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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比并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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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安城北临漓原,东通兴城,打荒野广漠间遥望去只一片黑影,像个聚着孤魂野鬼的海市蜃楼。近来一看却倒也屋舍俨然,烟火繁盛,自有其鲜活。
因扼着坝北最南一条通道的咽喉口,自古此城都有胡汉两地行商流动往来。但湭鄞莫鞯占据望兴关这些年,稍有点野心奔头的都直奔着金天银地的繁华场南北兴城去,这距离兴城不过小半日马程的沂安集反沦落为草原马贼和江湖流寇的歇脚地。
鞊罕军此番接手,与大炎指名道姓要在此地初设集市,恢复榷场制度,自有许多深意考量。
迟阶带头出面,本做的是持久商谈拉锯的打算,没想到大炎那头反馈得这般快,赶在夏场大战前就拍板结盟了——那位御派管参军究竟这些天运作了多少说辞,起了多大功用?
迟阶发现自己永远低估了那一介书生单薄身躯内潜藏的巨大能量。
这一感觉,在今日代表前来密谈的方少将军主动将一份机密草图拿来与他交换解药配方时,就更强烈了。
“沂安合作不过是临时之策,”方执板着脸结语道,对父亲这一决策至今不以为然,不情不愿,“不用高兴太早,你我两军早晚真刀真枪,必有一战。”
对面赫布楞自称“汉话听不懂、讲不来”,谈判时就由亚望立在一旁,装模作样囫囵传译过去。
方执打一进来就瞅这白发小儿不顺眼,中途等他来往译话时更心里骂了千百遍:“小小年纪,汉奸!”最后再不耐烦多听一句,起身先走:“告辞。”
“等等,”迟阶折好草图收揣起,抬头慢悠悠追问道,“你们参军大人呢?”
方执听到这句字正腔圆汉话传来,更觉得全程被丫们成心当猴耍,没好气抛下一句:“砸你场子去了!”
管参军当然没砸场子,场子今日正正就是他的。
沂安首开市,赫布楞与方执今不过是各借着由头,秘密来此会谈。管临才是正式出面的炎方主管官,在市间亲自监督着流程细则。
迟阶没打算公开露面,便不急去扰他,传话忙完见上一面,只管这当口放懒偷个闲。
身边随着的两个跟屁虫,亚望自请到乡间去考察筱麦农户,剩下个腾朔迟阶看着也碍眼:“你这顶天立地的坨儿在身边一杵,往哪溜达都显眼,一边自己找口酒喝去,离我远点。”
腾朔双手一摊,深表乐得清闲,停步果然去街旁小馆要了壶烈酒,端上来却只解渴饮了一大口,灌满随身酒袋,出去还是远远跟着。
榷场的官方核准交易有官牙人和指定场所,买卖的都是对方稀缺产品,仗着今日外客涌入人多,本地闹市也跟着热火朝天,难得熙攘。
迟阶晃到一处杂货摊,兴致偶起买了顶斗笠戴上,今日本就平民装束,再画龙点睛扣上这么个江湖标配,顿时与周遭往来穿梭的马贼刀客混为一类,不说话看不出是个汉人胡人,扎在市井中颇享受到片刻惬意自在。
望绿槐高柳,听薰风入弦,等故人赴约,突然心情就久违的好,感到一切都又变得那么生机、顺遂、有盼头。
此城本就极小,繁华处更只疙瘩那么大点个集中,不多时就闲逛往返个来回,远望见东门内一片聚集热闹,便跟凑了过去。
腾朔那头正立在墙根躲晒,见他过来不打自招道:“我没跟着你哈。”
迟阶打围拢人群中望进去,见那头似有两伙人对峙着,一边乌泱泱一群一看就是本地流氓地痞,另一边五六人则像是……嗯,炎兵,也是刻意乔扮成平民的那种。
“干嘛呢,这是?”
腾朔手一抬,指向远处大祭台上两个光秃半截的旗杆:“那东西惹的祸。”
迟阶这一想就明白了:今日两军在此合作开市,各出兵队监督压阵,东门内大祭台上除了常年飘扬的长天教图腾圣旗,便又被并立上一面“方”家军军旗。
官方虽对此默允,本地胡民却看不过眼,城中一霸哈日瑙命人将这方家军旗杆砍断,扯下旗来发泄践踏,却引来一伙路过炎人反击,报复挑衅也将长天圣旗砍倒,更惹恼了周围胡民。
沂安本就是个鱼龙混杂的边城,法制不讲,江湖自有成规,争执乱殴一气未见分晓,便有说得上话的出面斡旋,荐裁双方以一局经典战法速断胜负:攻桩阵——
哈日瑙一伙为守方,出十人站固定桩位迎战,不可离桩范围,但可抢夺旗子互相投传;炎人为攻方,扛旗协作攻桩。
旁有人击鼓计时,攻方初出战一人,每五十击可增出一人助攻。五百击内若攻方能持旗冲出最后一个桩位,算炎人获胜,挂“方”字旗;反之五百击过后无人破阵,炎人就得告负,亲自赔挂长天圣旗上去。
迟阶一琢磨,选这打法本就是联合欺负外客,利于哈日瑙方,看准对方才这么五六个人,凑不齐最大战力。
好在炎兵自己也不傻,正商量着要派人去求援,却被敌方再三催促:“废话那么多,打不过就直接给老子跪倒认输。”
炎人为首的那年轻小将,满脸憋着股就要原地打服你的好胜意气,闻听挑衅一刻不耐,拼着人手不够,也阻住了那提议要去拉援兵的手下,同意立刻开战。
“且慢。”
鼓槌将击间,三个江湖客从人群中步出。
“少侠若不嫌弃,我等愿同为一战。”
那小将听来双眼一亮,见此三人身形魁伟,一派深藏不露高手气宇,显是过路汉家侠客看不过,主动出手助阵炎方,自是欣喜欢迎。
战队集结,话不多说,各方谋划布置了一番,便列阵开打。
腾朔视线轻松凌驾于围观人群头顶,边观战边跟迟阶议论:“那小子身手还凑和,蓄力明显不足,放在最后可当个奇兵,却偏要逞强首个出阵,打不赢。”
迟阶瞥了他眼:“知道你为什么一把年纪了都娶不上媳妇吗?”
腾朔浓须紫眉一挤,不明所以:分不分场合,有事没事就来戳我痛处?
迟阶远远指向那年轻小将,解惑道:“再好好看看,那是小子吗?正经个如花似玉的天仙站你面前,你也只能看出来个蓄力足不足。”
腾朔难得惊出个表情,再一细看,那背旗持剑已生猛砍到第三个桩位的领头炎人,身形玲珑,肤质粉腻,可不真是个女侠吗。
“兄台好眼力,”旁有个看客,四面八方跟人闲聊着,听到这边对话,凑来插言赞道,“那何止是个一般女子,乃是当下正坐阵兴城的方大将军家千金!”
“哦?”迟阶和腾朔听来略觉意外。
明明能正当行权解决争端,偏要亲身上阵以江湖的路子制服对方。腾朔这么一想,对这方大小姐行事魄力倒暗生出几分公正欣赏,看场中攻方战势渐落下风,颇为其惋惜。
迟阶却转身要走:“没劲,你自己看吧。”
“你不出手管管?”腾朔深了这位的脾性,实觉反常,“真不像你。”
“管不过来。自己作死,自己受着。我还有正事呢。”
说话间,那头场上炎方已出到最后一班,全员九人全副上阵,冲战在各桩间,军旗几经互抢投传,被重夺回攻方手中,方凭连同两个炎兵已冲在倒数第二、三桩间,打斗正酣。
哈日瑙亲自压轴,嚣张懒坐在最后一桩上,突然吹了声口哨,向前方打了个手势。那倒数第二、三桩的得令,便各专注拦住一名炎人,特将方凭漏了出去。
“旗,这边。”方凭看准机不可失,高呼一声冲出,分毫不差接到投来的旗子,独自攻往最后一桩。
正中下怀,哈日瑙龇出半口参差镶金牙,左右晃脖咯楞作响,腆着大肚悠悠站起,就等跟这炎地来的嫩白小仙女一对一呢。
他手使一把虎头钩,顶住方凭起始一套凌厉剑招,探出方凭久战力竭,单打独斗已不是他对手,右手持钩只作格挡,左手却毫无章法胡乱往人头脸撩去,极尽轻薄之能事。
此时那三个最后出场的江湖客饶显身手,速已突围上来,助阵攻至倒数二三桩,守方眼看此两桩抵挡不住要被突破,恐碍了大哥哈日瑙后方好事,当即离桩追围了上来,双方顿时重返乱战群殴性质,阵型约束荡然无存。
周围看客本就是瞧热闹,打得激烈只管喊好,倒是腾朔旁那位话痨仁兄论出一句公道话:“这……不成玩赖了吗,不讲规矩啊,几个草原无赖欺负大炎官家小姐,人亲哥和夫君就在这城里呢,这篓子不是捅大了。”
迟阶已迈出去几步,乱鼓声中一双顺风耳生生被这句闲议给拽了回来,扭回头问:“谁?谁是她夫君?”
亏这话痨是个万事通,兴城方圆百里闲言碎语蜚短流长就没他不知的,问什么都对答如流:“方家军那位参军大人啊,没听说吗,方大小姐自己芳心暗许选中的如意郎君,他爹主动上书请来身边当副手的,人那一营文臣武将,非得是一家子人不行。”
迟阶止步折回。
竹外桃花到底有多少枝?可太不省心了。
鼓声隆隆,只余最后几十击,场上却已彻底混乱,场内外喽啰们一涌而上与炎方撕打,哈日瑙无赖相毕露,独挑着方凭,瞅准其插在后背的军旗,出手捉夺。
方凭忙于应战并未意识到后方已乱套,还只拼命奔着按时限内打通此阵,保牢旗帜要紧,侧身一护,却将身前弱势暴露。不想哈日瑙只是虚晃,实招仍偷用在虎头钩上,趁虚回手一钩拧,便将方凭持剑缴下。
方凭失械本能自保,狼狈踉跄了几步出去。
哈日瑙哈哈大笑,举起那夺来的长剑,将剑穗凑在鼻前一扫,用蹩脚汉话道:“香,香!我们草原人,送兵器就是定终身,小娘子我喜欢!”
他这么一说,旁观者中就连跟腾朔一样眼拙的,也终于恍悟这炎人原是女扮男装。
方凭被当众污言轻薄,气得哆嗦,赤手空拳也要冲上同归于尽:“找打,闭嘴!”
哈日瑙一手钩一手剑,更半点不惧,怪腔怪调亵笑道:“娘子饶命。”
“啪”,“啪”,当空左右各一嘴巴,哈日瑙嘴角立时挂出半颗沾血金牙。未得反应空隙,下肋又闷吃一脚,接着左臂被迫一折,手中剑刃当脸给自己来了个大切花,疼得他滋哇乱叫,右手乱钩挥舞徒劳反击,连来人是高是矮是人是鬼都没看清,已被整个旋着圈踢飞丈余去才落地。
迟阶落腿站定,掸衣道:“就你这德性,当恶霸都不够格。”
方凭惊喜望向这位斗笠大侠,着实被其顷刻制胜的凌厉身手和逸雅身姿迷呆了一瞬,听到汉话,更认定是踩着最后一班鼓点及时出手援战的侠客,匆忙道了句:“多谢。”
心中却仍惦念着阵势,摸到身后军旗,方凭继续狂奔向大祭台,非赶在鼓点将尽前,拼力将旗帜插上。
耳听最后十击倒数,盘算正好将将赶上,忽觉头顶一片阴影飘过,抬眼见竟是前时砍下的那杆长天教圣旗,又被大力掷了上来,不偏不倚,稳稳插立到祭台上层边缘的土缝中,比她插去的“方”字旗先一步迎风飘扬。
鼓点恰止,双旗重新并立。
彩声四起,方凭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力战表现,不俗身手与执著精神皆深令周围看客叹服,独她自己不满,返回来怒道:“谁掷的长天旗,明明战输了,凭什么插旗?”
迟阶那边挥手示意:“我。”
方凭一愣,迷惑不解:“你到底是哪边的?”
迟阶抬指将斗笠前沿向上顶了顶,完整露出一张并非初见的气人脸给走近的方凭仔细观赏观赏:“你说我是哪边的?”
方凭恍然失色:“赫、赫……”
“贺,应该贺,”迟阶抢接话头,展臂向四方庆道,“握手言和,可喜可贺!”
周围果然一片祥和,打斗热闹瞧过了,两面旗帜也复归原位了,谁也不欠谁的,只数哈日瑙一个损失惨重,众手下扑围过去查看大哥伤势,主动约战却半途违规,技不如人群虫无首,大庭广众下这一架气势是输干净了,不服也只得记仇日后再暗算,灰溜溜被散场人群挤躲回一边去。
局势连着心情几度大起大落,方凭才前眼瞎冒动的一丝春心,即刻烟消云散,亦没力气再计较谩骂,突变得垂头丧气,率着随兵就走。
“方大小姐等等,”迟阶偏还不依不饶,“你的剑——”
方凭双眼一闭,忍气回身,伸手去接。
迟阶笑着又往回一收,学起方才哈日瑙的戏语:“哎,我们草原人,送兵器那可就是……”
方凭怒火冲顶,忍无可忍!管它敌我武力悬殊,拉开架势就要上前拼命。
迟阶将剑高高抛起送向方凭,举手道:“不敢高攀。”
方凭接回己剑,不知是力尽疲乏、气恼过度,还是什么别的莫名心绪骤起,一刻再在这众目睽睽中呆不下去,转身疾步回往城中。
抬头正见围观者散场退去间,独显出一个面朝此方原地不动的伫立身影。才历经一番孤胆临敌惊心动魄后,突看到这张近日来朝夕常见的熟悉面孔,竟只觉空前亲切可仗,脱口唤道:“逢疏哥哥。我哥呢?”
“朋成兄在城衙院中,正寻你过去。”
已在此间默默旁观了好一会的管临,开口这话是对着方凭答,双眼却从头至尾雷打不动地凝望着后方那位风头出尽的斗笠侠,一脸严肃审视神色,刀光血影源源不断地发射而去——把你能的,不但凡遇上个人样的就顺手撩会死的是吧?
逢疏哥哥?
那边迟阶耳朵亦不太舒服地立起,果然叫这么热乎的吗?
他莫名不忿转过身来,却正对上管临翻山越岭投来的专注眼神。
不知为何,突然就止不住笑逐颜开,一瞬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显得微不足道,跟个脱缰野马似的就奔迎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