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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谎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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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娴六岁那年,养育她的“奶奶”病重。
对于老一辈的恩恩怨怨,小小年纪的她委实不甚清楚。被人接走前一夜她仍被“奶奶”抱在怀里,絮絮叨叨,讲她亲生父母为人如何正直,命运却并非一视同仁。
王晋娴牢记了她“告终”的托嘱,朝着与祖辈有着牵连的周师傅瞧了一眼,却也只是一眼。
旅馆一楼,前台金碧辉煌,王晋娴的手却凉了。
电梯外人影廖落,王晋娴搓了搓后知后觉冰冷的手,她比之从前长大了许多,但如赵晋成说的,或许也没多大长进,仍是个会激动会做傻事的。
刚刚在电梯里,其实来人一眼便瞧出了王晋娴,不知是用什么法子的,终归对方还是关心着她们老王家。
她听了赵晋成的,单单错肩而过了,那周师傅自然也只是一怔,双方便各自擦了身。
“别紧张,别急。”赵晋成坐在一楼大厅的软皮沙发上,端出岿然不动的架势来。
话语轻飘飘地传入耳根,王晋娴向男人投去信任的目光。
王晋娴点头,赵晋成又说:“喝点茶吧。”
约莫两三来分钟,赵晋成抬手,竟是径自压在王晋娴手背之上。
王晋娴到底没起身,脑后传来一道声音:“你们找我?”
赵晋成松手,对周师傅说:“好久不见。”
王晋娴侧过眼。
周师傅年近六十,一张脸布满历经沧桑的皱纹,身上一件朴素褪色长裤,嘴唇紧抿。在他对面的赵晋成气势十分唬人,一如之前在美国的那回“不期相逢”。
王晋娴屏住呼吸,看着周师傅当面掏出一样物事来。
她一眨不眨,周师傅低声道:“你爷爷的遗物,我不能拿。”
掌心里是小小一方铁制盒子。
赵晋成说:“你家小徒弟办事倒挺利落。”
王晋娴垂眼,觉得被赵晋成握住的力道尤为的紧实,手心温热。没有松手的意思。赵晋成显然一早便同周师傅打过交道,言语熟稔,却不知是哪个程度的关系。
“你们放他一马,他毫不知情。”周师傅深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眼钉牢赵晋成,“若早有心给王家平反,又何必等到今天。”
赵晋成没有接茬,借着沉吟半刻,才说,“你瞧瞧她。”
王晋娴的视线同周师傅撞入,对方哑然半晌。
王晋娴低声道了一句:“周叔叔。”
周师傅半晌长叹。
“小娴,你长大了。”
出了饭店,半夜仍是灯火辉煌,赵晋成见王晋娴缓缓蹲下,说:“怎么了。”
王晋娴说:“脚酸。”
“赵晋成……”她轻轻蠕动嘴唇,赵晋成也缓慢弯下腰。
王晋娴抬起酸涩的眼,对赵晋成说:“你眼不酸么。”
赵晋成定定看着她,半晌伸出手,圈住她。王晋娴把手摸到赵晋成的双眼上,指尖从眉宇滑下,顺着深邃眼窝游转到鼻梁、山根,在那两片略显薄泛的嘴唇上停留。
王晋娴看着赵晋成:“你不怕惹怒我,我就不卖消息给你了。”
夜风中,王晋娴声如蚊蝇,仿佛是一吹就散。除非极近极近的距离,不然旁人绝不能插足偷窥其中。赵晋成下巴微微收紧,不吭一声静静听着。他低眸,暗淡目光低垂落在王晋娴脸上,等了等,他才说:“阳子和皓子的奶奶是爷爷当年的贵人。他没有捅到爷爷那里去,只交给了我。”
赵晋成的姿势没有动,“嗯,我知道。”
王晋娴看着地面一串一串灯光打射在赵晋成反光干净的皮鞋上。
王晋娴:“你可能以为我不是很在意阳子这件事,又或许这是你对我的惩罚。但无论你怎么判决,我对阳子都有诉求。”
赵晋成轻声说:“好。”
王晋娴往他那头靠了靠脸,“恐怕三年前,你对我的失望比我对你,更多吧?”
赵晋成没说话,沉沉的呼吸回荡在王晋娴的脸侧。多少年,他们在赵家这个偌大的家族里彼此依靠,身体紧贴,心却身处两地。
风静止了,路边树梢的花儿停止打转。空气中被风传送的泥腥气变淡。
隔了几秒钟的静寂,王晋娴说:“你抱抱我。”
赵晋成闻言,手臂一紧,把王晋娴揽在怀中。
王晋娴极少外露情绪,这无疑是头回的脆弱,往日多是插科打诨一样的娇缠。赵晋成停了很久,才自语一般回了道:“我知道。”
说着她抬眼,赵晋成揽的力道收紧两分。
王晋嘴唇微翘,好像一只孤独小兽,待人垂怜。
“我送你回酒店。”赵晋成拇指抚平她嘴角弧度,借力拉她起身,看着她,没有多余言语的平静。
王晋娴说:“先在这过一夜。”
赵晋成看了眼手表,说:“我要出去一趟。”
王晋娴捏了捏鼻尖,赧赧地抿抿嘴,小声说:“我们两个是不是两相亏欠?”
赵晋成瞧了她一会。
“也许吧。”
王晋娴没再说什么,回套房里,只余她孤单一人,手上痛觉传来,她如此才发觉手心里掐出好多密密的指甲印。
王晋娴正擦着脸手机便响了,接电话说:“三更半夜,爷爷不睡觉啦?”
对面老态龙钟声音笑了,说:“吊了瓶水睡不着。小娴,见到故人了吧。”
王晋娴说:“见着了。”
“那就好。”赵世炎说。
想了想,王晋娴用柔软的毛巾压着脸细声细语添了一句。
她说:“今天我在这见着小叔了。”
赵世炎啊了一声,“他住哪呢?”
王晋娴道:“不住酒店,他应该谈生意来的。”
那头细细索索有护士声音,赵世炎撂电话前说:“帮爷爷看着点。”
王晋娴嗯了一声。
外头轰隆隆地下起狂风暴雨,王晋娴若有所思地看向电闪雷鸣的窗外。
电话惊雷似的炸起,这回已经是黎明破晓之际。
王晋娴半睡半醒地“唔”了一句。
“晋娴?晋娴你醒了么?”
王晋娴睁开眼,看了看手机上“罗老师”三个字,对方道,“这大清早的,哎。我们在车站这头遭了点麻烦,你能来一趟么。”
王晋娴翻身,站起说:“罗老师,你们到了?”
罗老师讪讪,那头又有个男声响起:“去派出所就去吧。”
罗老师道:“晋娴我给你地址。”她搓搓手对那个男声说,“再等会吧,咱们也人生地不熟。”
王晋娴赶到车站,罗老师好说歹说正和一帮制服人员沟通,身后坐着一个短发的男人。
往近走一点,听到警察问:“你们是大学老师?怎么跟地痞吵起来了。“
旁边抽烟的俩男的登时炸毛了。“警察同志——”
警察安抚了一通,对地痞说:“老熟人了这不是,先回所里。”
“哎!”那两人扬眉,“那小白脸呢!”
声调狭昵且露骨,王晋娴谨慎思量了一下,在事态更进展一步前,就先过去跟罗老师打招呼。
那两个人见警察无动于衷,又说:“我们是摸女孩手的流氓,他不也——!”
那低头的男人蓦然抬脸,王晋娴这一眼扫了眼,她觉得那男的表情十足的阴郁。
“杂种。”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接着凌厉的风从他面上扫过,狠狠地被挨了一拳,当着警察的面儿三男的又纠缠到了一起。
最后结果是一齐塞进了所子里。
凌晨的雨愈发的大。
罗老师咬了咬手指。
“早知道今天就不转这趟火车了,飞机误点就误点了。”罗老师不住道歉,“对不住啊,晋娴,还麻烦你来了。”
王晋娴摇头,沉吟说:“这位是……罗老师同事?”
罗老师看着那低头的年轻男人。
王晋娴等了一会罗老师,了解了大概道:“不急,我打个电话,半小时后肯定能出去,不耽误你们工作交流。”
罗老师松了松气。
那头警察过来,就跟王晋娴靠在门口,王晋娴递了根烟给他,那人也不客气,接过后夹在指间晃了晃手指,一脸疲倦地呼了口浊气。
“晋娴,我这要走个流程,不好意思。”他揉了揉一头乌黑亮丽的软发,王晋娴注意到他脸皮上擦破了个口子,细细小小一道痕。
后头有人叫“林哥”,林苛轻轻招了一下手,视线重又滑到王晋娴脸上。
他打量许久,低声同王晋娴说:“……老……同学见面,怎么还假人似的对我笑呢。”
王晋娴说:“你帮我把朋友弄出来,我会好好谢你的。”
林苛说:“这么点举手之劳而已。你回来了,连个电话也不通知我一声。”
王晋娴停了一下,笑了笑,“你要不要去趟医院?”
“没事的。”林苛侧头说,“这点伤太常见了,就是我家老头子见了又得唠叨。”
王晋娴说:“谢谢。”
林苛淡淡说:“你那位朋友挺见义勇为的,脸上那几拳挨得不轻,倒是得去医院包扎。”
王晋娴想了一想,联系了当地的急诊科朋友,先给罗老师身旁那位姓周的年轻人检查了一通。
王晋娴又看向他身边那几个同样在叫唤的小痞子,对林苛道,“你们基层挺不容易啊。”林苛噗地梗了一下,瞧着王晋娴说,“我只是完成一个理想。”
王晋娴没说什么。
林苛收拾了那群要报销医药费的癞子,脚步停下来,“怎么了。”
急诊大厅的清晨,发烧部门的通道挤满抱着小孩的家长。灯暖黄柔亮,地面干净。
王晋娴望着门口,闪了闪神,“好像看到了……”
林苛安安静静地站着。
几秒钟后,王晋娴轻轻摇摇头,抬脚去药房再没说下去。
拿完药刚一回头,人就被抱住了。
隔了一会才松开,王晋娴看着林苛。
和晋娴想象中一样,林苛眼底微微的泛红,身上换了一件更显身材的休闲装,他需低头才能看着个头娇小的王晋娴。
林苛望了王晋娴许久,方才提了一口气。
他低低道:“晋娴,你来找我帮忙,我很高兴。”
王晋娴朝这年少相遇的男人抬起手,她想拍肩膀,碍于身高终究拍了拍手臂。
随后手被拉住了,但也只两秒,林苛就给她小心翼翼地揣回了她自个衣兜里。
“是小娴啊。”后头传来一道男声,一阵哗啦哗啦的轮椅推动声,一股中药味弥漫开来。
王晋娴回头看了看说话的赵延明,又看见推他轮椅的赵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