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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闲饭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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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池春色正盛,皇后荀展云坐靠着廊柱,听飞鸟扑翅,独赏了大半日的碧水流光。
娘家兄弟子侄众多,打小在几代人欢居一府中长大,偶尔真觉得受够了成日里孩闹婴啼的杂乱喧吵。自从八年前入宫,一朝为后,何曾再有过那等凡俗旧扰?
却也不曾迎来独属于自己的热闹。
这清净怕是要享上一辈子了。
“皇后娘娘,二长公主来了。”
荀皇后双眉略展,起身急迎:“传进。”
揽玉公主周瑛由内侍引入,和往常一样,行步如风的姿态华丽招摇的服饰隔着半湖岸柳就一眼认见了。
“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二姐不必多礼,”皇后上前亲自揽起,打量着周瑛衣衫上的新奇细节,“这又是哪起的新花头?透额罗佩在身上了?”
周瑛年近四旬,额肤眼角都已难掩年岁痕迹,但一双秀目却是灵动澄净,举手投足轻盈潇洒,倒比荀皇后这个小她十几岁的看着更神采烂漫。
“天逍让人仿西洋花样做的,”周瑛大方抬臂展示,口中却不以为然,“怪模怪样的,出来才觉到,明儿我再不戴了。”
“好看,真好看,”皇后语气里有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羡慕,“满炎京世家侯门,加起来也不比二姐和姐夫会顽。”
“他呀,嗐,别提,”周瑛摆摆手,随便落了座,“往年这时节必是要往东边去寻跟出海的,如今授了正事,给他圈的,成日里就只能在这些抬眼随见的东西上挑毛病,找乐子。”
荀皇后抿嘴笑。
授了正事?二长公主附马唐梁去岁升任御史大夫,那可是位列三公的权职。
这轻描淡写言之不恭的语气,要不是全京无人不知这闲散侯门一家的奇葩秉性,必当是故作轻狂,藐视圣命。
周瑛浑然不觉,自顾自奕奕道:“对了,近日还学了副三人对弈的新棋法,等小六回来,咱们三个解闷下,往后不必轮流记分了,每局直接见分晓,好顽得很!”
这憨二姐一天脑子里只有顽,荀皇后叹息:“才听说那头战局紧张,六妹还不知何时才能还京。”
周瑛抚着衣摆精美繁复的花纹,也叹气:“真把小六当个能人使了,她一病秧子懂什么,前线上不够给人添乱。”
荀皇后簪缨世家出身,父亲荀永汉现任尚书左仆射兼枢密使,位比副相,虽然周琅平日甚少与她谈论国事,但这等析势判断,是一种出身本能,跟二长公主言语也向来不讳:“此战派出了那么多大将兵马,打的又是奸诈的贺贼,不得咱们自家人严密把着?小六前时孟地纷乱平得漂亮,也只得辛苦她再领一趟。只是没想到这次局势如此艰难复杂。”
“可是小六毕竟还有……家事在身,”周瑛言语难得吞吐了下,“才前去凤朗阁看祈儿,听说又受了寒,成日里药汤当水喝,咿咿呀呀可怜见的,有苦还说不出。”
“祈儿身子骨是娇嫩些,”荀皇后知根知底十分尽责,“全宫上下最精细的嬷嬷和太医都围着凤朗阁转,差人一天三报来,放心,倒没大碍。”
“祈儿缺的哪里是嬷嬷太医,”周瑛抬眼盯视而来,“是朝夕相处、同心互恤的母亲。”
荀皇后神情一定,感觉出话里有话。
周祈的母亲?论宗牒名义,是孟亲王已故王妃,早谈不上能朝夕相处了。论全天下心照不宣的事实,孩儿他娘就是周璐——作为周璐的亲胞姐,二长公主这话什么意思?
周瑛不待探问,自己直言:“娘娘不曾考虑将祈儿接来慈元殿吗?”
皇后沉默片刻,明知故问:“以何名义接来?”
周瑛闲不住的手衔起个樱果,斜投去给湖面击出数弧涟漪,“娘娘才说了,连出战大军都得自家人看顾着,这储位皇权,又岂能随随便便旁落他人?”
荀皇后看了眼左右,心惊这二长公主的口无遮拦。
周瑛只当再平常不过的闲话般叙:“转眼祯儿那孩子都快十岁大了,要他是个合适的,还至于一直拖着?”
知道全天下都盯着自己不争气的肚子议论,深宫凄冷,荀皇后为后八年没经历过什么宫闱大事,还有些姑娘似的面皮薄,不想接言,却又深知机不可失:“小六人还在外面,祈儿是专指派由她代为抚养的……”
“娘娘,小六到底还未出阁,早晚要被指婚送嫁的,”周瑛摆明昭示姐妹同心,“祈儿一辈子长着呢,小六能顾他几年周全?本就是临时之策,后宫诸事,还不都是靠娘娘操劳辛苦。”
周氏香火凋敝,拨来找去,炎京当下也就豪王周祯与名义上的“孟亲王留京质子”周祈这么两个国姓子嗣,其实之前已曾有不少人给荀皇后明说暗敲过继周祈这一主意,多是来自娘家势力,这还是她头回听到“亲娘”方的主动态度。
这太重要了,尤其是周璐如今身处外野战局,炎京拿捏着她的骨肉软肋,她本人又何曾不想借力使力,给亲儿子抓住一个更稳的靠山与出路?
由皇后过继亲自教养周祈,制衡起那胡皇子周祯对储君之位的势在必得,本就是最顺理成章的事。
但是荀皇后始终有她难以启齿的不甘心。
她吹了吹手上本就已凉透的桂枣茶,没喝,沉凝半晌才看向周瑛,小心翼翼的轻柔语气压下尊贵身份应有的威仪:“二姐,这些年来,你可曾也想过继一个子嗣?”
周瑛对这同病相怜似的寻问未见敏感抗拒,直爽一笑:“唐家一个混世魔王已算作到头了,天逍那么个造性,还指望能教出甚么好儿郎?我天生也不是个爱操心主事的命,几十年眨一眨眼,享足清闲快活就够了。”
荀皇后不再接言,这位二长公主的状况毕竟与她不同——
唐家乃开国功勋,封侯世袭,祖上也曾是大炎朝权势滔天的股肱栋梁,到了唐梁这一代彻底堕落成酒囊饭袋。
唐梁打少时起就是出了名的炎京第一纨绔,成日里花天酒地,纵情声色,都传其年纪轻轻染上花柳病,作坏了命根子,被老侯爷打也打个半死了,名医高师也求访遍了,仍是回天无力,彻绝后想。
这么个混帐世子,纵是袭了侯位一生富贵不缺,也没好人家肯把宝贝女儿嫁给他。除非碰上哪个心盲眼瞎的……哦对,偏巧二长公主的皇爹正正是个真瞎子,生就给自己的大女儿指了这么一门造孽亲事。
当时按例请示太后,黎太后也不过只表面叹了口气,就轻易拍板同意了,联手把个金枝玉叶推进了这无边火坑。
天家眷嗣,有几个身由己定?荀皇后当下看着周瑛一脸洒脱无忧,也只叹她强颜欢笑,多年来苦中寻乐罢了。
周瑛的自嘲一发而不可收,还在笑言:“娘娘没听过吗,我家贤汾侯名声好得紧,民间给谐音尊称了一辈子‘闲饭侯’。也亏得这爵位一眼望到边了,免受多少抨击痛打、唾沫星子,只我二人两口闲饭再吃几年,往敞亮里想,也碍不着谁。”
贤汾侯夫妇无儿无女,也没有权臣勋贵稀罕跟这江河日下的完蛋家族结群结党,去年党派形势动荡暗涌,唐梁正因足够无能无志才被一致默许掇上台院首席,方便下边自作主张,各行其是。
最作风不佳的成了监督全朝作风机构的最高名誉长官,炎京官场最大荒谬莫过于此。
二长公主人生在世,也就自己胞妹和外甥这点亲情惦念吧。荀皇后在这掏心掏肺的姑嫂唠家常里,些微放下了习惯性绷着的慎行谨言:“祈儿也才刚满岁,谈封王立储,都还太早。”
“祈儿来与你这边也是名义抗衡,留作后手之策。展云,”周瑛脸上隐有一抹怜惜遁过,脱口唤的是闺名,“你还年轻,未来尚大有可期啊!”
荀皇后眼中莹光忽闪,即便是面对娘家人,好强的她也从不曾流露闺怨,今却在这知心姑姐前蓦然泄了防:“二姐,此事我怕是……不报念想了。”
周瑛愣了愣,心下突就跟到些未曾体验过的痛,张口却不知拿什么话来安慰好,只如长辈般抚了抚皇后瘦削的手臂,叹息间再多的关切勉励也终究爱莫能助。
荀皇后没让情绪就此一泻千里,转头很快恢复了理智矜持。二长公主说的对,她还年轻,还有背靠的强大家族,她不可能也随随便便认命躺平。
“可是祈儿……”跟着暗忖起可供运作的各种细节,权作理论推想,忽而先被一个关卡难住了,她看向周瑛,坦诚探讨,“若真到公验龙脉的一步?”
周瑛暗自心疼,本还神色有几分沉重,听到这话倒一下笑了:“娘娘啊!一时糊涂了不是?祈儿从哪头论见怯?这千古龙位上是只坐雄尊,难道嫡亲身上的血,也传男不传女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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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饭侯”侯府建在城心涞水河畔,与御苑秋明池一波相连,放眼望出去是全炎京风光最绝的角度,收眼看回来是全大炎最会败家享乐的人物。
唐梁坐在一方精心选位搭建的低台上,倒是不怕暴晒,来客席桌摆在亭篷下,主人独沐浴在日丽风和中,垂钓。
“你瞧这涞水颜色,我若是条鱼,绕路入海也要躲着炎京河道过,”鱼竿甩上一条黑纹瘦鲤,唐梁上手熟练卸下钩线,细瞧了瞧鱼腮鱼眼,转手就放了归,“当年有人问六部任我选想进哪部?我说工部。不为别的,就想花大钱好好清一清这涞河水,让炎京人多瞧上几只鲜活鱼鸟,别总是那副上灵囿里观个梅花鹿都喊珍禽异兽的没见识样子。”
唐梁再度抛线,自己摇头笑:“为官理由千万种,老爷子听说差点给我一拳。”
“官场这个地方奇特,从来都是多做,多错。祖上殚精竭虑,就想对得起这个勋贵之名,几度差点作丢了爵。到我这儿摆明闲饭生吃,倒人人都见面和气了。哦,只除了一位情理不通的——管大学士!嘿那老顽固,谁也不怕得罪,我年轻最浪那会儿数他咯楞,有事没事带头参我家。”
唐梁起身看向座上宾,“打这上论,本侯爷今儿找你来,真叫个不计前嫌。”
管临颔首一笑,虽然他也不熟,但以多年从别人口中听来零零散散的拼凑,绝对相信这是他亲爹惯干的事儿。
唐梁试够几轮手感后收了竿,步来桌前,全没个设席待客的端正样子,对一桌佳肴美馔指点推荐,活像一个带小孩出来开眼解馋的不着调阔亲戚。
“这吃了吗?数这季节才有,是什么,猜猜?”
管临看向那盘肥鼓鼓的细嫩圆鱼。照理他没这个爱好和研究,并不如何识得出来,但好巧不巧,昨儿阿奇也正给他家中一吃货做上了这道心心念念惦记已久的时令大餐——
“河豚?”
“不错,懂行,”唐梁认可表扬,“比你老子强。”
“这东西收拾不好了有剧毒,搁从前我不敢吃,想山珍海味什么没有,冒死非跟这口玩意儿较劲?没想到,不试则已,”唐梁夹起一箸赏看半晌,珍重送入口中,“论懂吃会吃,古今第一竹西君。”
管临放下筷子,坐了端正。
“有意思。王侯世家子孙是酒池肉林里喜闻乐见的摇钱树,朝堂上人人喊打的懒皮囊,翰林院那帮子苦大仇深脸,满口之乎者也,忧国忧民,人是楷模,叫清流。咱们素来在炎京城里各走各的道,迎头碰上了都得暗骂一声晦气。”
“唯独风卿兄,”唐梁咀嚼缓慢,越发品出兴味,“便不仗着连襟,性情上跟我唐天逍也是个难得互相瞧得起的。”
他目光突现锐意,看向严整以待的管临:“这案子要翻,还真相给天下看。不为正义,我为私谊。”
管临被他直率惊撼,恭肃起身:“晚辈同心所向。”
“晚辈?”唐梁语气缓松,随便挥手让他坐下,“六妹是我夫人的宝贝疙瘩。周家小子说什么我都爱不理不理,但周家姐妹发话在我家就是圣旨。迟家案子牵扯几十年对贺纷争,八年前三司会审没见定论,台狱里死得糊涂,暗手痕迹抹不去的,我今既得了这个正当,台院卷宗管翻任调。除了谁敢背叛算计小六,成心找死我绝对帮着成全,别的不关心,不问,有事侯爷前头兜着。”
管临听着这套旁敲侧击的警告,简直被威胁得欣喜若狂,接下更是听无不应,知无不言了。
唐梁见他神色昂奋,言语坦诚,更多想到一层渊源:“今就算不是同为六妹谋事,你小子有良心也该自己牵头这个主张——管学究和迟家又是什么交情了?我与风卿兄是没人想得到的意外酒肉知己,管家和迟家那却是公认的晚弦街风雅佳话,正儿八经的门当户对。”
“当年谁不知道,管学士和迟阁老一门心思要结亲家,结果阴差阳错,你爹下放琴州时一顿快意酒,把女儿远嫁去了江南,这边竹西君才被指婚尚了胡公主。原还说,下一辈儿再结!管家后来有些坎坷,有人说迟家是攀龙附凤,捧高踩低,蓄意悔婚,风卿兄就曾在我这席桌上醉后愤愤:迟家岂是那等势利之辈?话放这儿,管家就有一天致仕、获罪、潦倒、要饭,迟家也不负约定,非补给他家这门亲事不可!”
“世事无常,人呢?转眼倒是他一家上下都含冤入土了,迟家欠你一个媳妇。单只为这份誓约豪情,你管小子今日重挠回朝堂也不该弃信忘义,迟家的冤情你不能袖手旁观。”
迟家……管临面烫心惭,倒还真不欠我一个媳妇了……
“侯爷,夫人回来了。”
唐梁正说到兴头慷慨激昂,一听这话放下酒杯,起身出迎。
侯府夫人风风火火归来,领先于簇拥仆从直奔侯爷宴客的傍河外院,在亭外宽阔院道上,夫妇二人汇聚。
“今儿顽得开心吗?”唐梁笑问。
周瑛不顾及亭内还有外客在场,直率摇头:“展云是个好姑娘,唉,那地方埋了她。”
唐梁想了想此话何来,无奈收笑,温言宽慰道:“你也是为她好。”
周瑛愁眉一时不展,接过了唐梁伸手牵邀。
“夫人,侯爷,要加座添菜吗?”下人请示。
唐梁头也不回地摆摆另一边手:“公主累了,回屋歇会儿再说。招待客人吃好喝好,说侯爷失陪,有要紧事先去了。”
客人不远就在亭中,直接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
唐梁的性情,此行一见算是深有领教了,客人并不觉被怠慢。而匆匆初见周瑛——
管临对这“闲饭侯”夫妇声名亦是素有耳闻,此时张眼望去,只见那全炎京头号纨绔与火坑中的苦命公主自然牵手而去,喁喁交谈对视间,眼角眉梢是遮不住的专注与关切。周围家仆习以为常,似乎小侯爷与二公主一对璧人打三十几年前青梅竹马至今,一直便是如此。
管临看得出神,心中有了些许猜测顿悟。
淮郡王一脉女子究竟哪个是平庸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