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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理想国 ...

  •   迟舫为迟风卿长兄嫡女,由于父母早逝,自幼被过继在二叔家长大成人。因比迟栏迟阶年长十几岁,出嫁又早,外人只直觉她与妹弟不甚亲厚,连管临当年亦未听迟阶提及过长姊几次。

      迟舫生得一双淡眉凤目,朱唇微抿,神韵倒比迟栏姐弟更肖似竹西君些,表情却总显过于浅淡,凛凛略呈疏离感。

      管临由石伯安夫妇引着步进正堂,却只见满堂凌乱,横七竖八或卷或展着多个铺盖,“乡民晚间借宿,管录事见笑,小心脚下,这边请。”

      出侧门穿回廊至后院,仍是满院孩童杂客,石伯安打开一间房门,先一步迈进现点起一盏油灯,才回将管临恭敬请入。

      管临跟进,籍着微弱的灯火,半天才看清此乃本是一间卧房,却以布帘相隔硬辟出一个袖珍书室来,全屋清简,除一案二椅外,放眼去只见整齐摞列的一叠叠藏书,再无它物。

      满府皆借给无家可归饥馁流民落脚,只留此卧榻外方寸空间郑重待客。管临接过迟舫泡来的一杯热茶,心生敬叹。三人二椅,石迟夫妇伫立,他自然也不肯坐。

      “打扰石先生。公主绕道特来辛州,乃是因路见延平流民,”管临开口直言道来,“听流民所述延平一带村落多年荒废,大量村民或落为山匪流寇,遂欲亲访了解,可有此事?”

      “正是。”

      回答得这般干脆而平声静气倒让管临一愣,“石先生悉知内情?愿闻其详?”

      “大隆山一山之隔,这头遭盘剥压榨,食不饱居无定,那头被殷勤相邀,诱之以分粮赠地,村民向生而选罢了。”

      “那头?”管临双眉微攒,原以为流民不过是落草为寇,“是指——贺地?”

      石伯安见官方代表如同初闻般难以想象,只是淡然一叹,言辞并不见避讳:“是贺地,辛州百姓叛逃大炎而去了。”

      如此轻描淡写将大逆行为道来,管临默看向迟舫一眼,却见其神情同样坦然无奇。

      管临越发相信今日来对了,语气不由也一沉再问:“那辛州年年遭灾一说,又是真是伪?灾民大量叛逃,所谓赈灾赈给了谁?所谓拨款修渠又修到哪里去了?”

      石伯安与迟舫一时沉默不语,似乎疑点症结都已由管临全然自问自答。

      管临回想这进辛州城来一路见闻,罪魁祸首又何劳他夫妇二人揭晓?

      “十年前辛州多地的确遭过一场重涝,当时我等随父在京并未亲历,”石伯安终于再度开口,细细从头捋来,“州府以赈灾名义,上请调粮拨款,下鼓励辛州民间捐监救灾——‘捐监’乃是当时朝廷试拟未行的一条新法,新法党恰以辛州为例,全力鼓励推行。捐监法卓有成效,当年辛州便凭借‘账面上’捐来的百余万石监粮,自捐自赈,成功抗灾,太守也因此名声大噪,平步青云。”

      管临点点头,当年的辛州太守如今已升至淮西路转运使,管临只知此人也是董相朋党一枚,倒是头回知晓有早在辛州时推新法有功的渊源。

      “一年内便能在全州搜刮筹集到百万石捐粮,接下来,管录事,你可猜到发生何事?”

      管临面色晦黯,忖来道:“接下来,辛州想是便要年年‘遭灾’了。”

      “不错。不仅如此,所谓捐粮,更逐渐由黍谷稻米变成了真金白银,辛州百姓的灾年,只怕要从这才开始真正算起。”

      青天白日,盘剥恣睢,十年诈报,管临仍难置信:“州府更替数轮,竟无一人发觉揭露此间贪腐荒谬?”

      石伯安闻之脸上浮起一丝苦笑,年轻人,可贵又可笑、原始而短暂的单纯赤诚。

      “辛州贪腐一揭,便从根上证论了捐监新法的疏漏,谁人敢做此撼树蚍蜉?继任者一来,只见现成的揽财捷径铺就眼前,原来年年只听哭天抢地的多灾多难贫寒之地,竟是一千古肥缺。”

      石伯安句句惊雷不讳,语气却只是娓娓平常,管临便知这得是多久以来愤怒无力、悲悯难舒、抗争未果而落成的止水般平静,昔日的御史中丞甚至只能眼睁睁目睹家乡人民饿殍遍野而难尽己力,书香门第的师者夫妇满腹经纶无以救世,直回归以施粥果腹帮一个是一个,默默挽助着被世道无辜戕害的生灵。

      管临深吸一口气,“石先生,此番所言你若有辅证依凭,可否由我交公主带回炎京?”

      “当然,”石伯安爽快答应,这爽快感来得却是轻易而又复杂,既带着对由下至上一脉贪腐者潜在报复威胁的不惧,又透着多次无功而返的麻木,对眼前人其实并不奢报几分期望,“管录事稍候,家父曾收集私采过大量数据与证供,待我去取来。”

      石伯安推门而出,迟舫持壶来为客添茶。在一旁几乎全程未插言,随着二人对话脸上默然变幻的表情,却让人感知得到她的悉心聆听与思考审视。

      管临抬手恭接,低头呆望着杯中浑浊的碎茶末,突听迟舫开口道:“家弟曾说你无意承父出仕,直叹可惜。”

      本来确实无意,后来进京还不是……管临撂杯笑道:“妙棠自己不事功名,于别人却是一直热心。”

      迟舫听他小名称得如此自然,倒觉亲近,“以家弟的性子,若非是他发心自腑认同的‘明主’,任是再高官厚禄,也难令他折腰以赴。”

      知弟莫若姊,管临抬头紧盯迟舫,一丝探究与期盼交织而生。

      迟舫却自顾应道:“可本该是先有明主,还是先有贤臣呢?”

      “迟夫人,”管临按捺住突然擂起的心跳,竟顾不得迂回措辞了,直问出:“这些年你可曾……见过妙棠?”

      迟舫毫不见犹疑摇摇头:“六年前妙棠与栏儿回京,我等几乎日日相见为狱中父亲商讨奔跑。不到月余,家翁亦获罪遭贬,我与夫同随出京,自此再未见过。”

      管临见她谈起当年变故也只是神情淡淡,全然不似迟栏激动悲愤,心里几乎也不自禁要往嫡不嫡亲这回事上挂想。

      不料迟舫竟又道:“可我知晓妙棠活得极好,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话,怎讲?”管临抬眼,语速变得很缓慢。

      “你既与他相交一场,可知他为人。”迟舫微微仰了仰头,目光移向窗外,夜幕已经彻底坠下,寒风钻过漏缝的轩窗发出刺耳的沙鸣,迟舫眸中却似另映出一个明亮宁和的景象,“他彻底自由了,从此不再命定为哪个腐朽王权的臣仆,不再被忠良之后的身份制约——忠良谁来定义?利权还是利民谓之忠良?——他只管继续他骨子里的肆意妄为,用他自行其是的道理行走这个天下,寻找甚至成为他所真正认可的‘明主’。”

      管临听得大气未喘一口,生怕错过丁点细节地将迟舫说的每一个字都楔进脑中,试图拼解出自己多年追寻的答案,“所以你认为他——找到了?”

      迟舫眼神从窗外抽回,嘴角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和他们一样,就在那头。”

      “他们?”管临感到自己不受控地微微颤抖,“大隆山那头?”

      “没错。”迟舫斩钉截铁答道,回看管临的眼神肯定甚挂有几分挑衅。

      管临彻底呆住了。叛逃到贺地?这个可能性他从来想也没想过。竹西君正因谋叛罪名惨死狱中,迟二姐多年捶地喊冤,而今日迟长姐却亲口对他说,迟阶竟躲,哦不,是心悦诚服,投入贺王麾下。

      迟舫敏锐地体察到管临心中的联想,摇头道:“不过此一桩彼一桩,我父当年谋叛之说子虚乌有,妙棠亦非是迫于仇怨投敌求生。”

      管临轻咬了下唇,试顺着她的逻辑,诚心求问:“贺地,当真如此理想?”

      迟舫目光忽而迷离,思量半晌,终缓声道:“‘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1),我等自小千读万诵,直以当今已如圣贤所望,为身临盛世沾沾自喜。今你来至辛州,看到又是何等光景?”

      正说间,石伯安携卷复返,迟舫被一时打断,只看了他一眼仍继续道:“我亦不求神君降世,有何开天辟地耳目一新,但只兴利除害,使‘谋闭而不兴,盗乱而不作’2),有饭吃,有活计,今贺地只以此为本,可算奢望?可称理想?”

      石伯安只听到一半话,便已知妻所讲为何,竟也深以为然,边听边不自觉点头,衷心流露认同。

      管临自幼接受忠君恋阙价值训导,习惯了谨小慎微的官宦氛围,一时被这夫妇俩对着个当朝准钦差竟明晃晃表达“投敌”向往的行为震撼到了,脑路大开之余,心里突冒出一句话:得亏是我。

      石伯安邀管临书案前落座,为他详解据证,管临见文书卷帙浩繁,所涉横跨辛州十几年户籍卷宗、出入账目,定是历经了艰难而琐碎的挖寻整理而集成,而大多字据却非原本,看得出是专人复抄誊录。

      石伯安直言道:“各卷我都曾抄录多份,广撒传播,也是以备不测。”

      管临一一厘清收整,向这对初见便倾己以无畏信任的超凡伉俪郑重点了点头。

      石伯安研墨蘸笔,突自笑道:“我辛州石氏如今是全族衣褐,家徒四壁,便是遭他反将报复,又能奈我等若何?”说着大笔一挥,便在卷末署下实名。

      迟舫倒是提醒:“二弟还在京中……”

      石伯安气道:“那个不成器东西,不提也罢。”

      管临只心称“没错”,并未搭茬。理卷收好,抬眼见石伯安撂笔,却一瞬间神情凝住——

      石迟夫妇二人一时议起那个在太学中混了快十年的石家老二,迟舫见管临被书案上什么吸引,循之看去,似乎是那镌刻着竹西君道号的砚台。

      “你认得这方砚台?我父曾经去到哪里都搬着它。”迟舫手抚刻字,低头轻叹道:“当年离京,我姐弟三个已料定此去凶多吉少,妙棠居然还有心思笑言,怕是马上要抄家了,让我能带快带几个宝贝走。”

      “舫妹。”石伯安轻唤一声。

      迟舫笑笑看他,“你怕什么?这不值钱的砚台换几个藏赃罪?我临走令他们各选一爱物交我保管留念,栏儿给我带上父亲的砚台,母亲的篆章,父亲教她初习字时用的笔毫,妙棠见拿的都是这些,也假装风雅起来,竟给我塞了个镇纸进来。”

      她指着管临傻傻盯看的方向,神情难得流露出温情思眷却又哑然失笑,“连个书角都没见他摸过几次,他倒是藏个镇纸何用?”

      ……戚湖盛产蟹,琴州镇纸多兴蟹踞造型……

      当年突一天发觉自己房中这镇纸不翼而飞,管临还只当是沐慈学堂杂生往来,谁人急用随手借去未还,哪曾想,何时竟被这小子蓄意顺走?

      沉甸甸的铜蟹镇纸,突袭抓捕被随身携离琴州,炎京家破人亡却以爱物之名幸存,翻山越岭今竟在数千里外的辛州此处重见。

      管临探着那铜蟹上经年辗转磨下的点点锈迹,蓦地只觉这蟹活分了,蟹钳直直扼在心尖上,攥拧出鲜红滚烫的汩汩泉露,七情六味突然都被铺天盖地排山倒海的思念遮蔽,教他一时也辨不清,那泉露是涩是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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