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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山有木 ...


  •   二月的山城夜晚还浮着丝丝缕缕的凉意,幼粉的山樱却在荒凉城脚没头没脑地悄开起来。指引归去前路的是头顶盈凸的九夜月,自古鲜有人歌咏凸月之美,难道这将望未望、却注定即将奔向圆满的月形,不才是尘世间最美好笃定的憧憬之象?

      周璐一行早已赴宴归来,留话令管临无论多晚,一回驿馆立刻来报。

      公主下榻居于上厅,独拥一个小巧院落,管临赶来时周璐正由启荣伴着徘徊在廊中。

      “公主。”

      周璐一转头看向来人,定了下神开口道:“回来了,所探如何?”

      管临见也没有邀进堂内说话的意思,便站定廊前,低声细细将学府所历有选择性地讲来——石迟夫妇对贺地的钦赞向往一节自然隐去,眼前人再怎么说是大炎皇室子弟,他还拎得清。

      周璐听罢,半晌不语。清朗月光将深青帷纱披上一层珠银,银帘背后终传来一声已然极度压抑的喟叹。

      “明日命人将卷稿密封,无需递京,一路随我物什保管,待我亲自上交。”

      此行迢迢,回炎京少说也还得一年半载,管临心觉迫切,却也知辛州痼疾积重,欲从根上整治急不得。

      周璐所想戚戚:“今日所见这谭通判、温太守,不过是后人乘凉,有我亲历这接待仗势,来日也逃不得细翻他的账。真正难拿的还是那栽树的前人……”周璐怒从心起,气落臂间,突一挥袖砸在身边柱上,撼颤了整个朽廊,“无孔不入,在我大炎各个角落栽满参天毒树!”

      身后启荣被惊动得冲上来:“哎呀呀,主子消消气,有事对事,有人对人,哪能冲个柱桩子使蛮,没的把咱自个身子骨都震脆了。”

      周璐后知后觉到反力,果然耐不住地咳了一阵。

      管临感念于公主身为一深宫女子,竟比京中所见绝大多数大官小吏更具忧民之心与行动魄力,主动请缨道:“臣执笔将一路所历详录,公主有何访查立项只管交待,或须亲往诠察,臣随时听凭调遣。”

      周璐微点点头,自行理了理情绪,似乎面带满意看向自己亲点跟来的随臣,“管录事文可上书立言,武可深林屠狼,选你来是值得很,一人可作两用。”

      管临耳颊一热,只觉公主话似夸赞,语调却冰冷哂然,想是对自己也未必全然信任,垂眸道:“臣不敢当。”

      周璐奇奇怪怪笑了一声,突问道:“你与石家有何旧识渊源?”

      早料到有此一问,管临已打定如实相报:“昔日琴州时臣曾与迟家幺子交厚,知晓其长姊正是嫁与辛州石家。”

      周璐听了方恍然,迟舫是石家长媳一节倒早就了然,但管临与迟家这层联系,她竟才知晓。想起初见管临长身佩剑、胡说八道的模样,脑海似乎也曾莫名恍惚飘过一个故人身影,此时才后知后觉到那是谁。

      “原来你还认得我大外甥迟阶?”

      管临脑中一转,明玉公主乃奉玉公主亲堂姐,这“大外甥”论得没毛病。

      “想来你们倒是年龄相仿,不过——”思绪在遥远而有限的记忆里翻找审视,周璐品评道:“你们两个,性子行事都天差地远的,倒难想竟能顽到一处去。”

      苍天大地评评理,谁说不是呢?可偏偏就……有点顽得到。

      “公主与他相熟?”

      “谈不上相熟,莫鞯太妃还在时,大公主携子回宫拜望,见过几次,”周璐心叹,天家亲眷,哪似民间往来随意,“那家伙自小喜欢耍刀弄剑,进宫禁携兵戈,宫里上上下下又都是女眷,没人陪着淘气,他嫌无趣,每次都由大公主央着才肯跟来,坐不稳一刻便闹着走。还记得迟大学士令人雕了一把胡桃小木剑,专给他进宫时带着顽,哄他能多待上一阵。”

      记忆闸门一经敲开便自行奔涌,曾以为早已淡忘的无忧童年点点滴滴重又鲜活起来,周璐越想越入神,语气也如这今夜分外旖旎的月色,难得柔软闲散。

      管临几乎不敢多言回应,生怕扰了她回忆故人往事的好兴致,恨不得听她一直讲下去。

      “他明明年长我两岁,却须喊我一声堂姨,每次远远见我便躲着走。只一次不知怎的,就我两个跑散,乱闯乱撞到东头六尚局,偷爬进后坊冰库。库里当时储着西域快马新贡来的甘瓜,他问我想吃吗,没待我答就挥木剑豁出一角来尝。那甘瓜甜爽清冽好吃极,他却非说不够甜,将皮塞了回去,又豁开另个。”

      “我两个一山望一山高直将每个都只尝上一口,再原样塞回,最后扬长而去……后来常想西域与大炎交恶,怕不是就要从那批‘烂瓜’算起。”

      周璐讲至兴浓,寻向听众反应。夜笼月华中,隐见管临表情极为专注,又带几分难以理解的汹涌迫切,俊逸眉眼漾着酣醉的了然与神往,朝她不住微笑。

      周璐心弦一拨,几乎忘了身处何时何地,“管……录事。”

      管临恍如梦醒,回道:“臣在。”

      周璐眼见他出神的眉眼瞬间埋进恭敬垂首中,自己也清醒了大半,扯住一时绵延翻滚的思潮,轻咳一声,转身道:“明日照常赶路,早生歇下罢。”

      “是。”话题中断,管临依令告退,心中却意犹未尽。

      辛州城静夜的气息如此不寻常,偶尔几声风惊狗吠将客旅人的夜晚衬得分外寂寥。但此时此刻,陌生古城外的空旷夜晚,却奇特地每一缝隙都被斯人旧谈所盈满,声声幕幕,鲜活似初见,亲切如往日,令他辗转反侧,激动难眠。

      管临知道自己将一路随行向南,去到那百花盛开之地,隐约已感见温热的沐裹,绮丽的风景,未竟的抱负,待展的鸿图,而心绪却不知为何定留原地,甚而向后退寻,翻到了荒僻未知的大隆山那头。

      ————

      出辛州转道向南,皆是崎岖山路,渡青江,翻赤岭,沿途愈加城少人稀,气候却是一里比一里更见湿闷。马行不擅翻山,众人不时须舍车牵马跋涉,行进速度更拖缓慢。

      非以双脚亲自丈量,不知大炎山河广袤至此,而山河拥有者,世世代代又有几个能亲眼目睹感受到这万里江山的壮伟,寸土各异的奇绝?

      如此迤逦行至云岭前的最后一个州府迈州,已是四月光景。

      迈州太守付寅亲自出城相迎。一行疲惫人马由当地官兵引护着,进至迈州,未引向驿馆,却被请进专辟出招待的一座府邸,想是已做多日停驻的考量。

      入府已是深夜,付太守率人接风上下安顿,周璐一身风尘仆仆,却不急休整,直将付寅唤定问正事:“云岭战势如何?”

      “秉公主,薛经略现正于岭中亲自督战,前派王骁将军率队突围,全队覆没于夷兵,王将军……被俘了。”

      前方形势实比想象中更严峻,周璐命众人放下手中收拾,先往堂中议事。

      平日此时付太守早已入榻酣睡,今特熬夜来迎接,光干等都已是人困马乏,而迎来这群跋山涉水了近三月的皇亲御使,竟连多歇一夜都不耐。心中颇觉意外,忙收敛倦意,强打精神,随入堂中。

      “夷人作乱至此,岭中孟亲王现状如何?”

      “孟亲王被攻得节节败退,已暂弃了芒州,退入孟南普城地界。”

      “他倒是会躲清闲。”周璐怒叹,“战事闹了一年多,折了朝廷十万人马,他却是神出鬼没毫发无损?”

      付寅只向裴大人看了看,嗯嗯啊啊应付,不详接一语。

      周璐眼见他这幅谨慎不多言的样子,知他一则不敢妄评王侯是非,二则怕是根本没拿自己当回事,只道公主此行是个用来与周瑶论近乎的花架子,周到照顾好起居便可,要事自与朝臣论。

      周璐缓缓靠坐进太师椅,抬袖让请向裴志端:“付太守,孟地详情你与裴大人好生汇报,裴大人此番率我等访孟,若因你这信息有误出了什么差池,怕是要掉脑袋的。”

      裴志端闻之一凛,这奉玉公主并非软柿子善茬他一路已各种领教到,出行三个月来也渐渐捋清形势,自己绝非此行决策的主角。周璐话一出,裴大人便心知其不满与反语,心下认怂,面上却不失钦差大臣威严地向付寅喝道:“公主问话,哪容你吞吞吐吐?芒州和夷地交恶前因后果,速速将你所知讲明!”

      付寅一见这光景,才勉强论清主次,不敢再含混,详言道:“夷王顿羽去岁重疾垂危,几个子女和属下部落趁机兴风作浪,私毁与我大炎和平约定,频扰孟境。孟亲王兵力不支,向炎京求援,朝廷特命薛大人率军前来云岭援助,鏖战至今。”

      周璐不太耐烦点着头,说的都是众所周知的老黄历,用他在这废话。

      “前日路上听传顿羽已死,确凿?”

      “四月十二,病卒。”

      “接夷王位的是谁?”

      “顿羽众子女纷争,至今并未正式宣告,但据可靠线报,现夷地掌权的是其四子,约吉。”

      此名一出,一旁裴志端花白的胡须率先抖了抖。毕竟是对夷事务的专家,深知此人渊源。

      周璐多日来的功课也不是白做的,当即反应道:“约吉?可是曾与周瑶同在哇卢国为质过的那个约吉?”

      “正是。”付寅未料到这小公主知道得还挺多,“实不相瞒,自去年便有传,顿羽重病以来都是约吉把牢着夷地大权。”

      四下沉默。管临齐海晟等面面相觑,皆心知情况不妙。

      周璐暗吸一口凉气,却并未追责为何未早日上报。一路途径这许多城池,她发觉一个真理,任是地方长官与派遣巡视再深得信任,任是上报朝廷的信息再事无巨细,亲临一地哪怕只是寻常得来的所见所闻,永远都比从邸报上所知更细更深——

      孟亲王周瑶与现夷王约吉为昔日旧识,偏偏各自当权后竟交恶打了起来。难道果真是周瑶联合夷人作出兴兵来扰的假象,以此扩充兵马、拖拒朝拜进贡,摆明了勾结外夷、欲自立门户?

      而那统帅十万军马前来抗敌却屡屡损兵告败的岭东路经略安抚使薛义彤,是真打不过夷敌,还是假意抗争,养寇自重,借机囤结重兵?

      各藏各的心思,各打各的算盘。炎京朝廷当真儿戏,如此混乱局势竟指望一个病弱公主千里迢迢前来探明厘清。

      帷纱后的周璐眯扁了双眼,一时千万条血流冲汇入脑,引起看似紧张的微微战栗。却没来由地,只觉体不再乏,头不再昏,甚而一丝难以抑制与理解的笑容从唇角悄悄溢出,她发觉自己生平从未比此刻更激昂亢奋,在庸碌迷罔的大千混沌中,她头一次深切感知到自己真正喜欢什么,渴望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山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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