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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阕——吾爱 ...


  •   武康沈家,吴兴百年望族。
      沈家大宅内,一片张灯结彩。只见一女子从倩纱绣房袅袅婷婷地走出,湖蓝绣裙沾过芳草。青山淡描,粉黛薄施,眸子却是深不见底的忧郁。
      莲步轻挪,侧坐于回廊。
      生平不会相思,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
      问千金游子何知。
      征侯来时,正是何时?
      半灯昏时,夜半明时。

      若非合家上下都在张罗着即将到来喜事,任谁都将流连这可比西子捧心沉鱼的光景。
      那时的沈妙容不过十四岁,还不懂什么叫儿女情长,什么叫一见钟情。可是如今的她却学会了一个词语,叫作相思,了解了一种滋味,叫作相思之苦。或许沈妙容会在某一刹那的回眸中突然明白,原来一切都像他的眼……

      银白色长衫临风飘举,柔长的眉宇间,淡淡几许阴翳。曾经的他出身富贵,家世优渥。而这些对于沈妙容来说都不重要。十四岁,她尚且不谙世事,而映入到沈妙容心里的,只是他沉静内敛的眼,看进去仿若江南,干净,水润,温暖而灿烂。这般清秀俊逸,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无疑是瑰丽绚烂的。

      江南,才子,侯绍茗。

      三日前,家会夜宴。
      一家之主沈法深遍邀吴兴名士,庆祝家中长女沈妙音即将下嫁南陈武帝之子;临川王陈子华为王妃,席上沈妙音并未露面,只有沈妙容奉命抚琴助兴,觥筹交错间一曲<<广陵止息>>终了,南齐画师姚昙度趁势为沈法深引荐一人。
      那人正是候靖,字绍茗,出名的江南才子,文墨书剑,无一不通。
      沈妙容抬起头来,但见超脱的眉眼,倔强的唇,雪一样的容颜,不惹凡尘。
      “小姐此曲气势磅礴,慷慨激昂,实非小儿女之态,小生由衷感佩。”
      “公子谬赞了。”沈妙容微微起身见礼,不由得凝望他湛蓝色的眼眸,一时间竟有些痴迷了。

      无数的思念与等待都无奈的化作一声叹息,仅仅是一面之缘;只是后来沈妙容才知道,侯绍茗的那一眼,便将她的一生看成永远。

      “小姐!”
      沈妙容抚弄回廊拐角处的盆景,矮子松盘虬苍劲却落不得沈妙容眼里半分,只因心里全部都是那个人。
      自那日初见,沈妙容便怦然心动,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小姐,你又出神了。”
      沈妙容尴尬的笑了,茹儿是跟着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丫头,自然知道沈妙容心里在想些什么。
      “小姐,你不要痴了。”
      “茹儿,我心里全部都是他啊!,挥之不去,忘不掉的。”
      “小姐。”茹儿微嗔了一下道:“听老爷说那候公子桀骜不驯,孤高傲然。不曾身陷儿女情长,不愿为世俗拖累。终年江湖飘荡,四海为家,再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你这又是何苦呢?”
      “那我该如何是好?”
      毕竟是大家闺阁中的女子,不曾深陷这些,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要不咱求求老爷,我看咱们老爷挺看好这位候公子的。”
      “这……这怎么说得出口。”
      “小姐,你还记得那些戏文里唱的不,那些才子佳人的一面之缘便结为秦晋之好。结果男子负心离去,空留那女子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到头来却只有芳华早逝……”
      “茹儿,你这小蹄子,越发没规矩了!”沈妙容佯装嗔怒,到底也是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略微舒畅了些,眉头方才开解,转而又锁了起来。
      “唉!小姐,该喝药了。”
      到底是相思成疾,只是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候公子,是否也一样记得些许呢?

      几日后,流云饭庄,大开鲥鱼宴,众人慕名而来,正巧赶上沈妙容进侯绍茗出。
      “侯公子!”
      “你是……”
        沈妙容的喉咙苦涩异常,果然是不曾记挂过。
      “公子那日曾来我家赴宴。”
      “沈家二小姐?”
      那一刻沈妙容眉眼盈盈,还好,些许还是记挂了,没有忘却的一点不剩。
      “沈二小姐,绍茗这厢有礼了。家宴那日已晚,绍茗来的仓促,未曾看清小姐芳容便被一众朋友拉去敬酒,方才失礼了。”
      “侯公子言重了,叫我妙容便好。”
      “不知妙容小姐可否赏脸喝一杯清茶?”
      沈妙容激动万分,方才一刻,在这几日的午夜梦回中,不知等了多久。

      侯绍茗叫了一壶上等的‘惠明翠片’,吴兴名茶。
      “纤秀细紧,稍有白毫,色泽绿润;兰花香高而持久,汤色嫩绿清澈明亮,滋味鲜爽醇和;叶底单芽细嫩完整、嫩绿明亮。”
      侯绍茗向沈妙容将此茶的品鉴之处娓娓道来。
      “公子名讳之中有一‘茗’字,可见是品茗的行家里手,妙容今日受教了。”
      “不敢,不敢。”侯绍茗抱拳行礼,只见他手上一块隐隐的疤痕落在沈妙容眼里,触目惊心。

      十年前,是夜,
      月黑风高。
      那夜江南侯宅一片熊熊火海。
      一切付之一炬,毁于一旦。
      全家老幼奴仆五十二口人无一幸免。只有他年幼弱小趁乱躲进井里,最后被云游的老僧救了出来带到了云遏斋。南北朝虽内乱频频,但佛教盛行,各地皆有佛寺,那老僧曾问侯绍茗纵火灭门的仇家是谁,侯绍茗却摇头不知,老僧道了句善哉——不知是福。
      此刻,白衣笼罩他苍白的面容,叹息,满眼的沧桑与孤单。沉默,寂静如雪山一般。
      茶早已经换成了酒,一杯接着一杯。
      沈妙容望着侯绍茗,不觉间泪眼满瞳。

      酒醉后,侯绍茗就伏在桌上沉沉睡去,沈妙容就呆呆的看着他睡去。等侯绍茗醒来,沈妙容已经斜倚在他的手背上睡着了。他小心地收回手,把沈妙容抱回房——他在客栈的房。鬓角垂发飘动,落到沈妙容的颈间,与她绒细的长发,纠缠不清。
      沈妙容抱着被子不雅的睡去,这一刻,眼前的女子不是那个能抚出磅礴气势的《广陵止息》的沈家二小姐,而就单单是个单纯而明艳的女子,略带青涩,落入侯绍茗眼中,无限疼惜。
      侯绍茗并没有醉,他只是不想让沈妙容离开,在那场近乎将他生命中一切幸福跟希望燃烧殆尽的大火蔓延至今的时候,仇恨没有忘,只是沈妙容的出现,竟然带给侯绍茗这样的温情。

       之后,侯绍茗又多次上沈家登门拜访,沈法深熬不住女儿的苦苦央求,只好答应给她几日,让她出游,而那短短的几天,却成了沈妙容这几年最开心的日子。
      莫干湖游船,湖光山色、美不胜收。登临堤岸,观赏湖景,时而烟波浩渺,一望无限;时而青山倒影,平展如镜;时而波光粼粼,遥接天色。眺望莫干山,云烟缭绕,崇楼华屋,时隐时现,犹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南国暖春的傍晚,余辉悠长。沈妙容站在侯绍茗身边,身量尚未长足,心思便已不可告人。
      侯绍茗定定的看着沈妙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撩起她额前的碎发,一枚冰凉的唇印扣封在沈妙容的额头。
      两个人都感受得到,一种不知名的情愫,正要在这迟暮的余晖中喷薄而出。
      沈妙容红着脸,低下头去。
      侯绍茗从怀里掏出一对翠玉镯子,温柔俯身,小小心翼翼的戴在了沈妙容的手上。
      譬如此环,朝夕相见。
      有时,爱是说不出口的。就好像你若蹙眉扶额,我便已经明白你的心事,仅仅是不说。
      那时的侯绍茗,应该是很喜欢沈妙容的吧。

      回房,一夜难眠。手指拨弄着镯子,这两环翡翠,细嫩润滑,通透清澈,晶莹凝重,碧亮喜人,浓而不淡,如雨后冬青,上面各用金线挫着两个字,一个上面是“天长”一个上面是“地久”。
      侯绍茗说,这是他娘留给她儿媳妇的。

      窗外,是剑锋舞影,疾风劲起。
      剑锋习习,仿佛要侵入骨髓一般,沈妙容披着单衣。
      “绍茗,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啊!”
      他的剑在月光闪烁寒芒,他说:“妙容,我要好好练剑,如果有一天,有人要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的剑绝不允许我沉默!”
      说罢,长剑凌空,几瓣桃花,月下纷飞。

      吴兴沈府是世代书香世家,毓秀名门,沈妙容不仅精通音律更写的一手漂亮的梅花篆字,只是一直不曾觉得幸福,直到她遇见侯绍茗。
      客栈里,侯绍茗在房内安静的画画,山峦云雾,跌宕在画卷上,如无常的命运。
      沈妙容手握小管羊毫,润墨流畅,写下:“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
      侯绍茗微笑,眼睛湛蓝似星,如一泓清泉,清奇俊逸,温情淡淡。
      那夜,侯绍茗斜倚在窗边,月亮孤单的挂在西天上。沈妙容偎依在侯绍茗的身旁,秋风凉起,沈妙容下意识的缩进侯绍茗的怀中,他的身体轻抖了一下。
      “妙容,你真的要离开?”
      “时已快十日,我若再不回府,爹爹会骂的。”
      “可是……”
      四目相对,满眼空空,一片凄伤。
      月黑风高。

      回府之后沈妙容的身量疯长,一同生长的还有她绵邈的心思。手腕上镯子翠色依旧,上面的字还是天长、地久。母亲见了这对镯子也不住点头,说当真是极好的东西。
      时光流转,转眼间沈家最大的喜事即将到来。
      沈妙容手抚过新制的嫁衣,细数着姐姐出阁的日子。
      沈妙音,六月初八,下嫁临川王陈子华,她未曾谋面的夫君。在此之前,沈妙容早已听爹爹说过,这位临川王陈子华,沉敏有识量,留意经史,姿仪容美,举止方雅,造次必遵礼法。乃是无数名门望族的淑媛千金都为之倾心的对象,只是这一切在沈妙容看来,都不及侯绍茗半分。

      沈妙音是当地出了名的美女,眉心美人痣。好比吴兴春色,旖旎万千。
      如果说沈妙音的美是大家闺秀的那种隽丽,而沈妙容的容貌则在那种隽丽中更多出一种颠倒众生的明艳。如今身量长足,更是举手投足间,明眸善睐,顾盼生情。

      沈法深从小偏疼小女儿沈妙容,说她日后定然是个大美人。也正因为如此,沈妙音一直不喜欢她这个妹妹。而如今的沈妙音,则是整个沈家的荣耀。

      翌日。
      出门访友的沈法深突然早归,话不多说,直冲进沈妙音的闺房,撞见这一切的沈妙容顿时感觉差异,尾随着父亲而去。
      沈妙音的闺房,沈法深破门而入。
      只见沈妙音与一男子亲昵的拥在一起,解衣卸带。那男子风情万种的吻着姐姐额头。
      看见爹爹,那男子合衣顺窗跃出。爹爹大怒,立刻下了令追捕。
      不觉间,沈妙容已经泪满衣裳。
      那男子是——侯绍茗。
      一时间,沈妙容觉得天旋地转,颤动的心拧着般的疼。
      侯绍茗,到底是负了沈妙容。

      天空薄薄的阴,细细飘雪。
      南国初春少有的天气。
      天地一色,无尽苍茫。
      窗明几净,几只闲雁飞过。
      沈妙容惨淡的笑,拔下钗细,轻轻勾手,几道划痕跃然窗纸。
      “吴兴这样明净水润的天,怎样的相遇都难免多情一番。只是……只是,破了这窗户纸,也没多大风景可看,是不是?”
      茹儿听着小姐的话,不觉间也是泪光盈盈。
      “茹儿,真让你说着了,这一切还真就像戏文里唱的,只是那女子换成了我,男子负心离去,到头来我会不会也想了一辈子,念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到头来芳华早逝……”
      “小姐别说了!”
      茹儿也不忍。

      “二小姐,你快去劝劝老爷吧!大小姐,大小姐她……”
      “嫣儿,怎么了?”沈妙容不由得疑惑,嫣儿是姐姐的丫头。这时候过来找自己,也不知姐姐出了什么事。
      “二小姐,您快去看看吧!”

      中堂,绛紫色大厅里,姐姐跪在地上,爹爹手握宝剑,寒光凛冽,不住的颤抖。侯绍茗到底是跑开了,躲掉了这一劫,沈妙容这样想着,这样也好,真不知,此时此刻如若是面对,又该说些什么。

      沈夫人这时走过来轻声告诉沈妙容道:
      “你姐姐有喜了!”
      沈妙容的手重重的抛空!
      “爹,您不要逼我……”   
      啪!一记耳光落在沈妙音如花似玉的脸上,霎时红肿。
      “你……你这个混帐东西,你知不知道你是谁,临川王的王妃,将来临江王登位,你可就要入主中宫了啊!你这是自毁前程,你……你给我们沈家丢尽了脸了你。”
      一向老成持重的沈法深终于按耐不住自己内心的羞愧与愤怒了。
      “爹,我才不想当什么王妃,我要嫁给侯绍茗。”沈妙音哀求的说道:“女儿长这么大没求过您什么,就这一次,爹爹,女儿求你了。”
      啪!又一记耳光:“这是什么混帐话,王妃是你说当就当,说不当就不当的吗?”
      沈夫人见老爷怒火中烧,怕真伤了自己女儿,连忙过去道:“老爷现如今这事要怎么办啊?”
      “娘……,我要嫁给绍茗,不要当什么王妃了!”
      “唉!”沈夫人无奈的落泪道:“现在肚子里有喜,这事儿可怎么办?这还怎么嫁进去,若是不嫁,皆不是办法啊!”
      “天灭我沈家啊!”沈法深仰头长叹。

      中堂静了下来,沈法深气得发抖,沈夫人抱着沈妙音不停的落泪。而沈妙容则怔怔的望着他们。
      那一刻无人知晓,沈妙容的心在破碎,在泣血,在湮灭。
      “我嫁!”

      一时间,沈妙音,沈法深,沈夫人甚至连茹儿都惊异的看着沈妙音。只见她温和的说道
      “我替姐姐嫁,请爹爹让候公子与姐姐成婚,成全姐姐幸福吧!”

      “妙……妙容!”姐姐的脸上顿时有了容光,道:“妹妹,姐……委屈你了。”沈妙音抱住自己的妹妹,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她一直不喜欢的妹妹,原来竟能这样为她着想,能够在这样危急的时刻救出自己,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能和自己心仪的男子在一起的希望,不由得激动起来,双肩不停地抖动。
      沈妙容只是把头埋进姐姐的香肩,那一刻,她的心是那么酸。
      回到房内,沈妙容端坐在镜前,泪再也止不住。
      双手捧面,不停地抽泣。眼泪从纤白的指间划过,如菡萏带露,甚是哀婉。白霓衣裳就好像失水的枝桠一般,枯萎不已。

      沈妙容最后一次,见绍茗。
      “妙容,抱歉。”
      昔日的深情厚意,却更加灼伤了沈妙容的心肺。
      “我家小姐要嫁人了。”
      “茹儿!”
      “妙容……”侯绍茗深情的望着沈妙容。
      他的眼睛还是如一汪动荡的春水。还是那么的迷人。只是沈妙容明白,那眼眸里闪烁的光芒再也不是属于她的了,就算是她的,也要不起了。

      “你配不上我家小姐的,别做梦了。”
      “茹儿”
      “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
      侯绍茗吟诵着那日沈妙容在他画卷上题跋的诗句,
      只有沈妙容明白,正因如此才会有“怨公子兮怅忘归。”也不由得想到了《山鬼》的最后一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沈妙容把那对翠玉镯子还给了他,上面的“天长地久”沈妙容觉得从一开始便担当不起。
      “候公子……好好待我姐姐,照顾好她,否则我爹爹不会饶了你,也不会饶她。”
      再看着侯绍茗的种种深情,虽然看不出丝毫佯装,沈妙容还是不禁暗自心伤。

      “绍茗,我喜欢你,用我最单薄最执着的青春,喜欢你。”只是这话沈妙容,再也说不出口了。

      六月初八。
      沈妙容穿着大红嫁衣,盛装艳抹。她知道,此时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

      从踏上花轿的那一刻,沈妙容不再是沈妙容,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临川王的王妃,将来可能会入主中宫,母仪天下的女人。
      沈妙容感觉得到,陈子华在看到她的惊艳时有一瞬间的失态。也就在这一瞬间,沈妙容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到底是扬名江南的翩翩佳公子,在别人眼里沈妙容这一生当真是算不上辜负,却也不知会有对少人对自己妒恨,艳羡。
      临川王府到底是比不上南陈皇宫的高楼连苑,气势恢弘。但那依旧会是女人的勾心斗角,而沈妙容的心,早已不知何处。

      这一年,碧空万里,几行归雁。
      南国翠色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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