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长明》荼小白

1、泽山门

　　波光粼粼的泸江水如往常一样静谧地流淌着，曲折而低回，承载着江岸的灯红酒绿，不知去往何方。

　　泸水江边月寒夜凉，醉霄楼里却是温暖如春。

　　一楼斗酒猜枚，宾客满座，连招呼的店伙计都满面春风。

　　楼上更是不必说，不仅座无虚席，后面竟还站着几人，俱凝神看着台上的说书先生，听得专心致志。

　　说书先生显然是见惯了这等场面，说起书来不紧不慢，吊足了人们的胃口，说的正是人们百听不厌的《创泽山》，这则三岁小儿都耳熟能详的故事生生被他说的精彩绝伦，荡气回肠：

　　“说起大南江的泽山门，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惊堂木“啪”地一声拍在案上，说书先生稍稍一顿，才挑起眉毛继续道：“话说建兴三年间，渊太祖建兴帝征伐大渊边缘的诸多小国，终于打下了如今大渊国的大半个天下。

　　大国初成，国本待立，百废待举，朝廷顾南江不暇，一时间南江治安乱作一团，于是乎□□横行，盗匪四起，将南江闹的民不聊生。

　　就在这些恶霸闹的人心惶惶的时候，一位不知出处的侠客挺身出来，一把三尺剑，一身青色长袍，将一群正在农户家中为非作歹的宵小杀得抱头鼠窜，狼狈不堪，真真是大快人心。

　　一夜之间，明宗阳这个名字传遍了大街小巷。”

　　说至此处，一片叫好声响起，连一楼的宾客都忍不住抬头望上来。

　　醉霄楼里坐的大都是江湖客，江湖人不拘小节，穿着也不甚讲究，使得正前席落座的一对俊雅的少年男女格外显眼。

　　这对少年男女桌前摆着几盘精致的点心瓜果，一壶茶，还有些许干果蜜饯。

　　少女听得起劲，随着众人叫好。

　　她生的冰清玉洁，一双清澈的眼眸含着笑意，灵秀动人，初雪般莹白的脸上梨涡隐现，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鸦羽般的秀发衬着月白色素服，很是惹眼。

　　素服领口处用同色锦线绣着纹案，虽然样式简单，但懂眼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绝不是寻常人家所能购置。

　　少年则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心不在焉地靠在软椅里，清俊的脸上透着世家公子特有的玩世不恭。

　　他衣着却不似少女那般低调，上好的锦缎长衫，腰间嵌着明黄的玉髓，拢发的银冠更是考究，繁复的纹饰自冠边聚拢而来，汇到一颗羊脂白玉处，绝非凡品。

　　少年似乎对台上的说书有些倦怠，打了个哈欠对旁边的少女道：“映雪，再不走府里可就要宵禁了。”

　　叫映雪的少女此时正在兴头上，哪里肯走：“再一会儿，这一回听完了就走。”

　　少年满不在意地道：“好啊，待会儿回去挨罚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父亲前日不是去了建安？按以往来看少说也要三日，曹国公和赵国公又都下了请帖，少不得再耽搁几日，有什么可担心的。”

　　少女虽跟少年叙着话，眼神却始终落在台上，似是丝毫不愿分神。

　　“从小你就爱听这些，这么多年翻来覆去的听，也不嫌腻。”少年边转动着手中的一枚金蝉玉雕边调侃道。

　　“像你一天天搜罗那些石头古玩，还约人家赌石卖玉，你才不嫌腻呢。”映雪回怼他道。

　　“品玉鉴石乃是世家大族最基本的——”

　　少年话没说完就没了下文，目光也被什么吸引了过去，映雪有些奇怪的顺着他目光看了过去。

　　只见厅内北边的角落里坐了一个少年人，红纱灯笼之下悠闲地品着茶。

　　涌动的灯火里分辨不清模样，只忽明忽灭地勾勒出他俊朗的侧颜，挑亮这热闹的大厅里唯一一份与世隔绝的安静。

　　“映雪，你可知那少年腰间挂的是什么玉么？”

　　“嗯？什么？”

　　“那是玉的冰种，世间罕有，就连我也只在典籍里见过，极为难得，此人必定来头不小。”

　　灯火下的长衫浅淡，腰间挂着一枚弯月形的玉玦，看不清上面的纹饰，却在幽暗的厅内散出宛如月华一般的光泽，的确极为罕有。

　　“是么？可是我看他全身上下也就只这么一件值钱的东西了，你确定他来头不小么？”

　　“二哥没白带你出来，总算认得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了。”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只认玉不认人。”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金蝉玉雕，掂在手中道“你再不好好听便不还你了。”

　　少年毫不在意地挑挑眉，翘着腿将一颗蜜枣扔进口中。

　　待少女又沉迷进故事里，他才慢悠悠地伸出一根小指，将玉从她手里勾了过来，少女却浑然未觉。

　　少年吐了一口枣核，身子一仰，便躺回了软椅中。

　　跟他鬼混了这么些年，还不了解她？这丫头从小就这样，一听故事连饭都能忘了吃。

　　此时正说到明宗阳将贼人逼退到南江境外，又揽天下英豪创了泽山门，故事被说书先生描绘地跌宕起伏，连少年都把头转向了台上。

　　明宗阳是一个传奇，他所创立的泽山门更是武林人所向往的圣地。

　　百姓可能记不清楚大渊国在哪一年发生了哪一件大事，但对泽山门的种种都如数家珍。

　　早在三十多年前，南江一带祸乱不断，百姓谈匪色变，明宗阳现身于乱世之中，仅用三年时间平定了南江匪乱，期间济贫扶弱，所到之处人人感激涕零，额手称庆。

　　他一身剑术使得出神入化，□□中人闻风丧胆，往往未见其人便已落荒而逃。

　　之后的十年间他在泸江东郊泽山一代创立泽山门，无数侠义之士闻名而来，纷纷投入他的门下。

　　江湖人以入泽山门为豪，百姓对泽山门人更是崇敬仰慕，南江也因泽山门的存在而一片祥和。

　　而后的事更是令泽山门名声大噪。

　　建兴十九年冬，建兴帝率一众皇亲大臣于皇家猎场狩猎，这本是枯燥冬日里的一大趣事。

　　可谁知年过五旬的建兴帝来了兴致，竟不顾诸位大臣劝阻，纵马逐鹿，其速如飞。

　　建兴帝年轻时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打下了大渊国的半个天下。

　　如今依旧宝刀未老，险些甩了追随而来的亲卫，却终是误入深林之中，越走越深，觅不到出路。

　　如此行了三天三夜，林中粮水稀缺，建兴帝与几名亲卫被折磨得狼狈不堪。

　　就在绝望之时，建兴帝居然望到层峦叠嶂之间有一处高耸入云的奇峰。

　　峰壁陡峭而笔直，峰顶有一处突斜出来，直直地指向天穹，云雾缭绕之间，竟像一位欲乘风而去的仙人在引路。

　　建兴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强撑着寻了过去。

　　那高耸入云的峰便是大泽山顶，泽山掌门明宗阳将气息奄奄的建兴帝救了下来，并与之相处甚欢。

　　两人相对而坐，同论天下事，共谈民生百态。

　　由此那奇峰便被建兴帝亲题为仙人石，泽山门被御赐为武林至尊，明宗阳封为武林尊主，一时间赐下数不清的金银财宝，荣宠无数。

　　建兴帝笔谕，此后每年腊月十二渊朝君主都需亲上泽山拜仙人石，探望救命恩人明宗阳。

　　建兴二十三年的腊月十二，建兴帝依着旧例上了泽山，并将最小的十九皇子也带了来。

　　十九皇子正当年少，样貌英俊不凡，风流倜傥，与明宗阳的独女明静婵生出了一段风花雪月的情事，而后竟使其有孕。

　　建兴帝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对恩人倍感惭愧，下谕旨御赐两人成婚，赐明静婵为十九王妃。

　　次年初夏，十九王妃便诞下麟儿，建兴帝赐名景轩，承袭爵位，日后顺位继承十九皇子封地虞州之王位。

　　这本是一段佳话。

　　与王权贵族扯上联系，享受着承赏受封的荣誉，伴随而来的另一面却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煎熬与痛苦。

　　朝中没有家族的支持，明静婵在王府并不好过，但她选择了沉默，仅在小世子三岁时不顾丈夫的反对，执意将他送上泽山。

　　小世子芝兰新茁，聪慧伶俐，由明宗阳亲授剑术。

　　在七岁之时在练剑场上崭露头角，九岁之时更是在武林大会上名列前十。

　　连许多江湖老手都自愧不如，世人皆传其有明宗阳之风，日后必有一番作为，泽山门由此又一次成为了话题中心。

　　建兴二十六年，建兴帝薨。元昌一年，元昌帝继位。

　　元昌七年，泽山门出了一件命案，这一次再次将其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因为这件命案关乎着大渊国运。

　　那一年腊月十二格外寒冷，元昌帝继先帝命登泽山拜仙人石，探望年近六十的明宗阳和自己的亲侄儿。

　　元昌帝此行携了太子与两位皇子，一众大臣亲卫。

　　就在一众人宿下的当晚，太子却突然病倒，面色苍白，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底下的人全都乱了阵脚，明宗阳率泽山子弟在外跪候。

　　元昌帝到底先强自镇静下来，命随行的御医诊脉察看，御医却也诊不出所以然，匍匐在地上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元昌帝迁怒于太医，欲将其处死时，明宗阳却奏请诊脉，元昌帝诧异不已，直到看到一位白发老者信步走进来，才得知此人便是世人口中的神医修鱼。

　　修鱼神态安然地诊脉施灸，太子才渐渐平息下来，太宗方松了一口气。

　　而后不知修鱼与元昌帝说了些什么，元昌帝沉默了下来。屋外跪了一地人，整夜无眠，直至清晨钟声响起，屋子里才传出太子薨逝的消息。

　　那一夜过后，修鱼走了，十岁的小世子也悄然不见了踪迹。

　　除此之外，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泽山弟子如往常般该练剑练剑，该听训听训，都心照不宣的对那夜的事缄默不言，不论山下的舆论多么汹涌澎湃，皆充耳不闻。

　　事发后的第七天，一向对泽山门毕恭毕敬的飞鹰盟突然反目，集了一众贼人匪类杀上泽山。
　　明宗阳已近六旬，自然不如盛年之时的所向披靡。

　　他与一众门徒拼尽了全力对抗这场突如其来的搏杀，谁知杀上山的人如不要命一般疯狂，恶战持续了两天一夜，两边皆伤惨严重。

　　就在两边水深火热之时，明宗阳的独女明静婵只身一人上了泽山。

　　明静婵是十九皇子妃，亦是诸侯国虞州的王妃，她的出现使这场恶战产生了些许变化，飞鹰盟到底是有所忌惮，竟变得犹豫起来。

　　纵使如此，对方也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直到冲在第一线的明宗阳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来。

　　最后，十九王妃明静婵的死平息了持续近三天的恶战，飞鹰盟与一众贼人也仅剩下零零散散的幸存者，而泽山门因为明氏父女的全力相护而伤亡较轻。

　　元昌帝因明静婵不顾皇家规矩而震怒，因此无视十九王爷的恳请而将十九王妃逐出皇族，与其父亲一同葬在泽山上。

　　这场恶战在朝野与民间都引起了轩然大波，世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桩离奇的大战背后的缘由。

　　然而这背后的错综复杂又岂是寻常百姓能猜得透的，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泽山门恢复得很快，竟如一早就安排好一般。

　　明宗阳最爱重的大弟子岳承义为继任掌门，二弟子江春秋为副掌门人辅助其左右，其余长老执事等则在原位更上一阶。

　　再大的风浪也终有平静下来的一天，再惊天动地的事都会被岁月掩埋。

　　一晃八年过去，泽山门的往事却被人们著书立说，编撰成册，风靡大街小巷，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