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佛门》远方无城

105、舍利子

　　门缝中漏进褐黄的一片阳光，照进青砖雕花的地砖缝，使青缝里的灰白尘土亮成一片白。
　　有岸屋顶上盖着的青灰冷瓦当中有一两片玲珑剔透的薄亮的瓦，漏进来亮白的日光，灰尘扑扑地在里面静默地打漩涡。
　　室内整个的寂静，只听见紧促的喘气声。
　　是迦尘师兄剧烈地喘息，胸口高高低低地起伏。我这才清楚的发现生灭师兄的长相，白嫩的鹅蛋脸，长眉枣核眼，土褐的眼珠子，鼻梁高立，鼻下有一道薄沟，冷红的嘴唇紧紧抿着。
　　他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半坐起身体，一只手肘撑在地上支持住，另一只手紧张地把黑猫护拦在怀里，身着黄色僧袍。
　　我于心不忍起来，一步上去牵生灭师兄的衣袖，脸上眉毛一紧，盯着生灭师兄道：“师兄，这件事我们不要插手了吧，是迦尘师兄……迦尘师兄的家事……”。
　　生灭师兄回过头来见到我脸上露着忧伤，犹豫了一阵，半晌方回过头向迦尘师兄道：“师兄，这件事事关百姓性命，希望师兄以大事为重”。
　　迦尘师兄圆弧的鼻翼一翕合，眼眶一层紫红，他死命用眼眶咬住泪。
　　良久方才低头将怀中的黑猫一看，这一看又是好一会儿的时间。迦尘师兄怔怔地，忽地自言自语笑道：“娘，娘亲！”。
　　一开口迦尘师兄的眼泪便大颗滚落下来，青青的一滴似嫩豌豆一般，砸在胸口衣裳上，成了一块黑沉沉的泪斑。
　　迦尘师兄觉得牙口中一股酸，牙齿竟然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然后整个人把黑猫一把拥在怀中，埋着头，身体一阵剧烈的细微颤动。
　　我同生灭师兄忽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生灭师兄拉起我的手。我两个正要向外走，却看到迦尘师兄忽然直起身子，立刻止住哭泣，因哭泣引起的淡红的脸颊上变作一种冷淡的神色。
　　迦尘师兄哑暗的嗓子道：“有什么仇要报呢？如今已经百年光阴，沧海桑田了！要报仇，我替父亲偿命罢！”。
　　一时说罢，迦尘师兄手中忽然化出一柄匕首，向自己脖子上一架。
　　我听见动静，回头瞧见如此一个光景，登时吓得脑袋一片空白。幸好生灭师兄沉着冷静，怀里掏出一枚三角符纸，指间一弹便给迦尘师兄手里头的白刃打落在地。
　　我立刻忙忙奔过去，冲迦尘师兄埋怨道：“师兄，你为何如此这般？！”。
　　而迦尘师兄怀中的黑猫这时也忽地化成了人形，忧心中带着几丝自责的口吻向迦尘师兄说道：“孩儿，你为何如此，为娘哪里舍得你死？！”。
　　“可娘又为何要报仇！”迦尘师兄急红了脸，泪眼婆娑吼道。
　　“你可知为娘为何落到如今这般下场！”天狼也红起眼来。
　　迦尘师兄听了这话，怔住了。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前尘往事。
　　“当年娘被父亲一刀刺了腹中，孩儿性命不保。娘亲为了保胎，动用仙力，可是只因胎儿月数尚短，娘亲只得耗尽全身仙力才得以保十月怀胎而产下孩儿。孩儿落地之际，娘亲便命丧黄泉，因此娘亲本是山中修炼化成的仙族，却终究成了鬼魂……”迦尘师兄一面说，一面望着天狼。
　　天狼没想到这一切迦尘师兄都知道，越发不得其解，纳罕道：“既然我儿知得为娘所做一切，怎么不知道为娘的怨恨？怎么不让为娘报仇？！”。
　　迦尘师兄殷红的眼眶，抿着的嘴唇止不住的颤抖，半晌方道：“一切恩恩怨怨娘亲还看不清嚜？当年娘亲在山中修炼千年，好不容易一朝得道成了仙族，却因想要参透人世间的情爱而遇着了进京赶考的父亲，”生灭师兄顿了顿，抽噎道，“可是娘亲又顾着天条，并未对父亲投入真心。娘亲一开始变错了，这世上纯真的爱恋是两情相悦，可是娘亲却一味纸上谈兵，只想体验形式上的冷道的虚情假意……”。
　　迦尘师兄还不有说完，天狼立刻辩白：“不是的！全然不是这般！”。
　　天狼鬓发墨长帖住脸颊，窄瘦小脸上是眉眼清秀，粉黛染了泪水晕淡了。她极快地晃头：“不是，我对你父亲有感情！过后是有的！是他背信弃义，全是他的错，是他先算计我，是他要置你于死地，置我们母子于死地！我怎么不该恨他！”。
　　迦尘师兄见到天狼如此执拗，只觉得心中阴阴的痛，突然怒吼道：“娘亲！是我错了，是孩儿错了！一切全然是孩儿欠你的！”。
　　天狼见到迦尘师兄失控地自责般拿双手擂头，被吓住了。我见着迦尘师兄如此，忙去阻止他，劝到：“迦尘师兄，四大皆空，四大皆空！”。
　　迦尘师兄方冷静下来，片刻方自嘲般笑道：“是呀，四大皆空！”。
　　他忽然抬头盯着天狼，道：“娘亲，你知道我每每念道‘四大皆空’想的是什么吗？我再想倘或娘亲没有怀上我该多好，娘亲为了我从仙族落到鬼族，生生世世心中一股怨气，再难转世为人；父亲为了我，郁郁而终，世世受鳏寡孤独的命运……好一个‘四大皆空’！万事万物都有尽头！”。
　　天狼听见何玉笙是“鳏寡孤独”的命运，整个人震了一震，望着迦尘师兄怔怔道：“他为何……如此？”。
　　迦尘师兄面对着天狼，冷笑道：“娘亲不知道吧，我虽落地成婴，却命途多舛难以活命始终是婴孩模样。父亲便把我放在清尘庙一个方丈处，百年来那方丈把我养在灵泽洞，方使得我在百年后得以活命。而父亲因为愧疚你，便写下《有岸》，终是郁郁而终……”。
　　一时间有岸里万马齐喑。
　　片刻后仍旧是迦尘师兄开口：“可他之后的命数却世世鳏寡孤独！”。
　　天狼听见是如此，心中早已没了恨意，眼中却不住地流泪。她神色艰难起来，嘴唇几番翕动也没说出话。
　　不过终究问出来了：“这……这一世他命数如何？”。
　　“是个和尚”迦尘师兄眼眶越来越红，一时说完，又抿着嘴，强忍着悲伤。
　　在天狼发怔之际，迦尘师兄忽然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念珠，念了几句咒语便把天狼收入佛珠串子中。

　　吹风的时候把迦尘师兄黄色的僧袍刮得阵阵响，他立在河岸上，暗青的河水映着他褐黄的影子，天色也是一派暖黄。
　　白云千载余是空悠悠，这时候已经堆到了天边。一颗胭脂酡红的太阳圆溜溜像泡过油一般嵌在白云里。
　　人世最遗憾的是什么呢？光阴边缘还有光阴，聚散无常还得聚散。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要怨恨的怨恨不了，要热爱的热爱不了，悲喜竟然转头空。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可千古英雄之外蜉蝣一般的世人竟来世上一遭。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作者有话说

　　有岸篇马上写完，预备进入下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