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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疑花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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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扣在敌军营帐的第二夜,管临照旧没睡实。
一则许是宿醉导致心乱难眠,二则也惦记前日之鉴,想着别又被人一大早上神不知鬼不觉闯进瞻仰了睡姿,不自觉就时刻恭候防备着。
恭候了个寂寞。
坝北大漠趁夜变脸,恢复了它春日里本应有的面目,风沙漫卷低草,一浪接一浪的呼啸盖过了清晨军营里细碎的嘈杂,一开帐来只见急云蔽日,浑浊不分天地。
“这个给你。”帐门边一个高瘦侍卫说着预备好的蹩脚汉话,向管临奉上一张折好的纸条。
接过还未展开,冷不防从中先掉出个物事,低头见是一串绣迹斑斑的长钥匙,管临捡起再读纸上,只见龙飞凤舞的一行字:三月二十八夜,炎囚三人盗钥脱逃。
心中一琢磨,这才三月二十八晨……管临盯着一纸字,这字迹还真是久违又熟悉,又大言不惭地悄着声想,以自己不输专业鉴赏的眼光品评来,这手字还真就血统性似的自成道理——书读得少也能字写得好?这事儿真不讲什么公平。
将字条重新折整揣进衣袋,钥匙攥在手中,管临开始细想是何用意。
“这边走。”高瘦侍卫简单吐出三个字,作出引路状。
管临跟他步去,忍不住问:“你们那颜呢?”
鞊罕侍卫猜懂了问题,却答不出个让人能听明白的话,叽哩咕噜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管临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从头修习起一门异族语言。
望兴关石墙连着烽燧与墩台,一个老旧地牢就藏在关内的战备堡垒下方。进地牢前,带路的侍卫向门口不远一处看起来像临时搭就的马棚指了指,管临不明所以,却也回应他点点头。
牢内来接头的胖头鞊罕兵倒会讲汉话,老哥一个孤零零守在牢门外,见访客到来就扛起大板钥匙,推开吱呀作响的虚掩大门,引着管临下到狭窄阴暗的牢廊。
地牢不大,气氛阴森,沿途路过的不几个囚室却都空敞着,走到底才感受到一缕人气,最尽头的一间外悬着微弱灯火,照出扑到囚栅上的郑纬,惊讶声音活像从地狱发出:“管参军?!”
胖头鞊罕兵当着他面不客气地突然推了一把管临,用生涩的汉话道:“那颜让你来看清楚了,这俩人可还活得好好的。”
“管参军,”郑经也隔着栅栏迎了上来,“您怎么样?这帮胡子没为难您吧?”
管临一打眼确认,兄弟俩干干净净好手好脚的,连个擦破皮的外伤都没见,就只这关押环境……属实比自己差了点。
“我还好,”管临细盯向囚门的大锁和两人脚上缠的铁链锁,“你们如何?”
还好?兄弟俩被闷关了两天,闲来也补长出几两心眼,“还好”是什么意思?
“管参军,您……没说什么吧?”
“你们汉人讲,识相的是俊杰,”一旁胖头鞊罕兵突然掉文道,“就让你们管参军讲讲怎么当俊杰。”
管临听这一番明显字字句句被教过的言语,大概心里有数了,便不急与郑氏兄弟打招呼,转回向胖头兵道:“那颜说事关机密,可否劳烦暂行回避,允我与他二人谈上一谈。”
“你们说吧。”胖头兵答应得痛快,一副再怎样也翻不出我地牢的自信,带着一身钥匙就叮叮铛铛朝外步去了。
郑氏兄弟听着目瞪口呆:“管参军,你不会已经招了吧?”
管临反问:“拷问你们什么了?”
“进兴城密道啊。管参军,这可千万不能说,我兄弟俩两天两夜没招认一个字,这等机密别说当真不知,就是知道,再严刑拷打也不可能向敌军泄密!宁舍出哥俩两条命去,绝不能辱没方家军名号。”
管临心想,要真有密道,那猴儿精还用得着从你们俩废物口中得知?
像是避着鞊罕军未走远隔墙有耳,管临向前更凑近些,低语道:“你二人行的极是,鞊罕军正打算在地牢西侧马棚集合出兵,若他们得了密道走法,今夜亥正就要行动了。”
“真的?”郑氏兄弟听来张目,一时未解。
管临掏出暗揣的那串钥匙静悄悄递了进去,再次重重强调:“今夜亥正,西侧马棚,我亲耳听到的。”
郑纬接过钥匙,惊讶溢于言表,却倒也小心谨慎地立刻接过,耳中听到那边胖头兵的声音叮咣着又回来了,管临赶忙打手势指向门锁头,又指了指牢外西侧方向,一再确保这俩糊涂蛋开个窍,精准收到他要传达的信息。
兄弟俩虽头脑迟缓,身手倒还敏捷,待胖头兵返回来把管临原路带走时,私传的钥匙已被藏进瞒天过海的角落。
管临被步步指引闯迷宫似的走完这一串任务,回去一路不断寻思,说好的“你哪也别去”呢?那家伙可真闹腾,是考验默契还是太过客气?下逐客令还给搭送个孤胆邀功,绕这么大一弯子。
回来却没机会求证,迟阶迟迟不露面,管临闲呆了大半天无所事事,掂量着归程将至,浑圆的日头一寸寸西去,军营中兵来将往各忙其事,却始终见不到那个熟悉身影,就这么匆忙暂别了吗,总觉得还有许多未尽的疑问与嘱托来不及道与。
“那颜请你。”
终于,在地平线只剩下一线昏黄时,贴身跟随的高瘦侍卫再次得了令,要带领炎囚去见长官首领。
鞊罕军营一片缀着缨带的白昭昭顶毡间,独这一顶半透明穹盖的绿色营帐看上去别出心裁。迟阶被三四人围拢站在此帐前,一身全副披挂,佩刀亮闪闪握在手上,一看就一直没闲着,初下练兵场。
见人近前,他扬头扔了一眼招呼过来,仍未中断与人论着事。
管临却打老远就敏锐察觉到他精神不太佳,下眼睑横着两道疲惫的暗影,没前日那么神采奕奕,这人也会宿醉的吗?
“今儿忙,没顾上招待你,”迟阶迎来咧嘴一笑,立时盖过昨晚酒疯失态的一丝残留羞赧,打发了彼此手下兵,亲自引着管临往那绿篷中去,“郑氏兄弟那边,都交待妥了吗?”
管临虽已全程照做,也不得不跟他论道论道:“你要放人就大大方方放回去,弄一出欲纵故擒的,他二人会不会意还难讲,方家军怕是白得你这出人情。”
“方景由欠我的人情多了去了,不差这一出。我是有多缺对面感恩戴德我,要把放你也算上?”
迟阶掀开帐帘手臂擎高挑着,侧身让管临进门,头跟着一路扭过来:“听说了吗,比预想还快,我昨儿猜炎京得几天下令要人?”边说着边欠欠地推过来两根指头,“才两天。两天就坐不住了,不惜开一切条件让我放人。啧,大炎一日也不能没有管大人。”
管临不拿好眼神看看他,分明是他自己拍板决定放他们今晚就回去,知道这话夸张成分九成九,懒与他在这上掰扯,抬手一把挥掉还在那傻挑着的帐帘,转回身步进。
绿帐内气息与外面仿佛隔着两个天地,一进来只觉青翠盈眼,馥香萦鼻,两天吸惯了硌嗓风沙,猛一置身甚至被过于浓郁的植草气滋出几丝眩晕感。
管临呆望着问:“这就是你的……菜园子?”
“不止,还是个随身医药房、赏花室,来,那抓药小孩,”迟阶招呼正在百草千花中忙碌着的白发亚望,“把包好的药面面儿给你管哥带过来。”
亚望闻唤放下手中鼓捣,寻了两个巴掌大小的纸药包送了过来。
迟阶两指夹起一包,晃着向管临道:“这才是份真正的大礼人情。莫鞯搞的那什么毒什么鬼的,没药治传起来相当快,方景由怕是还向南边瞒着战马暴毙的消息吧?你给他带去试试,好用再来与我详谈不迟。”
管临接过一包,掂着那剂量不禁想,这点够救活几只牲口的?明摆着没打算授人以渔,活想放长线钓住呢。
“就这,”管临无形换出一副正经谈判架式,起笑间掷出犀利反问,“坐山观虎斗的,在上面整兵享着清闲,就算病死几匹马又有什么大碍?”
迟阶手猛一攥紧,发现擎当模拟谈判也不是那么好对付:“小看了,那边是还没见识过这毒法的威力,若是传开甚至扩散到人身,到时可没地儿哭去。”
管临也收了笑,默默从他紧握拳头中抽出那袋被攒成一球的药包,抚平在两手间压了又压,半天才开口,试图缓止迟阶突如其来的急躁:“这些暂都只算小恩小惠,要让方家军真心和你站在一边——至少延续到与莫鞯决战——须得一个真正触及利益本质的大招。”
迟阶眉一抬。
管临思虑再三,十分确定自己理智清醒,谋略所惠,于公于私,皆是问心无愧:“方景由这次是吃着户部特拨的军饷领兵来此,若董家发现大军没按自己意图部署,只断饷这一道,就足以立马撤军换人。方家军如今战备大本营在西部处平关,与这头正隔着草原部落占领的肃阳沂安一线通道,你若能开了这个口子给他,才是喂在了心窝上,沂安互市的盟约不也顺便成了吗。”
迎着对方沉默不应的思索神色,管临又退一步由理入情:“赌的正是你信方景由这个人,身临此位,军权在握,他是想抢战功拍马屁,得一时之利,还是依你所断,同怀着解百年忧患,期万世太平的坦荡赤心?”
迟阶全程只静听着,直到似终被此语提醒触动,亮晶晶的眼睛重弯起来,展开却仍是一片漫笑神色:“管大人这专业刁钻的说客水准,是要逼出个重赌,将我活活吃干抹净啊。”
管临对这一嘴讽赞照单全收,定定望着这看起来不为所动的家伙,心想:吃干抹净?你必须给我全须全尾的!
萦绕已久的忧虑就势从心底直蹿到眉头,管临张张口,顾着帐内有亚望在,习惯的称呼叫出一半卡顿了,还是忍不住低声说出:“你知不知自己身临什么处境,夹在两边之间,或成或败,都不得善名,玩火呢。”
“知道啊,”迟阶回答得很快,语气轻松夹着点无奈,“你当年不就预言到了?”
“不是……”
“那颜——”帐外一阵马蹄声临近未停,鞊罕兵的请示语已打断传来。
“我出去下,”迟阶闻声抬步,顺手拍了下管临臂膀,安抚似的道,“让亚望先带你赏赏花草。”
管临低叹一声,担忧的话似总也说不尽,说尽似也无济于事。
亚望得了令走来,许是对这一篷亲手栽植深怀珍帚炫耀之心,难得分外乖巧听话,当真拿出十二分热情引领客人参观。
管临只好打起精神与他步向药草丛,那些个奇株异草看着连片,细瞧都是拿小坛小罐单独装着的,果然方便随时搬移携带。管临本来自小看闲书学杂类什么的,就识得不少药植,这一看一聊起来,竟深被亚望当成个半懂行的,交流起就更来劲了,这是治什么的,那个怎么培出,巴掌大个菜园子里,园丁本人越讲越不亦乐乎。
边听着踱近帐角,冷不防一抬头,壁上绿藤蔓盘间竟伸出一枝嫣红。
“这,不会是——”管临左歪头看,右细眼瞧,确定自己绝没认错,指向问,“杏花入药能治何病?”
“能治啊,”亚望哈哈笑起,“治我老大的思春病!”
管临:“……”
“他么总说,姑娘们谁不喜欢个花啊草啊的,种着有备无患,遇见美人随用随摘,”亚望上手揪下粉嫩一朵,望着不以为然撇撇嘴,毫无怜惜就抛一边去了,“非让培种这么没用的东西,白占着我绿篷一块宝地!”
管临一听了然,却竟霎感失落,一旦察觉到这莫名情绪,即刻又生出一波合理帮释与自责顶了上去:从小就那么个拈花惹草的主,你是替他操什么闲心?
怔怔想着,忽感一阵奇香袭来,酥丝入骨似的,瞬间盖过篷内千奇百怪的丰富气味。管临嗅着一寻,确定香气是自帐角地上一盆花草传出,那东西看去花苞紧扣,双尖齐冒,造型很特别,有点像……
管临脑子腾地震了一下,好像有什么长久难解的千丝万缕突然被收整进一根魔杖了似的,“那是什么草?”
亚望顺着他定住的目光看去,一瞬警觉起来:“杂、杂草,还占着这盆土该清理了,正好提醒我……赶快铲了种上点有用的。”
支吾敷衍的态度被管临尽数捕捉,怀着恨不得被立即否认才好的心情,管临诚心实意又求问了一遍:“是不是米囊草?”
亚望瞪大双眼摆手:“不是不是……什么是米囊草?来,管哥……不,管大人!到这边来看看,这个是我新培植的能止痢疾的草药……”
少年的反应有多无措慌乱,管临的心情就有多冰凉沉底——堂堂一个天才药师,怎么可能不知道米囊草?
这个大多汉地人只听过没见过的罪孽草种,已被焚毁禁种多少年了?
相传约在大炎建朝初期,北方某个部落在荒漠中挖掘到一种奇异的野草花,新鲜入药萃制后服用能令人身心俱振,伤痛全销。但不久亦发觉此草本质实为奇毒,一旦沾染便让人欲罢不能,腐肉蚀骨,直致人癫狂朽烂而亡。
由于这一毒株容易、也只可在坝北气候中发芽成长,短短几年内,草种和制药法迅速传播肆虐,致幻成瘾,残害了草原部落万千百姓,大炎武帝也正是籍此良机率兵北征,打下了前所未征服过的北域疆土。
不幸却甚可预料的是,炎兵到坝北驻扎后,没多久也普遍染上了草毒,敌对的汉人与胡人双双意识到,此患不除,危害程度将远远不仅限于一个部落,一营骑兵,生是早晚会导致坝北全境人兽同绝,万物倾覆,这才联合下令彻底灭除根绝,焚毁、禁种,哪个角落一旦发现便全族严惩不殆。经过几十年大力整治,才让这祸国殃民的东西彻底消失于世。
怎么今时今日,竟就打这方寸大的绿篷里又死尸还魂了呢?
管临宁愿相信亚望的慌张否认是出于担心被发现触犯律法,而不是——跟那些花花菜菜一样,专为他那老大栽种的。
但,这几日来见迟阶情绪的种种异样,越是入夜越是焦躁无常,又真很像……
啪嗒一声帐门又被撩起,老大本人鲜活归来,亚望赶忙就势一闪步,挡在了管临与疑似米囊草直视线路之间。
管临没跟他继续追究,迎向帐门去,抬头就见迟阶脸上比前时更遮一层乌云。
“出什么事了?”管临皱眉问,迟阶这副面貌顿时被他刚接受新讯的脑筋止不住地展开了更多解读。
“没事,”迟阶习惯性轻描淡写,“北边那头还挺能折腾的,派去的探兵回来报,莫鞯成套备战的高驹加铁浮屠,规模略超预期,大概有万余骑。”
“万余骑?”管临听来震惊,完全无法跟他一般淡定,“你这边兵力对抗千骑也不过……万余骑!”
“放心,”迟阶眉目舒展开来,人总在反相安慰别人时自己就立时信心鼓满了,“他就算八万十万套,也得赶草丰转场的时候打过来找死,还有两个月,足够我演练破他阵法了。”
管临牙齿重重嗑着自己嘴唇内侧,浑然不觉痛意,心中深知这一战根本没有迟阶语气那么轻松,他真的扛得过吗?
名号震天神乎其神的赫布楞!以往那些战无不胜是怎么来的,是真刀真枪血肉拼杀出的,奇思智谋轻松取胜的,还是……备受药瘾驱迫和摧残下,一程一程摧身熬心死磕出来的?
管临不敢瞎想,背后那缕奇香熏得他思绪纷乱。
亥时一点点临近。
迟阶不慌不忙,在那儿逗着亚望废话连篇。
管临一个字也没听进,突然抬手扭过那没正形晃得人头晕的肩膀,对视着那琥珀色明暗闪动的浅目,仓促将一腔忧虑组织成言语:“何时何地,永远不要逞强。”
迟阶被他交待遗言般的郑重吓到:“没至于……”
“听我说,”管临没给他打岔机会,非把这遗言讲完不可,“你没有天生使命,也不是命定战神,斟酌,慎重,节制,打有把握的仗。揽下更多重任前先思量好,谁都有自己的底线与极限,量力而为,先为自己负责,才能对……别人,交待。”
这次没用嬉笑大法舒缓一切,迟阶将每个字都搬运入心,郑重听着,回视着,微颤脸颊甚至搓出了轻脆的咬牙声。
终是许诺于默然,点头回应间,一丝轻慢笑意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