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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严相逼 ...


  •   一封寄往松洪县的书信,管临撕了写,写了撕,久难定夺:告知子平,违了向二姐承诺;不告子平,良心又无处安放。

      厨房中阿奇备菜烹煮声嘈嘈切切,管临撂笔踏出房门,就手取过竹帚,漫无目的扫起院中残雪。

      院那头篱门冷不防响动,不打招呼便闯进一人,其人一身仆从丧服,明明初见管临却有十足笃定,抬手一揖道:“见过舅公爷。大小姐今日回宅,听闻舅公爷归来,特邀过去一叙。”

      董季娥娘家跟来的小厮,过了门仍称呼不改,且若论辈份,实没半点礼数,管临倒不在乎这些,只想到那董氏就在一墙之隔外,心中便一阵不适,开口冷淡拒道:“待年节子平归京再择日一聚,谢过……大小姐。”到底难讲“甥媳”二字。

      那小厮却难打发,脸上一副不依不饶,眼睛隔着半敞房门向屋内书桌上摊开的乱纸瞄去,“舅公爷莫要为难小的,大小姐知晓舅公爷就在家中,只想着这边院窄不便亲自过来,才特邀那边堂中坐坐,几步距离,舅公爷给个面子,小的也好交差。”

      管临挡过他的视线,回手一把掩合房门,无有一丝商讨余地道:“现下还有事出门,改日吧。”

      小厮闻着厨房冒出的诱人香气,眼睛滴溜溜转:“舅公爷晚膳还备着,哪急着出门……”

      话未说完,只听院前正门传来叩声,厨房中阿奇抢先一步前去应门,转眼持了张信帖回来,交到管临手上。

      管临展开一看,宴邀来得及时,心中庆幸,合拢向阿奇道:“晚上有宴请,我今不在家吃,你饭烧好留这小兄弟同食就是。”说罢朝那小厮一点头,便回身进屋将一书案信纸拾掇整齐,随身带走。那小厮张口欲言却别无他法,忙回向篱门那边汇报去。

      管临匆匆出门,心中想着刻不容缓,须得马上重赁一间房舍搬离!走出三条街去才静下心来,搓着手中信帖,不知孙昧突然邀见何事——

      内城河边一家安静小馆二楼雅间,受邀来的同有三人,管临只认得一个是孙昧的得意门生丁启牧,另外两个一鹰钩鼻一圆脸的不太眼熟。

      未候多时,孙昧到席,同行另有一名老者,五十岁上下,须密目沉,举手投足缓慢威严,孙昧将其请上上座,却不给众人引荐,只挨个自行招呼,见到管临道:“管逢疏,忘本!一出太学门便忘了我这个夫子了。”

      管临惶恐,见了孙昧也着实打心底觉得亲切,忙应了许多恭敬问候的话。

      孙昧笑道:“芒州一行大显才干,回来更见成熟稳重了,哪还像个未正式及冠的半大小子。”

      旁那老者跟着看了看,孙昧又向他人言语去。带众学生闲聊了一通诗书杂事,孙昧撂箸,环视众人,语调放缓,却似终于进入正题:

      “北方近来战事,可都听说了?”

      几人各点点头,心中都只觉上学时当堂考策的感觉又回来了,孙昧下巴一点:“之衡说说,现下形势如何?”

      那被点到的鹰钩鼻清清嗓子认真回道:“西边鞊罕部落东推打下漓原,兴城外的湭鄞守官弃城北逃,鞊罕欲取而代之,与我大炎建交互市,狮子大开口,当是异想天开。”

      “哦?”孙昧眉一挑,“怎么叫异想天开?”

      “大炎与湭鄞莫鞯氏盟约交好,血脉相连,怎能认可他的仇敌部落?莫鞯氏现下派密使前来求援,也是量准了我朝必能拨兵相助吧。”

      “好个‘血脉相连’。”孙昧似笑非笑重复道。

      一旁丁启牧却不认同:“当下兵部吃紧,我朝出兵夹击鞊罕,必牵动西线兵力,鞊罕若也撤挪西线前来抵抗,岂不是两厢成全了贺贼,教他渔翁得利?”

      圆脸的闻之接语道:“鞊罕已然调遣大将赫布楞前往望兴关!这是摆明了重心东移,要与我大炎硬碰硬啊,若逼得他与贺贼化敌为盟,两线推进,那我朝西北两线皆危矣。”

      “那赫布楞风传乃是贺贼克星,西线打得贺兵节节败退,鞊罕如今却偏将他东调,这步可是耐人寻味。”

      “可若拉拢承认他鞊罕,我朝岂不是加倍损耗,又要供养另一国胡人?”鹰钩鼻争论到酣处,说得十分露骨,“上头与莫鞯难交代不说,我大炎还经得住多少掘地三尺的盘剥搜刮?!”

      孙昧捻须不语,眯眼听着众人评辩,突然点名座下那个看着心不在焉的:“管逢疏?”

      管临脑中稀乱,满心都是家事纷扰,听到呼唤才忙打起精神参与,本来这些时政朝策他平时闲来探讨思量,自有一番见解,此刻听到旁人议论,却独觉“供养”二字分为刺耳——今上若非以供养湭鄞为使命负担,又怎会容许那董家上下在我泱泱大炎祸乱朝纲,为非作歹?

      当下便脱口回道:“上头与莫鞯能否交代,何干全炎万万百姓之事?”

      此语一出,满席静了一瞬。孙昧胡须一动,若带哂笑反问道:“大炎四十几年打根儿上受此牵制,自我不察,倒似唯你独醒?”

      “炎朝周氏天下嫡血相承,根基何止四十余年?”管临平声应答。

      那上座老者撂杯抬头,孙昧似向其交换了一抹眼色,手指闲叩着席桌,笑而不语。

      鹰钩鼻见两句惊人语似得学博赏识认可,也大胆接道:“若今胡妃生的再接来,相承的怕是亦没几滴‘嫡’血了。”

      当今圣上即位八年,仍只有胡地同携归来的贵嫔生有的那一个皇子,若此子终被立储,来日大炎皇帝身上确是没剩几分汉族血脉了。

      此话无错,众人却皆不再接言,议论国事朝政尚属文人常举,私下谈及立储却是为臣禁忌。圆脸见状,主动打破话语落地的尴尬,带头向学博敬茶。

      孙昧这才笑笑向身旁人让请道:“与郭大人同席,哪还有我领茶的份?你们请郭大人赏脸吧。”

      那上座老者闻之举起杯,只淡淡抿了一口。

      在座四位后生,只有丁启牧知晓其人身份,见老师已不欲隐瞒,便低声向另三人解惑道,此乃正是龙图阁直学士、当朝中书舍人郭大人!

      圆脸与鹰钩鼻顿呈如雷贯耳受宠若惊状。管临席间心猿意马,神色始终淡淡,却也一闻此说双眼立睁,心头一震——

      终于得见!当年树下与竹西君密谈的郭少昀之兄、二姐说过曾在迟家危急时刻暗中给予庇护的神秘人物郭少晗。在中书省干了半年体力活从未见过长官,今日竟不期遇在宴桌上。管临不时瞄去这位少言寡语、喜怒不形于色的郭大人,心中莫名就生了几分亲近:自己人。

      席后孙昧又特地独拉管临向郭少晗郑重引荐了一番:“有空给郭大人看看你的文章造化,在中书省誊录抄写了半年,别是只过笔,要见过脑才是。”

      管临自然恭应。

      郭少晗却只简言说了句:“圣上特批你回省兼事,让你练练笔。”

      管临茫然点头,待到出了门见郭少晗先一步去,才小心向孙昧请教道:“学博赐教,郭大人所言何意?”

      孙昧一脸温和看着这位出自太学近十年来能力与机遇加成最为出挑的学生,直言释道:“郭大人欲举荐你任往兴城,大展鸿图的机遇来了,你却可要谨慎任事。”

      任往北境与胡地接壤边界兴城?管临马上想到家中状况,二姐缺人照应,近期哪能离开炎京?脸上不自觉现出一丝游离。

      孙昧见来惊讶,旋即便推想到背后缘由,意味深长道:“以你之才,就想留京当个围着宫闱琐事转的殿中监?”顿了顿收笑,脸上更现恐其不争之色,“管逢疏,你若一生只甘于粉侯之志,先问问你肚中灌了十几年的墨水答不答应。”

      不是,怎么又扯没边的驸马之说……管临收敛怠色点点头,国事相召,男儿丈夫自然是义不容辞,此等事宜原也由不得他选,没必要在此无谓表态。

      此后管临每日正职下差,便又须前往中书省参与议事执笔,郭少晗特指派了一位学究老臣亲带他学习撰写文书,有的放矢,便先从与胡地湭鄞莫鞯、鞊罕部落往来致书的试拟学起。

      莫鞯求助大炎出兵夹攻鞊罕,学究示范了一封回信如下——

      “远劳专介,荐示华缄,具承契好之修,深悉盟约之谕。惟夙惇于大信,已备载于前书,兴关事宜,并如初议。顺履新岁,备膺纯福。谨白。”1)

      管临起初纳罕,自恃读了十几年汉字诗书,这咬文嚼字佶屈聱牙的措辞也才将算读懂,发给连日常汉话都听不明白的胡人去看,谁人知道在说什么鬼?老学究果然便是老学究,不论场合对象,生怕别人不知他学问大腔调足。

      待连着习了几日,管临才无师自通领略到这其中的妙处:就是要他们看不懂!一封信看着啰里八嗦了一大通,细究句句都是套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在我方态度暧昧、举措难诀、佯装与予的局势下,此等晦涩措辞正正神鬼不知而恰如其分地贯彻了捣糨糊精神。

      我汉文字当真博大精深!

      郭少晗见管临无需点明便迅速自悟了外交笔法精髓,心中也有几分欣慰赞叹。

      如此双职在身,管临一时忙到飞转,也无暇筹办搬家一事,幸而那董季娥日日在娘家守孝忙碌,未再回宅打扰。

      转眼回京已半月,腊月二十四为交年,炎京家家备酒果贴灶马,大户人家还要请僧道诵经,入乡随俗,管临得比常日早下差,还想着自家没那许多讲究,可好好歇上一歇。出了中书省外大门,却见竹竿似的阿奇披着一身薄雪正在焦急等候。

      见管临出来,阿奇迎上道:“舅……舅……舅公爷,那佛佛佛……法……法……”

      管临立即会意抢问:“法容是不是?她来找过我?”之前特意向阿奇叮嘱过。

      阿奇越急越说不出,只猛点头。

      “她现在哪儿?”

      “月……月……”阿奇自知短项有备而来,摊开左手掌,手心歪歪扭扭写着两个简字。

      “月白楼!”管临急奔开步去,却突生不祥预感又转折回向阿奇,就地捞起一捧雪搓向其左掌心,口中重重嘱托道:“你现回宅去,帮我简单理些出门随身物什出来。记得,今日法容来和月白楼不可告与任何人,无论谁问起,绝不可说!记住吗?”

      阿奇自己猛搓掉掌中字,连连瞪眼点头,管临这才又奔去。

      绣巷外月白楼,女掌柜才前刚见过这木如表弟,尚有印象,遵照法容嘱托,一见管临来便喊伙计引去街后一通七拐八绕,进到暗巷深处一家简陋院舍。

      院中有几个干杂活的妇人忙忙碌碌里出外进,东屋门外立有一人眼熟,认出是迟栏与法容住在绣巷时请雇的丫鬟小梅,自法容婚嫁便也陪嫁跟去了。

      小梅一见管临,忧心忡忡的脸色竟似呈一瞬惊恐,正待说话,房门轻轻慢开,法容从东屋步出,双眼红肿,抬头一见管临,两行新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微颤道:“木如怕是不成了。”

      管临一听急要冲进,被法容抬臂拦下:“木如临盆在即,先在外等等吧。”

      迟栏本预计产期在正月底,管临环视四周不解问:“不是讲好就在倪家生,倪师姐已筹备妥当,怎的早产如此危急,却折腾着来这里?”

      法容身心俱疲,扶向小梅倚靠着,沉重回道:“倪师姐出事了!我一大早得了消息,大丞寺绣品摊位遭查抄,倪师姐被官兵拿去问罪,整个倪宅都被封了!幸在倪师姐提前交待过家丁,有事务必要先护着木如,及时从后门躲了出来,她这一折腾,又跟着倪师姐这事急火攻心,当即就……唉!木如还说什么也不去相熟的医馆,多亏月白楼郝掌柜知道此处有这么个隐秘接生苑。”

      哪有这么巧的事?倪师姐刺绣生意经营了十几年,本本份份风平浪静,偏偏就在迟栏借住时被找上麻烦,管临越想越浑身发冷。

      法容拭了拭泪,又叹道:“知晓她是害羞抹不开,可如今哪还顾得了那些个?只求顺顺利利母子平安不比什么都要紧?木如啊……她是被那乌龟王八蛋伤太深了,我与你表姐相识这许多年,从没见她这么丧失活志过。”法容悲戚望向管临,哽咽道:“刚她昏去前竟拉着我说,不要救她,也不必保孩子,立刻都死了干净。”

      管临绞心一痛。

      他太了解二姐了,二姐哪里只是因为恨子平混蛋不想活,而是分明也猜到,是自己的存在连累了倪师姐一家,被暗查追害到这番地步,孤军无力反抗,只求一死斩断,免得祸及他人。

      欺人太甚!管临痛怒交加,几乎难以自控地全身颤栗,紧攥的双拳将手指骨节挤得咯咯作响。

      可又究竟是谁,帮凶出卖了二姐行踪?倪师姐如此倾力相助,却架不住倪家人多眼杂,究竟难以遮掩宅中藏着个来历不明的孕妇?

      正乱绪想着,忽而庭雁惊起,打东屋传出一声响亮婴啼,震彻了整个炎京城的寂静夜空。

      一滴泪,毫无防备被震出了眼角。管临抬袖抹去,急望向东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严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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