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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须纵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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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酿的酒果然烈呵。
管临只觉一杯下去浑身都烧灼了,视线像透过横溢炉烟,看什么都变成虚幻波浪形的,尤其是烟渺那边手舞足蹈间晃动闪耀的一双炙热眉眼。
不知长久没跟人畅聊过了还是怎么着,迟阶像个当空跌落的话匣子,那都不叫打开,生生是撞地摔炸了,一座山似的烤肉下去都封不住一张跑马嘴,天南海北,鸡零狗碎,有的没的扯起来无边无际。
管临醉眼矇眬听着,不时低头自笑,并没怎么殷勤热烈插语,却听得精细入心且盎然兴致,每一个表情反应都那么精准扣在话匣子本匣的情绪节奏点上——多少年过去了,那种熟悉难言的惬意知会感瞬间就笼罩了彼此。
“你别只顾聊,吃啊。”自己生龙活虎叭叭累了,却倒打一耙指责明明没怎么长篇大论过的忠实听众,迟阶低眼往桌上一扫,发现管临全神心捧场,面前菜肴几乎原样未少。
“吃不惯?”迟阶寻到那盘蜂窝状的面点,这才头回文明用起筷子撕扯了一块下来,夹递过去,“尝尝这个,猜是什么做的。”
管临来者不拒品了品,蒸点看着造型坑坑洞洞略显奇葩,口感也与寻常面食不同,筋道外带一点滑爽,比起油腻干酪生吃,倒更合汉人主食口味。
“嗯,不错,”管临细嚼慢咽下才开口,“麦子?”
“是莜麦,亚望他们试种鼓捣出的品种,”迟阶纠正道,“坝北高地种不出小麦黍米,草原人也世代习惯了不吃这些东西。”他自己跟着尝了尝,尝出一片感慨良深:“其实游牧人未必个个天生爱游牧,只是要放羊牧马必须得四处游荡罢了,真能守着一块良田屋舍养活全族,也不至于每年冬季都有那么多举家活活饿死冻死的。”
管临从微醺中醒了醒,迟阶突然收笑的表情让他感知到一股要谈正事的气息。
迟阶举着莜麦面点,眯眼盯着自己才咬下的那块缺口:“沂安一带这几年种出了这东西,人能吃马能嚼,填得饱肚子,吃有富余了还能卖粮,以往公认的荒土坡子算不算变废为宝,大有可期?”
管临恍然:“所以你才一直提议在沂安开市?”
迟阶香喷喷又咬下一口,鼓囊着嘴笑道:“炎廷小人之心,觉得我要骗你们来荒郊野外关门劫狗呢。”
管临对他这套不管外人里人一概往牲口上形容的措辞也习惯了,摇头一别眼,却认真顺着这思路捋道:“你想安排动员一批草原人迁徙到沂安定居?借与汉人长久互市,解决流民饥苦,将地处坝北东西要道的沂安建成一个胡地版的兴城?”
迟阶明亮星眸闪烁,为这永远一点就透的敏捷思维送上满目赞许,却不接话,待他猜析说完。
“若能成事……或许再试着沿线一城城建下去,长久互利共荣?”
管临着实自行畅想了一番,神色或现出些许惊喜神往,终了仍归于无奈摇头,沉重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看出成效的举措,太难说服汉地权贵。炎廷当前的心思再清楚不过,北胡之地都是洪水猛兽,交一天岁币换一天太平日子最省心不费力,从来就没把异族当与自己一般需要养家糊口、渴望太平安乐的常人去看待过。眼皮底下见不到好处的事,一律驳斥回避,哪个敢据理条陈,便是一顶亡炎周之心不死的帽子扣来。”
迟阶听来嘴角一扬,眼神却瞬变冷硬:“这帽子给我送过一个家破人亡,我不熟悉?”
管临发觉失语正触到对方痛处,抬起头回视,神情却不见懊悔歉仄:“你当然熟悉,我也一样。”
两个忧国死谏的忠良名士殊途同归被馋诟致死,一双家破人亡的伶仃后人重逢在这远离故土的边境荒野之上,却竟彼此仍见一身嫡血滚烫未寒,各自无心却偏偏注定承袭着父辈遗志。
“几代人拼上功过名誉生死,说到底不就是为这个长治久安?北胡纷乱症结彻底换个解法,鞊罕格尼有这般意愿胸襟,又恰能由你亲身监理,那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了,”管临眼神炯炯,宛然畅想出一派希冀,“难只在当下大炎当权短视的那一君一贼,难有这个意志与动力……但倒也不必悲观,单以我这两年管窥所见,炎廷真正有远见卓识的倒都藏龙卧虎蓄势待发着,不缺有这等远见与气魄的豪杰人物,号召呼将起来,与他们协力共谋,未必就不能成。”
说到此处管临脑海中映出一个人,似突然对之萌生出一腔前所未有程度的仰仗与期许,言语仍未间断道:“比如连你都说还是个人的方景由,再比如,我。”
笑意像油灯爆了花,打迟阶眼中一个高蹿起,他一字一句安静听着,无限欣慰而兴奋到仿佛组织不起来语言了似的,就那么火烈烈看着对方。
管临一时畅言忘我,语毕才瞥见迟阶这副神色,没感诧异羞涩,倒似当年的师伴身份回归附体,赞赏笑叹:“你那指点江山急不可待,万事最求立竿见影的性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稳扎稳打,着眼起细水长流来了?”
迟阶不嫌士别多年还被存着古老印象低看了,竟似心悦诚服认下这口揶揄,双眼盯着管临未转,直直道:“因为你。”
管临手中竹箸一抖,疑问抬头。
“当年是谁以身作则教导,恤民兴国不是纸上谈兵,要做就直接迈进百姓人家,切身体验贫苦所需,”说到这儿迟阶语调一歪,眼瞅就从难得一时的严肃正经又跌滚下来——“比如帮恤女童,给当个如意郎君之类的。”
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窘事,还记得?还能拿来嘲笑到天荒地老!
管临咬牙长叹,气笑着斟酒主动与迟阶撞杯,同归于尽灌下去一道才算解恨。
这一杯酒对迟阶是以卵击石,管临自己却喝了个六神离位。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以为只有自己因将少时琴州那七个月经年反复摩挲回忆才会件件记得真切……一切可真好,他模模糊糊地想,心里逃避着一桩桩不忍触碰的话题,若只是这样,多好。
突听对面传来幽幽叹息:“周琅是积了多大德,白得你这么个贤能妹夫?有种就给你封个大官先干掉那帮蛀虫,软脊梁挺起来,这烂到根的周姓王朝没准还能再苟活上几代。”
管临怔住:“你说什么?”
“猜错了?”迟阶长眉一挑,反刺出点试探意味,“附马爷未必愿意帮今上?兴许先皇嫡公主倒有自己的主意。”
管临一个激灵,听来是既惊又惭。
惊的是迟阶远在天边,竟连炎京后宫中韬光养晦的病公主深藏不露的勃勃野心都揣测得到?
惭的,自然是这名满天下的“准附马爷”称号,反复提及,百口莫辩,不是……他也信?
迟阶见管临焦虑语塞,越发坐实,目光不可捕捉地灰暗闪动了一刹,嘴角的笑意依然平稳喜庆:“那小六丫头吧,说来也是我母亲家这边的真亲戚,我跟她怎么个辈分来着?你最会论这些,帮我排排,我应该叫——”
管临莫名来得一股气燥,冷冷帮他论清:“堂姨。”
“堂姨父!”迟阶抢声笑道,“真成亲戚了,到底正式让你大出一辈去,你赚了。”
调侃语出,直接冷却升空,无人喝彩。迟阶也没像惯常那样伴着一副找打神情看来,讪讪自行起身,随手抄起盛肉吃尽的硕大陶碗,直接从酒坛中满满舀冒一碗,似琢磨着一件天大好笑的事儿,自顾自回味无穷地佐着下了咽。
碗口宽圆,隐约掩过一瞬落寞,或也不过只是夜深酒酣困倦了。
突落的寂静蔓延成双向尴尬,管临情绪骤涌,更有酒劲添乱。
与周璐那关系是层层叠叠说来话长,明明事实可待时观,压根就没什么必要澄清解释,更何况是自己甘愿配合公主将这段自污韵事默认示众……打哪开始甘愿来着,搭救晚儿之恩……
唉,晚儿。
该说的总要来,越怕的越不能躲。
“妙棠,”经过烈酒侵扰,管临的声音打微颤嘴唇出来有些拖沓变调,“还没得空问你——”
迟阶仿佛已生预感,背颈僵了一下:“你问。”
“二姐她……”
“二姐死了。”迟阶抢着追辗过未完的问话,重重抛出。
“二姐死了,”他像怕对方听不见似的又重复了一遍,眉心跳皱而又强行展平,没来由地自我较劲,非要显得情绪全无一般地格外粗声粗气,“当年我没跟她一起走,她折回炎京隐姓埋名自己谋生,就在去年,病死了。”
管临黯然喟叹,他果然只是远远打听过到二姐大略状况,并没曾经以为的那么暗中监控知晓一切吧。
“我……知道,”不用亲口告知死讯了,管临的难言与愧疚却并没得丝毫缓解,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艰难开口,“前年到炎京后我找见了二姐,一直都有来往相互关照。最后时刻……我就在二姐身边。”
迟阶被这突如其来的过期信息打了个措手不及,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那股强撑淡漠的劲头一个失防就轰然倒塌了,手中握着的陶碗被他生生捏掉一个碎口。
无意识地攥紧残破的陶片,本能回避当面失态,迟阶一个转身背了过去。
管临跟着起身,满腔的同心痛楚与抚慰话语,张张口却一个字都倒不出来,欲进怕进地停在原地。
“你坐着。”迟阶向后挥出一臂示止住,张开的手指根根都在颤抖。
“不必说,不必现在……”
他背对管临跌撞寻向帐边扶稳,千万股懊恼自责灭顶式袭来,生将这副虎身豹躯直接压碎了似的,他喃喃自语,又像是反相安慰,“日后……哪一天,再讲给我……”
想知道又怕知道,丝毫没做好直面当局人描述的准备,惊哀到不敢多问一句细节。
即便管临有十成的感同身受,仍被迟阶这副两极骤变的激烈反应惊骇到了。
你怎么不早来呢?管临在戚痛之外蓦又升腾起一股无力与懊丧,明明还这样好好地活在世上,若能让二姐明确知晓有个盼头,若能早一步去寻她相聚,又何至有今日难挽的阴阳相隔。
管临当然问不出,也做不得这样的责任推诿,他暗自叹息,恨不得马上就坦白是自己如何多事害了二姐,却感觉今日只再多说一句,迟阶都要当场崩垮,只得暂时忍下,各自绞心捱过。
“不,现在就说!”
沉默自控半晌,蓦然又被暴怒撕扯改了主意,迟阶猛转回身,双眼突现前所未见过的狂乱猩红,他一脚踢翻身前桌盘,碾着碎陶渣的手掌一挥掷散,帐壁霎被洒下数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二姐是不是被姓董的害死的,把这个先明明白白告诉我,快。”
这副瞬变阴沉暴戾的神情看上去陌生极了,管临如被惊浪扑面,实打实地感觉眼前平地生出一个疯子,对着此时此刻的迟阶,他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知弟莫若姊,二姐临终前抵死嘱托绝不可告知他真相,竟说是怕他杀了子平……当下此人这如野兽出笼般的极致癫狂,才真正让他头回惊恐相信起这种可能性。
被姓董的害死?这要怎么说起,是,又不是……个中曲折,说,又向二姐立过重誓不说……
沉默回避的同时,管临咫尺之近感知到,迟阶的呼吸声在喷薄崩爆后渐变破碎,一触即溃似地支撑着,心疼顿时无限蔓起,管临煎熬难耐,再也控制不住上前:“妙棠……”
“妙棠!”
低唤突转成急吼,他眼见迟阶圆睁的双眼突然松懈一翻,整个人莫名其妙地坍塌下去。
迟阶训练有素的肢体掌控力帮他在半空中自挽了一下,才没以过于难看的姿势跌趴,一膝半跪撑住了下滑的身躯。
才前的惊霄狂怒被这一跌怼回去大半,他慢慢重新调匀呼吸,眼珠立睁一定,复现出些许自嘲的笑意,向扑来垫扶的管临道:“我没事。”
管临半揽着他斜身一侧,如何也不相信堂堂一个沙场战神如此瞬间肢体失控还称得上一句“没事”,只紧紧扶牢他,生怕再东倒西歪磕碰。
迟阶双臂一划,硬生生甩开管临直接站起了身,血丝纷乱的双眼强瞪出几分清明,转眼见又跟个好人似的,再次强调:“我真没事,一帮混蛋管着总不让我喝酒,搞得我酒量都变差了。”
他大梦初醒般未经人抚慰就自复了平静,双手没着没落地整理着衣摆,蹭上斑斑血迹却浑然未觉,侧身冲着帐门,不想让人看到他变幻的神色:“那什么,也挺晚了,我喊人进来收收杯盘,你紧着早些睡吧。”
管临掂量着这套醉酒说辞,见他略显踉跄地往帐门移去,心中疑窦丛生,以迟阶打小就大杀四方的神人酒力,再怎么退化也不至是这个水平。
莫非他身上有伤?唉,多年征战身有夙伤也是常情,不知他伤在何处……却又有什么体伤能连带心智都拐得阴晴不定动不动像换了个人?
“还往哪去,这不就是你的帐子,”管临追过去,未再出手搀扶,假装就当没看出他硬撑着平稳行走的勉强,“要走我走,你赶快这歇下。”
迟阶这句却明明白白听乐了,临一脚出帐前,半佯着酒疯转头道:“你还要走?好好搁我帐中睡着。堂姨父啊,你可哪也别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