕了,当然也有很多从前怕的事情如今却不怕了。就像年轻的时候,程映溪最怕别人误解自己,一旦被人误解了,她的心便会很难受,并且很委屈。那时的她是最受不得流言蜚语的,时常会为别人对自己说三道四而苦恼,恶语中伤就更无从忍受。如今不同了,经过了这些岁月,经过了这些风雨,她不再害怕这些,不再看重别人说什么。如今她更看重的是自己对自己的说法,还有自己对自己的心。她只觉得能够光明地走在正大的路上,脚步和心情都是从容的,天,地,还有这世间的人,没有一样她觉得是对不起的,这就好了。

      出了方老师家所在的小区,眼前立刻现出满街的灯火来,世界一下子变亮了很多。然而这亮毕竟和白日的亮不同,灯火的亮总让人觉得迷幻,而且,灯火的亮还特别容易勾起人心底里最敏感的情绪。

      “你放心走,有我在,他不敢生你的气!”,“你当我愿意当他的家,他非求我当我才当的!”想起刚才从老师家出来时师母说的话,程映溪的心中不免涌起了淡淡的哀伤。老师和师母是一对让人十分羡慕的伴侣,他们彼此陪伴着恩恩爱爱地走过了近半个世纪,近半个世纪的婚姻生活使得他们相濡以沫,心灵相契。这不免让程映溪再一次思念起左胜洋来,尽管这些年对胜洋的思念没有一天终止过,然而每当这样的时候,看见人家彼此相依的幸福的时候,她的思念便会更强烈。她会想如果胜洋没死,他们共同将女儿抚养成人,他们相依相偎地走到了现在,那生活将是全然不同的一幅样子,而女儿和自己也都会幸福得多吧?不幸的是生活只能是如今的样子,因为胜洋无法重生,而岁月也不能回头。但是胜洋的无法重生和岁月的不能回头都无法阻止她那样去渴望和想像,渴望和想像越多她心里的失落和痛苦也便越深。而于这样的过程中,程映溪不可能当凌致远是一个无关者,她与他的嫌隙断无可能真正消除。无论她还恨不恨他,都注定了凌致远永远无法在她心里找到一个像朋友一样知心体贴与关怀的位置。凌致远若一定强求,那么对谁也终于都是徒劳。这和程映溪的胸怀与凌致远的诚意都没有关系,这是人心,是天性。当然如果凌致远真能表现出为程映溪所认可与欣赏的那种诚意,她虽然不能完全消除内心的隔阂,但是她还是能够为凌致远的进步付出她的肯定与尊重的。因为在她看来,进步的本身总是值得肯定和尊重的。只是这凌致远偏不争气,不但拿不出像点样子的诚意来,甚至连糊弄人的假冒伪劣的诚意都没能拿出来。

      “如今你是名利双收出头了,可你却全不顾咱们师兄妹的情谊……”走在灯火璀璨的街头,凌致远抱怨她的话还犹然在耳。凌致远完全不了解她的处境,完全不知道那上千万的项目是怎么回事。他看到的只有钱,完全看不到那背后她所要承受的压力与艰辛,根本不知道她为了还能在当今这样的学术圈子里坚持做点真学术的工作而不得不忍辱负重的心情。放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谈,就算她想要帮他也是没办法帮的。

      如今的学术圈连她都看不清未来了,不知道学术还是不是学术,学者还算不算学者,她心里的痛苦凌致远是根本不可能了解的。她的痛苦来源于她对学术发自内心的最朴素的眷恋与怜惜,她痛苦是因为她不愿看到学术不再是学术,学者也不再是学者,这痛苦和名利无关。只是程映溪对学术的感情凌致远不会懂,何况她心里的抑郁苦闷她也只想放在心里,不想跟人说去。

      她从不发牢骚,更不抱怨,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没有用处,牢骚和抱怨并不能改变现实。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做的能影响的似乎也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周遭,她想着只要自己一生都对得起学术这两个字,将自己的真心和精神都给了它,教导好自己的学生,让他们在将来也能把他们的真心和精神都给了它,真能如此,她也就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足了。这一生她经历过太多的孤苦的挣扎,无论是在学术的路上,还是在生活的途中,她都走得孤独而又辛苦,她只觉得没有更大力气可以为学术做更多,她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

      “老头子,映溪已经走了。她让我跟你说一声,她说改天再来看你。”杜玉芳送走程映溪后到厨房端了水果回到饭桌旁,一边放下水果一边对方鸿德说道。

      “她怎么可以这样,今天是老师的生日,她怎么可以不打招呼就走了呢!”没等方鸿德说话,凌致远先开炮了,“如今她是得势了,不用说我这个师兄了,老师她都敢不放在眼里了,她狂个什么!”

      “致远,你不应该这样说映溪!”方鸿德终于按耐不住了,“谁这样说她你都不该这样说她!她这些年过的多不容易啊,你要体谅她!”

      “老师,我知道她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正是因为我体谅她我才一直忍到了今天。您想啊,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几件错事?我不过是开了一个玩笑,我根本没想到胜洋会认真。我也后悔,我是有错,可是胜洋他也太……说句不该说的话,胜洋的死他自己是有责任的,别人都不会相信的事情他竟然相信,这能怪我嘛,我以为他会和别人一样只当那是个玩笑!”

      “致远,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方鸿德的脸色灰白,眉头紧锁。

      “我也想忘啊,可是映溪她不让我忘啊,她一直这么对我让我怎么忘!”

      “你就没检讨自己的态度嘛!”

      “老师,您还是偏向映溪不是?自打我回来,能做的我都做了!”

      “是吗?那你说来听听,你都做了什么?”

      “我…….”

      “致远!你的诚意呢?你要拿出诚意来!”

      “抱歉的话我都说了几大车了,我从英国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她喝茶,跟她赔罪,恳求她的原谅。我还不顾脸面,在没有邀请的情况下主动登门,带着礼物到她家里去,为的就是让她看到我的诚意。我也跟她说了,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的我都会尽力而为。她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出来,我都照办。我就差没有给她磕头下跪了,老师,您说,还要我拿出什么样的诚意来?”

      “你到底还是不了解映溪呀!”方鸿德不禁长叹了一声,“嗨,人各有志,有些话呀我这个做老师的也只能点到为止。我老了,你们也都老了,有些事要是能明白的也早该明白了,不能明白的也就无法明白了。”

      “老师,我知道在您心里映溪的地位比我高。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向您证明的,不只映溪是您的骄傲,我凌致远也一样能给老师脸上增光添彩!”

      “致远,我就是为你着想我才说这些话,你要不是我的学生,这些话我也不说。我这张老脸有光无光有什么要紧?我不在乎,我这样操心你和映溪,只是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这和做家长的心情是一样的,无非就是盼着你们能堂堂正正地做人,能彼此友爱,能和睦相处。”

      “我是一心想要和她和睦相处的,是她太冷漠了,完全不念及同门师兄妹的感情。我在理工大学的处境她是知道的,可就是不肯帮我一把,只顾为过去的事怨恨我,我是白白地用我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致远!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亏你也是做教授的人了,你这个样子我真是为你的学生们担忧啊!你只知道怪映溪这个怪映溪那个,其实说来说去不就是你到现在也拿不到项目你怨她没帮你嘛!今天我来说句公道话,这种事她没办法帮忙,她有她的难处!”

      “几千万的项目握在手里,都能呼风唤雨了,她有什么难处!”凌致远一边说一边继续往肚子里灌酒精。

      “映溪从来不跟我说,可是就理工大学那些个事儿,我这个老头子心里明镜儿似的,别看我退休了,可是我眼不聋耳不花,什么都看得清清透透的。咳!也难为映溪能抗到今天!你一口一个几千万的项目如何如何,你以为那项目是映溪自己申请来的?你以为那几千万都归她支配?项目确实是映溪做的不假,可到她拿到的钱却很有限,她能拿到三分之一就不错了,用三分之一的钱去做一个完整的项目,要达到项目书中规定的所有要求,这样的课题已经不是第一次摆在映溪的面前了。她又不能不做,因为不做这个就没别的可做,不做就没办法带领她的学生们走在学术的前沿。你说说看,她的日子好过吗?”

      “只拿三分之一?那剩下的三分之二哪儿去了?”凌致远不禁瞪圆了因喝酒充血而显得的红彤彤眼球儿。

      “到石泉友那儿去了,现在理工大学所有的项目都要仰仗他,不通过他很难申请到上点儿规模的项目。他是很多重点项目的专家评审委员会的评审委员,就算有些项目他不做评审,他也都插得上手。你也知道,学术腐败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名词了,有些学术权贵彼此勾结,形成同盟,以保证彼此利益的最大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那些人手里掌握着成千上亿元的项目资金动向,那才是真能呼风唤雨。石泉友就是这样的学术权贵,在理工大学,连校长都要看石全友的脸色行事,映溪算什么?别看她是学术权威,也不过是给石泉友打工而已。”

      “老师,您说的都是真的?”听了方鸿德这话,凌致远不禁骤然冒了一脑门子的冷汗,酒当即醒了大半。他突然想起那日石泉友拍他肩膀的事,便一味地后怕自己当时过激的心理反应,想万一那日按耐不住和石全友翻了脸,让他下不来台那就糟了。幸亏忍了下来,他不禁又暗自在心底里庆幸起来。因得知了石泉友竟有如此神通,被他拍了肩膀的委屈和愤愤不平竟也不似先前那样强烈了。凌致远虽然喝多了,但是脑筋还算清醒,他又想也许石泉友那样拍他肩膀也不是完全没有资格,而自己是不是有必要为这件事懊恼是也似乎值得进一步推敲。

      “不信你就自己去打听打听,这在理工大学也不是什么难打听出来的秘密。”方鸿德说着话不禁长叹了一声。

      “可是石泉友怎么能拿到钱呢,他又不是项目负责人。”凌致远仍然心存疑虑。

      “有都是办法,这些年但凡是通过石泉友出面申请来的项目总负责人必然是石泉友的亲信,石泉友在外面用他人的名字注册的公司也不只一两家,以与理工大学合作的名义也好,以什么名义都好,项目资金很容易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入公司的账,谁都明白,这些公司幕后的老板是石泉友。只不过大家都愿意揣着明白装糊涂,以求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

      “那映溪也是他的亲信了?”

      “映溪不是,映溪是没办法,她做的也不过是项目的执行人,她能够支配的项目资金是有限的。用映溪这样的人做项目的执行人,这是石泉友比别人聪明的地方,他并不只一味地贪图好处,他知道一味如此那是要出问题的,他更知道拿了项目是要做事的,如果申请下来的项目都无法完成那么以后还怎么申请?他心里明白,项目不但要做还要做好才是长远之计。只是他的那些亲信都不是能做实事的人,所以石泉友便抓住了像映溪这样业务能力强学术水平高务实肯干的人给他做事,但凡有重点项目,项目资金在千万以上的,石泉友必定会在项目中挂映溪的名字。映溪对石泉友的印象不好,本也不愿意趟他的浑水,她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培养学生做学术研究项目攻关都需要钱,可是很多重大重点项目如今都掌握在这个石泉友的手里,这个人人脉实在太深太广了。映溪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可但凡申请重大一点的项目她怎么绕也绕不过这个石泉友去,她实在是出于无奈才给石泉友打工的。”

      “怎么会这样?以她的声望不应该呀!”凌致远仍旧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再说,以她的资历她自己完全可以做项目评审的,何苦要受这些个窝囊气呢?”

      “她是做过一阵子专家委员会的项目评审,以她的资历来讲她是完全胜任的,可她做了一阵子却辞了。我记得当时我还问过她为什么要辞去评审的职务,那可是很多人争都争不到的呢,她说她因为做了评审平白的多出了很多杂事,她不喜欢做那些杂事,还说各种各样复杂的人际关系她实在应付不来,白白地占去她太多的时间,以至于她都没办法搞研究没时间指导学生了,她说她宁愿为学术做一点踏踏实实的工作。她虽然没明说,但是她真正的用心我是明白的,她这么做无非是在守一个学者的本分,是在维护她自己的清白。可话又说回来,她不做项目评审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不得不给石全友这样的人打工!”方鸿德说到这里不禁又是一声长叹,“映溪的处境就是这样,我已经跟你说得很透了。她连自己做项目评审的机会都放弃了,你说你让她怎么帮你?她想的事情和你想的事情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你让她把你往回拉?你愿意回头吗?你能做到她那样吗?致远,不是我说你,你是做不到像映溪那样淡薄名利的!更做不到像她那样的忍辱负重!”

      “…….”听了方鸿德的这些话,吵吵闹闹了一个晚上的凌致远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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