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镣铐跳舞》平阳

60、第六十章

　　一整天凌霄都在对着一首古诗发呆，耳朵里塞着耳机，昨晚上课的录音此刻他已不知是在听第几遍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首诗叫《关雎》，是《诗经》中的一首。《诗经》是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共收入自西周初期至春秋中叶约五百年间的诗歌三百零五篇，这首《关雎》冠于三百篇之首，可称是人文初篇。《关雎》是中国最古老的一首爱情诗，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青年男女对美好婚姻的追求。

　　诗中这位男子在河边听到鸟鸣，顺着鸟声走去，看到有一个姑娘在河边采荇菜，她左右采摘荇菜的美好姿态给了他一个难忘的印象，爱慕之情油然而生，并使他醒时梦时都思念着她。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就是写这个男子求而不得的日夜不安的苦闷和焦灼的心情。“琴瑟友之”“钟鼓乐之”是写他想像与意中人结婚的热闹情景。整首诗翻译成现代文大致的意思是这样的：“关关”“关关”的雎鸠啊，双双鸣叫在水中的沙洲；美丽娴静的淑女啊，正是君子仰慕的佳偶！长短不一的荇菜啊，她在左右地寻觅你；美丽娴静的淑女啊，我在日夜地追寻你！日夜不得的追寻，让我日夜的不竭地思念；思念啊思念，让我翻来覆去、彻夜无眠！ 长短不齐的荇菜啊，她在左右不停地采摘你；美丽娴静的淑女啊，我要用悠悠的琴瑟声来亲近你！ 长短不齐的荇菜啊，她在左右不停地拔取你；美丽娴静的淑女啊，我要用欢快的钟鼓声迎娶你！

　　雎鸠的考证至今未果，“雎”之字形从且从隹，当有交合之意。这首诗写得非常巧妙动人，成功地运用了比兴的手法，以“雎鸠”□□时的自由自在与人间君子求爱的艰难形成反差，由此引出人间的君子淑女思春匹配之理。人既为人，且为君子，自然不能像那鸟儿那么自由直接。关关雎鸠，可以。但君子与淑女两情相悦，不能关关雎鸠，定要“君子好逑”。男女之情“成之以礼”，这便是将人与大自然飞禽走兽区别开来的人文与文明。《关雎》便是讲当君子淑女两情相悦时，一套世俗化的嫁娶程序，并对其进行了雅化，使之符合高度的审美，引导人民以礼节度情欲、处理男女之情。没有偷香窃玉也不偷寒送暖，而是君子以礼求之，淑女以礼待之，夫妇以礼成之。

　　从一般的解释来说，这首诗里的主人公应该是周朝的贵族男子，在众多的贵族妇女中，对其中一位窈窕淑女产生了爱慕，认为她的美貌贤德足当后妃，足可享受琴瑟钟鼓相伴的优雅快乐生活，并且能够将钟鼓琴瑟的优雅生活和教化传承下去。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对意中人一见钟情，对将来的爱情与婚姻有着无限欢乐的预期，没有挫折也没有忧伤，一味的信心、信念，把自己与意中人的未来生活描画得满满的。《关雎》的作者以丰富而圆满的想象来填充眼前无可排遣的相思，因此孔子才会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关雎》表达的正是中和之美，欢乐而不放纵，悲哀而不伤痛，一切情感的外现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尽管这些录音已经听了很多遍了,然而此刻凌霄仍旧听得痴痴呆呆。此时这首《关雎》于他，可不只是一首中国古代的爱情诗而已，它还是一种震撼，这震撼来自中西文化的巨大差异，来自他固有的爱情理念在中国传统文化氛围内所遭际的冲突，一首短短的诗歌，始料未及地在他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爱情可以有这样含蓄，热情，而又庄严的形式，老师说的“情起于衷，发之以礼。”他并不完全明白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强烈地意识到诗中所描述的爱情是他从未体验过甚至从未想像过的。他从前爱过的所有女人，他都很轻易地就与她们有了性*爱之欢，在他的印象和感受里，与女人的性*爱之事从来都是和吃饭穿衣一样简单随意而自在，而他在与她们行性*爱之欢时他也从来都没想过要和她们结婚。他一直以为，性*爱从来当是自由的，是不应受到任何约束的。自由地爱，自由地不爱，男女之事，终是你情我愿，彼此喜爱，亲近就是，彼此不喜爱了，分开就是。即便是对小娅，他的血脉中正涌动着的激情也只是在一味而又一味地提供给他和小娅上床的强烈渴望和疯狂遐想，只是这一首《关雎》竟突然令他在这种强烈的渴望和疯狂的遐想中怔忡不已……在听老师讲这首诗时，他脑海里浮现出的关乎男女之情的画面竟是那么庄雅和谐美好，他震惊极了，竟不知道原来男人还可以这样爱女人。

　　恍惚之间，小娅仿佛变做了诗中那个采荇菜的姑娘，而自己则变成了那个苦苦思慕她的男子，小娅的音容笑貌就这样在那些层层叠叠的文字中间更加生动和鲜活起来，他竟还看到了她穿上白色的新娘礼服，妩媚而动人，他看到他牵着她的手走上教堂的红地毯，他还看到了牧师，听到了牧师的询问，还听到了他和小娅彼此说我愿意……他和很多女人恋爱过，但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像过这样的画面……

　　最近因为每周要有三个晚上去上课，周六周日也要上课，所以很忙。好不容易闲了，给小娅打电话约她，她却说这一阵子事情太多实在没时间见面。屈指算起来，他已有十多天没见到小娅了。有两天的下午，他冲动地想跑去她公司的楼下等她，想着能看她一眼也好。可是又想她已经明确说了最近很忙，也说了忙过这一阵会打电话给他，如果自己硬要见她，她怕是要生气的，就像那次没打招呼就闯到她家里去了一样。现在他不知为何他更想见她了，他犹豫着，想打电话，犹豫来犹豫去，终于没打，而是发了一条短信：小娅，很想见你，哪怕只有一分钟…….

　　程映溪离开了锦都，去北京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国际学术会议，临走时仍然惦记着陈新楠出走之事。这几天她能够委托到的人几乎都委托到了，理工大学的很多老师和学生都在帮忙不断地在网络上发布寻人广告。小娅和她公司的同事也一直在帮忙发，然而寻人广告雪片似地发出去了，陈新楠却始终杳无消息。下午四点钟左右，就在程映溪准备去机场之前，陈坤又给程映溪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邮件的附件是他写给女儿的一封信。陈坤说鉴于一直没有楠楠的消息，所以他很担心，怕万一女儿看到了寻人广告也不愿意回家，所以想将那封信一并附于寻人广告的下面发出去。程映溪因为要赶飞机没来得及细看信的内容，不过她一点儿没耽搁很快把信转给了所有正在帮忙发寻人广告的人，其中也包括女儿小娅。她在去机场的路上给小娅打了电话，跟小娅说她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又说出发前刚给她发过一封电子邮件，是陈坤伯伯写给楠楠的信，让小娅马上查收，并嘱咐再发寻人广告时一定要把这份信附在下面。程映溪总算赶在上飞机前把这件事大致安排妥当了，该转发的都转发到了，该通知的也都通知到了，该嘱咐的也都嘱咐过了。

　　小娅接到母亲的电话后立刻去电子邮箱里查收邮件，打开附件后，她看到了这样一封信：

　　爱女新楠：
　　见父字如面！

　　自你十八日离家，已有十余日，这十余日对于我和你的母亲，真好比十余年。想到你孤身一人漂泊在外，不知一日三餐可有着落，天寒地冻夜宿哪里，更不知你是否会遭遇意外，此情此境，做父母的唯有心碎又心碎而已。

　　我们心碎也无妨，我们即便死了对我们自己也不是灾难，对我们而言，失去你才是浩劫。楠楠，如果可以，我和你的母亲，我们愿意摘了我们的心肝换你平安归来。

　　你的母亲因思女心切已病卧在床，为父亦终日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回想起来，你咿呀学语蹒跚学步依稀还是昨日之景象，不敢相信，十六年的光阴已流逝。你长大了，我们知道你渴望独立和自由。作为父亲我只是想告诉你，独立和自由不等于流浪和漂泊，独立和自由也是需要港湾的。我和你的母亲愿意永远做你的港湾，我们分分秒秒都在盼着你回来。

　　回想起这十六年的日月，我们的生活每一天都因为有了你而阳光灿烂。你知道吗？抚养你长大是我们今生做过的最快乐最幸福的事。我心爱的女儿，我们盼着你能回来将我和你母亲的这份快乐与幸福延续下去。没有了你，我们情何以堪？也许，在你心里，我们并不是好父亲好母亲，你也不如我们爱你那样爱我们，这些我们都了解，都知情，我们且也不强求。只是你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尚无法预知世事的险恶，人生的无常，我们唯愿你能够懂得珍惜和爱怜你自己。就算你不愿意为我们而回来，也应该为了自己而回来。在漫长的人生的路上，你应该和别的孩子一样，有一个家，有爱你的父母，使得每天早上你都能从这个家里出发，走你想走的路，做你想做的事。每天晚上你都能回到这个家来，吃你爱吃的饭，做你想做的梦。

　　千万不要以为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因而胆战心惊不敢回来，每个人的成长都有过挫折，不论你从前做过什么，也不论你现在正在经历什么，我们都不会责备，做为父母的我们只是想一路陪伴着你，为你遮风挡雨，为你捻土铺路，为你终能得到长久的快乐和幸福做我们一切力所能及的。关于回家，不要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顾虑，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家门永远为你敞开，等你的永远是不会冷却的爱……

　　万语千言不能尽诉，天下父母心，一言已蔽之，楠楠，如见信，万望速与我们联系，切切！

　　父：陈坤

　　小娅看信看得痴了，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却突然被一声弱弱的短信提示音吓了一跳，清醒过来，竟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都是泪水。她一边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擦眼泪，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查看短信。

　　“小娅，很想见你，哪怕只有一分钟…….”是凌霄发来的，她略略地有些失望，若是这些字的后面跟着的是另外一个人名字……再看看电脑中陈坤写给楠楠的信，泪水不禁又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