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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半身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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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和幻觉,完全重叠了。
无论是木马红色的鬃毛,还是糖果略带苦涩的香气,又或是摩天轮上,那唯一一颗不同色的灯泡。
“池兰倚。”他听见高嵘遥远地、嘴巴一张一合地问他,“你有诞生什么设计灵感吗?”
“它让你想到了秀场该怎么做吗?”
一切都在和幻觉里的世界重合。
原来幻觉不是幻觉,噩梦也不只是噩梦。
高嵘等待池兰倚的回答。忽然,池兰倚冰凉的手指用力地抓住了他。
“我、我很感谢你。”池兰倚语无伦次地说,“但我们快回去吧……”
高嵘愣了一下,他明明记得,池兰倚上辈子很喜欢这里。
“你不喜欢吗?”他说。
“我很喜欢。”池兰倚快速地说,“但我们快回去吧,我不想待在这里。”
越来越多的幻觉和梦境,在大脑里破土而出。
它们翻滚着、尖啸着,在把他吞没。
高嵘看着他,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好吧。”他最终说,“我们回去。”
热闹却寂寥的游乐园被他们抛在了身后。迈巴赫离开游乐园,彩旗垂在旗杆上,只有木马还在旋转。
旋转的木马到最后,也没有迎来一个乘客。
池兰倚却在回到家里之后,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他的二十岁和二十一岁,也苏醒了。
这两年,他们在一起创业。他们彼此同样骄傲却又迥异的性格暴露得更多。一个想要成功却满脑子艺术,一个想要成功却只知道商业,他们经常争吵,或者说是斗嘴。
但好在,行走在互相了解之中的热恋,总能让矛盾和解。
而且年轻人的生活少不了性。他们在性上,实在是太合拍。没有什么是热吻解决不了的,如果有的话,那就再上一次床。
一次上/床不够的话,就两次。最终,总有一个人会妥协。大部分时候是高嵘。
他们享誉国内,却又在世界之中藉藉无名,在尚且不够非凡的年少里互相依偎着成长。需要他们开拓的市场和未来,还有很多。
他们沉浸在爱情和创业的游戏里,忽略了那些不同。
……
第二天,高嵘带池兰倚在家里的放映厅里看电影。
他准备了几部上辈子和池兰倚看过的文艺片。上辈子他看这些片子时睡着了。池兰倚却看得目不转睛。其中一部,池兰倚从19岁时一直看到了24岁,每年冬天,他都会把它拿出来,再看一遍。
这辈子高嵘当然没有看过它们。谁会去看上辈子看过的电影呢,但池兰倚,也没有在冬天重温那部他看过五遍的电影。
池兰倚坐在他身边。从未看过,却无比熟悉的音乐声响起,镜头从上至下,落入雪山,他看着山上分别行走着的两个人,如坐针毡。
又开始了。
和梦境里一模一样的画面、剪辑和光影。
和梦境里一模一样的,机场里的重逢。
所有一切,都在对他的幻觉诉说真实。
池兰倚站了起来。
“啪。”
放映机,被池兰倚突然地关掉了。他按着关闭键,手指用力得发颤。
高嵘看向池兰倚,后者轻声道:“我有点累……今天就到这里好吗?”
池兰倚想努力地对高嵘露出一个微笑,可他面皮僵硬,毫无表情。
于是在高嵘开口前,他先一步走出了房间。
他锁上门,在浴室里不断地清洗自己,用热水浸泡自己的身体。高嵘在外面一直敲门。
他假装充耳不闻,直到高嵘离开了,又拿了钥匙过来。
“我数到三,再不回答,我就直接开门了。”水声里传来高嵘的声音,“一,二……”
“等、等一下!”
池兰倚终于开口了。
“那我数到六十。”高嵘冷冷说着,语气里难掩焦躁,“这个时间,够你从浴缸里出来,披上浴巾了吧。池兰倚,别让我开门看见,你在浴缸里割手……”
他又数到六十,每一个字都念得极其用力,池兰倚终于开门了。
“手给我看。”高嵘说。
他探头看了一眼浴缸,下/流的水里没有血迹。池兰倚把手伸给他,理直气壮:“你怎么怀疑我割/腕啊?”
高嵘拂过那光滑的手臂。失而复得的庆幸让他的心情稍微平静:“没事就好。”
他抬眼,想再和池兰倚说点什么。可池兰倚目光躲闪,道:“我要去睡觉了。”
“这么早?”
“嗯。电影太无聊了。”
“无聊?”池兰倚听见高嵘慢慢地说,“你不是很喜欢的么。”
池兰倚不敢再和高嵘说话。他跑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他听见身边有脚步声响起,脊背紧绷。
高嵘坐在他身边,却什么都没做。
可他能感觉到,那沉沉的眼神,正落在他身上。
令人紧张,却又令人安心。
洗过澡的困倦让池兰倚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一夜,他又梦见了两年时光。
二十二岁,二十三岁。
他们共同的品牌成了知名的时装屋。池兰倚开始蜚声中外,高嵘的商业成绩极为亮眼。
那时他们最好的时光,富有,年轻,名气蒸蒸日上,精神十足,时常旅游,依旧喜欢和彼此做/爱。
即使性格不同的摩擦时而带来钝痛,但这总会被亲吻忽略。他们喜爱着彼此,一起去做了许多浪漫疯狂的事情,即使高嵘在看文艺片时,还是会睡着。
然而,池兰倚不得不越来越多地站在大众的目光之前,站在需要出席的舞台之上。品牌涉及面的扩大,评论家的增多,也不得不开始干涉到他的创作。
但品牌还在扩张。终于,高嵘说,他打算把工作室变成公司。
池兰倚兴奋而幸福地同意了。高嵘亲着他的脸,说,我承诺过,要让我们都获得成功。
高嵘又问他,你不会觉得紧张吗。
池兰倚笑着说,不会,他只觉得,自己除了设计什么都不知道。高嵘太辛苦了,他也要学着做一个成功的创业者。
我一定会教你。高嵘喜欢自己男友的上进心。
……
池兰倚站在门口,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
世界在眼前变形,像是阳光透过玻璃发生折射,却又有一股虚幻的阳光直射了过去,两个影像互相交叠。玻璃展馆中,无数巨大的玻璃雕塑伫立着,像是冰川,又像是无数面镜子。
每一面,都映照出一个池兰倚。
他看见了,他又看见这个玻璃迷宫了。这次,他甚至不需要睡眠,就能看见两年的回忆。二十四岁和二十五岁那年的回忆,纷至沓来,随着那些镜子的照射,一面面射/入他的体内。
“……”
他嘴里发出不成调的音符。
就在这一刻,所有令他的人生发生分叉的,在26岁生日之前,和高嵘相识之后的所有不同的人生,都被他想起来了。
所有人都在玻璃里行走,所有人都在镜子里看向他。
二十四岁,二十五岁,一直到二十六岁生日前。
他们的公司越做越大,高嵘还是负责商业,池兰倚还是负责设计。他们的钱越来越多,需要面对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多。
池兰倚不能一直站在幕后了。他越来越多地不得不站出来,又越来越多地收到各种各样的评论,工作和设计上的压力,让他逐渐变得更加焦虑和暴躁。
持续存在的精神问题,也卷土重来。
高嵘尝试鼓励他创作,又尝试让他远离创作,但始终,没有取得好的效果。
相反,他们精神焦虑的日子越来越多。在聚光灯下,池兰倚越来越多地用骄傲的外壳来保护自己,避免被评论家指摘,避免被客户指摘。
他越来越一意孤行,而高嵘也越来越在意公司的发展——他想要发展公司,来让池兰倚安心。
尽管幸福的日子远比难受的日子多,他们也开始有了一些矛盾和争吵,关于艺术和商业的取舍,关于自我和外界的平衡。池兰倚甚至在26岁生日之前撂了几次挑子,故意给设计开了天窗,不按照日程来。高嵘非常生气,但还是忍着把漏洞补上了。
而公司的扩大也迎来了许多想要盘剥利益的饿狼。在大大小小的陷害和风波中,他们努力地向前。高嵘让池兰倚去做一些讨好性的设计,来换取一些高层的维护和支持,池兰倚却拒绝了。
高嵘希望池兰倚少做一些有争议性的设计,避免一些麻烦的发生。池兰倚最终还是把它们放了进去。
高嵘不停发展关系,来壮大公司和维持运行,池兰倚不能理解他的圈子,也没办法融入。
激情还在持续,他们还在相爱,只是爱里多了很多磨合的砂子。尽管有时候,保护也像是管束。
那迷宫,还在向26岁生日之后伸展。
26岁生日时,高嵘带他去雪山旁,给他放了一夜的烟花。七彩的烟花在蓝紫调的夜空里绽放,雪山之下,他们握着双手。
即使前些日子,他们才刚因为性格不同和经营理念不同,又发生过争吵。可那一刻的年轻的他们,都相信自己会得到幸福。
【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他听见高嵘说。
【我想,我不仅要做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还要做一个成功的创业者。】他看见池兰倚合着手说,【就像我们都希望的那样。】
【就只有这一个吗?】
【我还希望……】他看见池兰倚说,【能让你放心。能让你更少地为了公司,和我吵架。你呢?】
【我希望你事业越来越好,天天开心,从小艺术家变成大艺术家。】
高嵘对他微笑。
他们再一次在亲吻中相爱,背后,是烟花照亮了雪山。
那时候,月照雪山,一切向好,谁也不知道,就在几个月后,KW集团的事件爆发,会让两个人的关系走向冰点。
而在KW集团事件开始之前,在那场浪漫的生日之后,池兰倚又听见了回忆里的声音。
【池兰倚,你是不是又没吃药?为什么不吃?】
【吃了它,我晕乎乎的,什么都创作不出来……】
……
【你在媒体面前不该那样说的。反而让他们攻击你。下一次,让我来说。】
【是不是我做什么、吃什么、去哪里,你都要管我?而且你理所当然地觉得,你比我适合入世,所以都要管我?】
……
【池兰倚,别再任性了。】
【高嵘,你简直是个控制狂。】
……
【我把你不做的那部分,补上了。下一次如果做不到的话,可以先沟通吗?】
【……】
……
【你的设计是公司最珍贵的资产,可你对公司一点都不负责任。】
【你是不是只想让我给你赚钱?】
【……】幻觉里的高嵘,抿着唇,露出了被伤害的表情,【有时候,我也想这么问你。池兰倚,你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创业者。】
【好巧。】他听见自己说,【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恋人。】
……
精神风暴在崩溃。记忆被强行掐断在了那场惊天动地的、发生在他们26岁时的,因KW集团的出现而诞生的争吵。
……
高嵘从馆长那里拿来了一个特别设计的纪念品。这是池兰倚上一世来这里时抽到的。如今抽奖活动已经结束,他还是希望池兰倚能复刻这份独家记忆。
他拿着盒子,回到迷宫入口,却看见池兰倚站在那里,脸色惨白,摇摇晃晃。
心紧了一下。他走过去问他:“你怎么了?”
“我不想看了……”
“不想看什么?”
“游乐园,雪山,玻璃馆,电影,我一个都不想看了……”池兰倚轻飘飘地说,“能带我走吗?”
高嵘不知道池兰倚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只能哄他:“好。我们不去这些地方,我们去其他地方……郊外有个坠毁的太空舱博物馆,你想去吗?”
“我不去……我不想去……”
“去了那里,说不定你能有灵感呢。”高嵘耐心说。
“没有,我一点灵感都没有……为什么要逼我……”池兰倚捂着额头,竟然缓缓地蹲了下来,“你为什么要逼我啊?为什么要逼我去这些地方……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有灵感……”
高嵘愣住了。他看着手中的纪念品,问他:“你觉得我在逼你吗?”
“……不是。”池兰倚呜咽着,“不是……”
高嵘沉默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我不逼你。”他温和地说,“你看看这个纪念品,你会很喜欢的……”
“我不想看……”池兰倚慢慢地说。
“好,不看也可以。”高嵘说,“我们回家。”
池兰倚终于不说话了。他像是终于短暂地安了一点心,却在高嵘伸手牵他时,如同被烫住一般,弹开了手。
他不想这么做的,可大量涌入的记忆,让他的脑袋混乱了。眼前的高嵘不断和前世的高嵘重合,让他又想靠近,又害怕。
“没事。”高嵘对他努力微笑,“等你做好准备就好。”
他走在池兰倚身后,带他回到车上。嘴上,他对司机说:“回家。”
手机里,却给司机发了另一个地址。
池兰倚靠在窗边,神色空茫。高嵘看着他的侧脸,心想自己绝对不能允许情况再这样下去了。
汽车走过一条又一条街,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要握住池兰倚的手,却又一遍又一遍地克制住自己。
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池兰倚手背的那一刻,先坐起来的,却是池兰倚。
“这不是回家的路……高嵘你要带我去哪里?”他听见池兰倚惊惧交加的声音,“到处都是枫树的路……你要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吗?”
高嵘再也克制不住。他用力把池兰倚抱在怀里,对他说:“你放心,只是做一个检查。只是一个检查……”
池兰倚在他的怀里不停挣扎,他的声音几乎要裂开了:“我不去,我不是得病了……我只是做了一些噩梦……有了一些幻觉……”
我只是……想起来了很多事情。
可想起来很多事情,却比得病,还要更加痛苦。
所以……我只是有很多幻觉。
果然,他听见高嵘说:“如果不是得病了,你怎么会像现在这样呢?如果不是得病了,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在逃避什么?”
“……”
他没办法回答。
车辆距离那座建筑越来越近,终于,在靠近那座建筑时,高嵘说:“或者,你的问题根本不能靠看医生解决。因为,你根本没办法对医生开口。”
“其实你是早就重生了吧?池兰倚。你不想承认,于是那些记忆变成了幻觉,在折磨你。你越是否认,它们就越拉扯你的认知,让你痛苦。”
池兰倚就一片空白。他看着高嵘想要阻止他说话,可高嵘还在说:“你的记忆恢复到什么程度了?你看起来不像是恢复了所有记忆。你是只恢复到了二十六岁,还是之后的,也想起来了?”
他看不见高嵘的表情,却感觉高嵘把自己抱得越来越紧。池兰倚不停挣扎,惊恐万状。他在这一刻口不择言,说了他最不该说的话。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有灵感……你现在还在说乱七八糟的话……你是不是只想要我给公司赚钱?所以,我变成什么样你都无所谓?明明我已经在为公司赚钱了……是我的设计在给公司赚钱……对,是我……其他人一点用都没有……”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能听我的?”
在说出这段话后,他愣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口不择言到这种地步。
而高嵘停顿了很久很久,池兰倚听见他呼吸粗重,像是用力在压抑着什么。
终于,高嵘松开了手。
那一刻,车厢里的气氛足以让任何人窒息。池兰倚咬着唇,直到,他听见高嵘淡淡的声音。
“好。那听你的。”高嵘说,“司机,回家。”
汽车开始向家里行驶。池兰倚的心像是坠入了冰河里。他心想,高嵘是终于忍受不了他了吗。
终于忍受不了,不断在被崩溃的记忆折磨、又反过来折磨高嵘的他。
“后天晚上,别忘了。”
片刻后,他又听见了高嵘的声音。
“什么?”
高嵘看池兰倚一眼,心想池兰倚肯定又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一眼像是一个信号。池兰倚自知理亏般地,靠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高嵘的手里,没有感觉到对方有抗拒。
手反而被握住了。
高嵘垂眸看他。他看见池兰倚仰着脸,眼眸闪闪烁烁。
“可以亲你吗?”他听见池兰倚说。
“……可以。”
他平静地说。
池兰倚凑过来,小心地亲了他的下巴。
而高嵘,也在此刻,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即使灰飞烟灭,他也克制不了自己对池兰倚的占有欲。
即使半身已泡入风雪。
所以,只是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