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镣铐跳舞》平阳

61、第六十一章

　　下班后回到家里，陈坤只觉得浑身无力，从早上到现在，10个小时过去了，他粒米未进。此刻身体好似一颗空心的稻谷，壳儿虽是好的，内里却是轻飘飘地虚。

　　他很无力地走进卧室，打开床头的灯，见妻子还在睡着，想她定是又服了安眠药了。这些日子她就靠这个了，她只想睡，也只得睡，因为醒着便不堪等待与祈盼的煎熬。看着躺在床上的妻子，他的心里说不出的凄凉滋味。当初自己由于身形上的缺陷，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所以过了而立之年时还是单身。后经人苦意铺陈安排，他有机会认识了她，她的条件不错，从外表上看，他们并不般配，可是出乎很多人预料的是她却同意和他结婚了。不过，这个女人，这个和他一起走过了二十年婚姻的女人，当初嫁给他时是心有不甘的，这他知道。可后来他们有了楠楠，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一心一意地同他过日子。他们之间的感情很大程度上是在一起抚养女儿的过程中生发出来的，随着女儿的渐渐长大，他们的感情也日渐深厚。女儿是她全部的精神支柱，更是他们夫妇间情感的桥梁和纽带，如今楠楠不见了，她的精神一下子垮了，顷刻间全世界都不在她眼里心里了，包括他这个丈夫也完全不在她的眼里心里了。然而他不怪她，他能体会到她的心情，女人毕竟是女人。看着熟睡中的妻子，神态舒展了很多，不似醒着时那样痛苦，他情不自禁地俯身，给她仔细掖了掖被子，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转身出了卧室奔厨房去。

　　进到厨房里，看见半碗冷饭和大半盘子剩菜还在台子上放着，那是他中午下班后回来给妻子做的，她只吃了几口就说吃不下了。他便把她吃剩的饭菜搁到厨房里，自己一口也没来得及吃，就匆忙赶回学校上班去了。现在饭菜都冷了，尤其是那半碗饭，变得又冷又硬又干。
　　他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还有一点水，已不知是昨天还是前天烧的了。他打开暖瓶的盖子，将里面的水兑进了那碗剩饭里。水根本不热了，只带点有气无力的温，待倒进剩饭里时，那点温瞬间就被冷饭掳掠了去，于是半点温也不剩了。

　　陈坤拿了双筷子，将那碗泡了水的饭和那盘子冷菜端到客厅里的餐桌上，坐下来吃。才扒了两口饭，突然听见门铃响，陈坤慕地一震，心脏砰砰地狂跳，脑子也跟着嗡地一声，这个时候谁会来呢？会是楠楠回来了么？会是她么！他站起身来，只觉得更无力了，他踉跄着走到门口，用颤抖的手将门打开，看见站在门外的人不是楠楠，却是小娅，他的眼前不禁一黑，呆呆地，呆呆地站着，说不出话。站在门外的小娅骤然看见他，目光像被什么东西给烫了一下，抖地一跳，然后便也呆呆地，呆呆地站着，也说不出话。

　　“伯伯？”小娅呆立良久，才总算叫出一声伯伯来。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人就是陈坤伯伯，才多久没见到他？还不满一年吧？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他背后的昏黄的灯光使得他的影子都陷在深深的孤寂与凄廖中，他微驼的背和充满了失望与伤痛的眼神让她很难过，想起他写给楠楠妹妹的那封信，她的心不禁都痉挛起来了。很多年了，她一直都放不下心中的忧虑，一直害怕有一天真实的自己会令母亲失望，会令她伤心，她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不想让她伤心失望。然而她也只是害怕，却原不知道，一旦孩子有事，做父母的竟会如此这般碎心伤情。今天，站在这里看着陈坤的这一刻，她才真正害怕起来，比起此刻的恐惧，以前所有的忧虑都不值一提了。

　　“小娅呀！”陈坤掩饰不住内心里失望，不但从眼神里泄露了，声音里也满都是。
　　“是我，伯伯！今天下班早，顺路过来看看您和伯母！”她说。
　　“哦！”陈坤神情恍惚地应着，低头看见她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于是侧身把门口的路让出来，“快进来吧！”

　　小娅走进去，陈坤把门关上，小娅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伯母呢？”
　　“在卧室里躺着呢！”
　　“我去看看她！”小娅说，往卧室的方向走，陈坤的家，她不是第一次来了，所以熟悉。
　　“去吧，不过她在睡觉呢！”
　　“是吗？那还是算了吧，我会吵醒她的！”听见陈坤的话，小娅停住了脚步。
　　“去吧，没事，她吃了安眠药，吵不醒的。这些日子，她睡不着，每天就靠吃安眠药撑着。”
　　“……”小娅听了没说什么，径自走到陈伯伯和伯母的卧室门口，推开房门，往里看了看。房间里光线很暗，只有床头开了一盏小台灯，发着冷白的光，陈伯母安静地躺在床上，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息，这安静让她联想起一个词来——死亡。她倒吸了口冷气，没有继续往前走，只在门口略站了站，便悄悄退了出来，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你妈妈去北京了吧？下午她在给我回的电子邮件里说的。”小娅听见陈坤问道。
　　“嗯，是去北京了！”小娅转身看见陈坤坐在了餐桌后面，他的面前摆着一碗泡了水的饭，还有一盘菜，一看就是剩的。

　　小娅走到餐桌边上，伸手摸了摸桌上的碗碟，竟都是冷的，她眼泪差点掉下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陈坤并不是她的亲人，但是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将她和眼前的陈坤伯伯贯穿起来，似乎他就是她的亲人，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母亲的替身。依稀仿佛，离开家的人不是楠楠，却是她，而正如此这般伤心痛苦如此这般吃着冷饭剩菜度日的人也不是陈坤伯伯，却是她的母亲。

　　“伯伯，晚饭您就吃这个？”小娅强忍着眼泪问。
　　“哦，中午没吃饭，这会儿饿了，正好有点剩饭！”陈坤解释道。
　　“您再稍微忍一忍！”小娅说，将桌上的碗盘收了去，“我给您做点热乎的饭菜，很快就好的。吃冷的会生胃病的！”
　　“偶尔吃一次两次不要紧的！”
　　“一次两次也不行！伯伯，您去做点什么都可以，上网，看电视，看报纸，随便做点什么，我一会儿就好！”小娅不由分说将碗盘都拿到厨房去了，放好以后才从厨房出来把一直斜挎在身上的小皮包摘下来，大衣脱掉，随便丢在餐桌旁一张椅上，然后重又回厨房做饭去了，陈坤见状只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四十分钟以后，小娅把热乎乎的四菜一汤摆在了餐桌上，并招呼陈坤过去吃饭。
　　“这么快就做好了？”陈坤走到餐桌边，看到桌上的饭菜，忍不住惊讶地说，“色香味俱全，你可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将来谁要娶到你可算是有福了！”
　　“伯伯……..”小娅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现在的心情真的是纠结极了。
　　“你也还没吃饭吧，一起吃点吧！”陈坤让道。
　　“伯伯，我来的路上吃过了，您自己吃吧，我得回去了！”
　　“这就回去了么？”
　　“嗯！”小娅说着抓过大衣穿上，拿起皮包往门口走，陈坤便送她到门口。
　　“伯伯，我走了！”
　　“小娅，谢谢你！我最近真是精神头儿不行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你这个娃娃给我做饭！”
　　“伯伯，我长大了，早不是娃娃了！”小娅的眼泪又开始要往外涌了。
　　“可不是么，连楠楠都长大了，闹独立去了！怎么这么快就都长大了呢？”陈坤似自言自语般说道。
　　“楠楠妹妹的事您不要着急，我们大家一起找，一定能把她找回来的！”
　　“但愿吧！”陈坤说，声音很低沉，眼里闪出了泪光。小娅不敢再看他，转身头也不回一口气跑下了楼。

　　小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她一路上似乎已经感受不到外界了，直到进了家门打开客厅里的那盏莲花式的落地灯，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她才似乎恢复了知觉。寒冷，孤独，恐惧，无助，如此种种滔天巨浪般将她淹没了。刚才在陈坤伯伯家里所见的情形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浮现着，一幕幕都是惨痛！然而她想，他们总还算好的，毕竟陈伯伯和陈伯母还有彼此，可以相互照顾。不像她的母亲，如果万一哪天她出事了，让母亲怎么办呢？她在这世上只有她而已，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早在她出生后的几年内相继去世了。父亲左胜洋过早的离世，以及母亲固执地守候，使得他们的悲伤和忧虑太重，于那样的年纪，终于承受不住了才会一个接着一个地走了。母亲是外公外婆的独生女，外公外婆去世后，她也就没有了所谓的娘家。至于父亲的一边倒是还有兄弟，只是叔伯们也都各自有家有业，整日为操持家业忙得紧，并顾不得她们母女的。说到底，母亲只有她，她也只有母亲，如果自己出了事，母亲就谁都没有了。她这样想着，蜷缩进沙发里，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几乎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她一把抓起了茶几上的电话，迅速拨通了沈如放的手机，她数着铃声，想，如果响了五声他还不接电话那就算了，不想只响了三声他便接了电话。

　　“喂，哪位？”电话里传来他很质感的声音，每次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她便会迷醉，若再看见他的人，神志都似不清了，只是她一向忍得好。
　　“是我！左小娅！”
　　“把左字去了，我会听着更舒服。”他说。
　　“…….”她不说话了。
　　“终于想通了？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
　　“见个面吧！你在哪儿？不管在哪儿我都能赶过去！”他说。
　　“……..”听了他这话，她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说出来吧，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痛苦也都说出来，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你的病就会好的。”他拼命鼓励她。
　　“我在家里，你来吧，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好，我马上来，你給我说一下详细的地址！”

　　她给他说了地址。
　　他几乎是飞出家门的，出门时母亲在他后面追着喊，问他这么晚了去哪儿，他头也没回，只扔下一句：“别等我，困了你和爸就睡吧！”

　　现在是晚上八点半钟，这么晚了，而且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邀请他去，这意味了什么？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职业感觉判断，她的信任和托付真正开始了，他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兴奋和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