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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浅缘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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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庭院半依旧,门墙尚有囍字贴过的残印,推门进院来却是冷清寂静,只阿奇一个留下守屋,将里外打扫维护得倒还整洁干净。
管临看了看通往隔壁院落的篱门,又听阿奇费劲详叙了足有半日,方详细了解离京这近一年来家中事宜——
自肖子平与董季娥订婚,肖家便特派人来将此隔壁院落同赁下打通,勉强匹配上新过门相国府千金的排场。二人成婚后回京入住不久,肖子平自请外任松洪县,夫人照理自应同行,却不幸赶上母亲病重,少府少监董杵正妻曲氏只董季娥这一个宝贝嫡女,爱女执意留京侍母,肖子平自也体谅,留下阿奇守院,只带了小闻先去走马上任。
新婚夫妇就此两地数月,虽说这两间寒酸院子才是名义上的婚后住所,董季娥却只派小厮看守打扫,自肖子平走后常日仍住娘家。直至近日,曲氏病逝,董季娥跟着内外筹办丧事,但等丧期一过,也须得真正去寻夫团聚了。
管临思来竟越发庆幸自己这趟芒州差使,完美避开了与董家人同堂婚宴的场景,既成事实无力干预,至少眼不见还可假作心不烦。
与阿奇闲扯了会儿一路见闻,疲惫不堪早早睡去。第二日甫一下差,管临便直往绣巷。
熟悉的院门叩了许久无人回应,倒是惊动隔壁的大婶来好心通告:“来找才前住这儿那两个绣姑?早搬走啦。”
忙问可知搬往何处,大婶却连连摇头。
管临再往师姑挂名的寺院、大丞寺、医馆药房,问询平日与迟栏来往的人等,皆称不知木如下落。越想越觉得蹊跷,怎地活生生一个人就又不声不响凭空消失了呢?周围人更像统一了口径般,个个一问三不知。
奔走到晚间一筹莫展,兜兜转转又回到与迟栏初次重逢去的那家酒肆,想起二姐曾说常受此店老板娘关照,便寻上门去。
可惜女掌柜亦推说不知,管临见其语慈面善,说起木如师姑一脸关切,便留下自家住址恳请道:“若得见木如或法容,烦请掌柜帮忙带话一句:逢疏差使归来,急寻表姐下落。”
不出三日,管临家中果然收到字条,法容约他在城东李氏果子行后门相见。管临依邀而至,明晃晃等了近一刻钟,才见一辆青篷马车驶来,掀帘现出法容警觉鬼祟的半张脸,召唤管临匆忙上车。
管临见车上只有法容一人,急问:“表姐呢?”
已改为新妇发式的法容一副紧张神态:“木如现住在倪师姐家中,这就带你过去,路上没人跟着你吧?”
管临越发纳闷:“谁跟着我?表姐到底怎么了?”
“说来话长,去见你就知了……”法容深叹一口气,“木如现下不想被人知道在哪,我是听说你回来了忙来告诉她,跟她相依为命这许多年,就见她有你这一个贴心亲人,好说歹说她才允我带你来见。你多陪表姐说说话宽宽心,她那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管临闻之默然,猜到迟栏病重难愈,不知转眼已到了这番光景。
马车在一座清雅宅宇门前停下,此宅主人姓倪,夫妇膝下止有一独女,倪小姐生性叛逆,早年为逃婚约,私自出宅躲避多年,未料混迹市井竟另辟机缘,闯出了师姑刺绣这门独家生意。如今倪小姐早过了婚配年纪,腰缠万贯更不畏世俗,渐与父母和解互谅,终搬回家来照料年迈双亲。管临早前也听过二姐提起,作为麾下刺绣大将,木如多年一直蒙其关爱照顾。
见过倪师姐,管临一路随家仆指引进入内堂,正好见大夫从厢房中出来,脸色凝重,向倪小姐讲明病情。
管临隔着敞开房门一眼便瞧见房内迟栏斜倚在榻上,半偏着云鬓,脸色并不算太差,甚至比年初辞别时见还圆润了些。
迟栏抬眼看到门外,眉眼一弯,扶着身边丫鬟试图起身迎来:“逢疏。”
管临迈步迎上,却一瞬间愣住了!
眼望着迟栏出来,脑中一片混乱,突闻旁边大夫低声诊报的几句话清晰入耳:“……气血不足,胎位不稳,以其目前体格状况,恐难顺利生产……”
迟栏挺着大肚艰难缓慢走出,似乎对管临这副惊呆神态早有预料,淡淡一笑,先朝法容与倪师姐点了点头,才招向管临道:“表弟快进来坐。”
倪小姐与法容见管临神情,看得出他对迟栏孕事一无所知,猜到二人必有许多密话要叙,识相步去,喊丫鬟下人也退出房来。
管临呆睇着二姐足有六七个月大的孕肚,见其随便动下都好似伤筋动骨,寒冬腊月仍有冷汗渗出,勉强向椅中靠坐下,又想伸手给管临斟茶。
管临忙拦下,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
“逢疏,能等到你回来太好了,”迟栏一手搭肚,一手轻扶腰后,目色温柔依旧,“芒州这趟差使连坊间都在议论,皆夸六公主此行办得利落漂亮,我每每听到都暗笑想,一定是我逢疏弟弟全程帮出谋划策的。”
管临勉强笑笑,哪还有心思谈这些,“二姐——”,只一声唤出,喉头滚动,却不知从何问起。
迟栏反而神色坦然,低头看了看,缓缓才道:“不必替二姐忧心。此事是二姐自己任性,想到去日不多,人间来一遭,酸甜苦辣都乱尝了个遍。却还是未考虑周全,无端给姐妹们添了许多麻烦。”
管临本就疑惑二姐若已婚嫁,怎会法容路上讳莫如深并不讲明,现听迟栏此说,更确定此孕并非婚来,一时除了惊讶万分,更有一丝莫名恐惧从脑后幽幽冒出,“二姐,孩子……莫非,莫非是?”气息渐粗,张口半晌,竟不敢轻易将脑中鬼魅般闪过的一个念头道出。
迟栏目光清明,迎着他这难出口的追问,重重垂了下眼,一抹自嘲般的笑容漫溢开来:“实则怪不得他人,琴州一别六年,再见已是如此光景。是二姐本无多求,随心所欲,短暂了却多年挂想罢了。只是不曾想造化弄人……”说到此处,眼中光彩一点点散去,竟渐化为冷漠甚带一缕仇怨,“孩子是我自己的,后续种种,和他再无一丝关联。”
果然!
“子平……”
管临跌坐进竹椅,脑花彻底炸翻,他早该想到,早该!肖子平捋着他见过二姐后的醉酒失态和谩骂控诉,二姐见过肖子平后的欣喜无限与回光返照,这一切就曾明明白白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他傻乎乎一手促成却又一无所察!
肖子平你丫个混蛋。
迟栏见管临如五雷轰顶,扬了下头反宽慰道:“事情都过去了,逢疏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二姐仗着活不长了肆意妄为,本就未想过明媒正娶修成正果之说,自也谈不上谁负了谁。可是!”说到此处郑重顿了顿,“当时我全然不知他已与人订婚,董季娥啊那可是——董家人!二姐千想得开,万过得去,只这遭难将平息,我得知后躲他搬离绣巷,才发现已有了身孕,他于此并不知晓。”
管临听得句句扎心,越发恨自己怎么就无意间埋下这么个隐患去了,“二姐,可如今这般,总该让子平知道……”
“不要!”迟栏断然回绝,“逢疏你听二姐话,今日务必答应我,此生永不可告知他。孩子是我迟栏自己生的,与肖家无关,更不要沾染姓董的一丝一毫!”
管临见迟栏激动起身不稳,连往日的言语谨慎都却之不顾,忙搀扶她重新落座,安抚劝慰暂且应下。
迟栏试着自我平息,渐将激烈情绪落平下来,叹气又道:“二姐其实想了很久,本连你也不想告知,实在是那董季娥咄咄逼人,害得二姐别无他法。”
“董季娥?”管临更惊,“她反而知晓?她来见过二姐?”
迟栏苦涩摇了摇头:“女人的直觉且不说,此人尤为敏感极端,婚前她就曾派人日夜盯随子平,暗中知晓我所在。得知婚约之事后,我搬走投奔法容住到京郊,子平成婚后去绣巷几次寻我未果作罢,董季娥却能自己查到我的下落,并发现我有孕在身。且不知她在他那儿套出什么蛛丝马迹,竟怀疑出我真正是谁,派人来试探恐吓。我怕连累法容,又搬回城中,后被倪师姐得知,秘密接我来这府上住着,这才甩掉那帮子阴魂。”
“她这是要干什么?”管临气愤不解,愈加同仇敌忾。
“不管她干什么,若是我孤家寡人一个都不惧她,只是如今我这身上,”迟栏一脸蚀骨恨意夹杂掩不住的母性光辉,神情复杂地望着管临,“她对我肚里孩子虎视眈眈,恨是姓肖的种,更怕是姓迟的生!所以逢疏今日二姐就千万拜托你,来日这孩子贫也好苦也罢,哪怕要饭饿死活不下去,你只帮二姐保他千万不要落在董家人手上,二姐身后只这一事放心不下……”迟栏勉强将话说完,顿爆发出一顿蓄忍已久的厉咳,充血满面通红,细弱下肢似乎已支撑不住这副负重又狂颤的身躯。
“二姐何出此言啊,”管临听下这番托孤之辞,难受地回应道,“只安心将身体养好,待诞下孩子,我便辞官带着你们去找妙……”
话未说完,只见迟栏咳到猛处一口气未接上,双眼一拢竟晕了过去。管临惊得忙喊大夫,屋外候立的倪府下人闻讯立刻将倪小姐唤来,众人七手八脚将迟栏小心扶回卧榻,急将大夫唤回,施针用药,紧急抢救,忙乎了小半日,迟栏方虚弱回醒。
管临被接连信息搅得心如乱麻,眼见迟栏血色渐复,暂无大碍,倪家上下照顾得饶是体贴周到,自忖跟着也帮不上什么大忙,才起身告辞。
倪小姐亲自送管临出去,听着似一肚子气憋了许久,也没什么铺垫过渡,开口就劈头盖脸问道:“你知道那王八蛋是谁?”
管临看向倪师姐,瞬间被其愤慨目光灼得垂下眼,诚实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你若不找他为你表姐出气,只讲与我,”倪小姐拳头紧攥道,“这种人间渣滓,我替天|行道也得教他不得好死!”
管临惊得一抖,稳了稳慎重回道:“表姐声明孩子只属她一人,我等便遵其意愿,不自作主张节外生枝了罢。”话一出口,连自己都闹不清是纯粹尊重二姐意图还是居然夹杂着徇私护短。
“唉,”倪小姐忿忿一叹,语气听来也分明知晓迟栏心思,“木如怎就一直这般命苦,却又总顽强到让人叹服,我是真真心疼她。”
管临听此言肺腑挚深,不禁为二姐有这班情深义重的姐妹感动欣慰,心中更已去到松洪县一个来回,恨不得亲手将子平揍翻。
言间行至院侧廊上,扫眼见廊中一排画作,两边皆为风雅山水,正中一副却是夹字夹画,笔法只似信笔涂鸦。
管临只觉那字体相当熟悉,停步探究道:“这字画莫不是……竹西君墨迹?”边说着边脑中转了转,似乎能联出迟栏在此的渊源。
倪小姐却正经显出惊讶:“好眼力!这都看得出,回头与我爹说让他高兴下——此画乃是我爹当年会试,幸遇竹西君监考,考生在下奋笔疾书,竹西君无聊扯纸闲笔所作,考试结束我爹有心去拾了来留作纪念。”
管临察着她的表情细微,只见这倪师姐岁数有三十朝上,市井历练多年,眼神却是纯净无暇,言语无有一丝闪烁含糊,“那令尊日后可曾再见竹西君说起此事?”
“哪可能?”倪小姐哑然失笑,“我倪家几代上下,数我爹读了好几十年书才中到举人已算顶头了,注定就是祖祖辈辈的平凡百姓,与竹西君那等高官名仕之家,这辈子都没可能说上话,”倪小姐坦坦荡荡,却也自有矜傲,“攀不上,也用不着。”
管临听着她话语,目光从画作移回向不远处迟栏所居的屋舍,暗生慨叹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