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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破阵子(二) ...


  •   方执与韦禄并非初次相见,但前时两方都是简从会晤,势均力敌,今日这里摆明炎兵重兵围练正在喊打喊杀,韦禄还敢只带着区区几个随从亲自前来,着实令人意外。

      韦禄汉话讲不好,部落话也说得简练,要靠那已经退居后座的嘎达斯传译,再硬加上几句礼节式寒暄,你来我往,毫无实质内容,只接连碰杯祝酒,专心观练,先前各事只字不提,看去气氛融洽平和。

      酒过三巡,韦禄突然令随从掏出一个扎口锦袋,向方执递来。

      那袋子拳头般大小,接来叮铛作响沉甸甸,方执打开一看,只见装的是十余片形状统一规整的月牙铜牌,有的以快磨烂的牛皮绳串着,有的串绳已断,铜上磨痕深重甚至血迹斑斑,月牙的凹面一侧角落刻着数字编号,各不相同。

      方执一凛,阴沉抬眼。

      韦禄侧头跟嘎达斯说了几句什么,说完抬手轻蔑向方执一挥,意思译给他听。

      嘎达斯一脸恭敬喜乐,凑上来解释道:“这是我们清点大狱搜出的遗物——前时赫布楞掌管关下时,查剿了贵军在关内外设的几个暗哨,抓获的人都已被他活焚祭天了。可惜当时王长尚未领命来此,没能阻止赫布楞这残害盟友的暴行,我们大额赞已下令处置其残余帮凶,将军莫怪啊。”

      方执狠狠一握拳,满袋的铜牌几乎被他攥得相互嵌入,他头转向下方练场,极力控制着不让对方看到他眼中的冲天怒火。

      关内几个暗岗失联十数日了,本还抱着也许因毒疫蔓延各关卡收紧而暂时失联的侥幸,不想竟是被韦禄下手袭剿,哨兵之间互作验证的暗号已被识破,这些铜牌背后编号对应的一个个训练有素的大炎谍兵,绝不会给外敌以关押自己为质的机会,贴身铭章既已被缴,多半已成忠烈英魂。

      赫布楞指使?赫布楞这大半个月来就在他方执眼皮底下,即使是按着“战死”的说法,也与这些暗哨失联时机根本对不上。显然韦禄压根就没想装,摆明就是自己动的手,今日你斩杀了我假扮的马贼,当场我便还你个活焚谍兵,一报还一报,你真有能耐撕破脸,来咬我啊?

      毫不惧怕被暗算似的,韦禄将方执款奉的烈酒一饮而尽,甚至命手下将自带的酒坛搬来,要与方少帅一醉方休。见方执持杯不语,脸色煞白,更是反击得逞似的笑展了一脸密髯。

      忽闻底下练场三通画鼓擂起,号旗左右招展,马蹄破草奔出,韦禄那笑容突就凝在了脸上——

      新一轮演阵摆开,只见左手边那轻骑排成两个相对半弧出战,后两翼圆阵由重骑圈防滚动推进,只留南北二门调兵进出。那半弧先锋分队冲刺,如尖刀般杀入敌阵,而后珠帘倒卷,一队战罢如纺车般转作圆阵后军,循环往复,取之不尽,令人难摸虚实。

      方执一见,也皱了眉。这相克两阵本是被“古教头”引介来加练体能之用,因其单一场下来就耗力极大,未被他拍板列入今日花式军演中,谁偏又把这盘冷菜给端上来了?

      手下副将曹猛奔来高台,及时向方执密禀:管参军见韦禄亲来,临时下令换阵,原因如此如此。

      方执耳听曹猛所说,侧头正瞧见韦禄不自觉间已停住酒杯,拧眉专注向下方望去。

      这套专擅游击掩杀的“剪刀阵”,正是他鞊罕韦禄纵横漠西大杀四方的独家拿手绝活!

      以往都在大漠袭扰敌部时施展此阵,至今从未与大炎军遭遇交手,怎会被这乳臭未干的汉地小将学得一清二楚?

      韦禄急不可待微微探身,去看那右手边阵势如何应对。

      右边摆开的却是一方齐整步兵阵,阵首门旗两开,放那两弧冲锋进来,弓箭手射住阵脚,只得闯进一半,只见方阵闻金声瞬间一变,散如满天星,分队将骑兵冲散,又闻鼓聚起,各将落单的骑兵围牢,猛施纵击,如此反复,骑兵纷纷失措被擒。

      那后半军与两翼冲上的牌阵相遇,虽仍可零星突围,却饶被拖慢了速度与队次。由是整个纺车失去了循环功用,那擅于奇袭一下便跑的先锋被围绞在散星阵中,尖刀被磨成了钝铁。后部蓄阵紧急增援,却是坐吃山空,冲一队丢一队,被对面步军一口口全面吞噬。

      韦禄看得冷汗骤下,若对方真以此法来绞杀他的利剪,当真毫无还手之力。

      是谁!谁可能把他的绝杀奇阵摸得这样透?应对招法刀刀砍在他的命门上?

      这回轮到方执恢复笑模样了,心中却在不迭赞骂:这赫布楞和管逢疏,自作主张无法无天,一个艺高,一个人胆大是不是?

      “韦禄王长不必惊异。”

      方执一手端起酒杯向韦禄一敬,一手指向下方兵士盔甲上新溅的血迹,故显对韦禄反应不知其因,自说自话解释道:“演习罢了,场下使的都是未开刃的刀枪,无头的箭矢,我特令在刃头上蜡封了朱漆,刺溅到身上就算中了,那骑兵阵当然都没真死,哈哈,演得像吗?”

      韦禄与身旁随将相互一视,在彼此眼神中更确定这套阵法绝非巧合无心演来。

      借着几句译话往来空当,韦禄已强行平复了惊愕,回头向嘎达斯一说。

      嘎达斯传达道:“方少将军,王长见了贵军演练,十分佩服。听说贵军对破莫鞯铁浮屠阵法上更有独到筹备,王长奉大额赞之令,意欲开借流风丘向北一道,供炎军北上,与我共讨莫鞯上京。不知少帅意下如何?”

      方执眉眼一立,笑容渐收。这提议,开得有点大。

      论权,这等出征大策绝不是他这个方少将军能当场回应的。论理,稍一作想就不难猜透韦禄的小九九:当前关下鞊罕军深受冰鬼鹰毒疫侵扰,对莫鞯这一手玄乎利障还是心存畏惧的,不过想让他大炎军先冲上去当个挡箭牌试试。

      而且,“借道”?所谓“借”就是他鞊罕军依然重兵霸着望兴关,放你炎军孤兵出关作战,他在背后挟制,往好了想是监视威胁着你别做趁势收回望兴关的春秋大梦,往坏了想,骗你大军出关孤困于荒漠,留兴城虚弱无防,借机攻破南下……

      这听起来主动示好的提议,里外里全是凶险用心。

      方执暗打个冷颤,面上那方才扳回一城的气场却未散去,慢条斯理指着下方道:“王长莫要心急,铁浮屠破法原是你军独创,我照葫芦画瓢才不过学个皮毛,见笑见笑,等下便会演到这个对阵,今邀诸位前来正是盼能为我军指点指点,还望王长不吝赐教。”

      管临候在负责此次演兵的统帅众将间,这出横插一杠子强行换阵,一直等到曹猛从高台下来,说少帅甚为满意,在“贵客”面前大振军威,众人才彻底去了先斩后奏的不安,续又按着先前的部署各自忙去。

      管临回到场东帐外,却左右不见迟阶的身影,问亚望和方凭,说是到帐后预备阵中去筹备铁浮屠军上场了。这一阵势本就是他被方执纡尊降贵请来教演的重中之重,大秀在即,如此悉心也是正常。

      不一会便听后方甲声铿锵,浮屠军连马就位,准备上场。

      侧头只见铁甲遮天玄光映日,每三十高头大马连成一队,全马佩甲,只余蹄掌着地。马背上的众兵也是全副披铠,连整个头脸都蒙覆,只露着一对眼睛。

      有个同样装扮的威武骑兵,独自打帐下雄赳赳地走了过来,寻向方才被靠置在一旁少帅送来“炫富”的长弓,背负上身。

      亚望率先惊呼:“老大?干什么,你也要上场?”

      迟阶的声音打那盔罩里瓮瓮传出:“闲着也是闲着,晃一圈。”

      “不行,你伤……哎,你右臂筋脉……”亚望语无伦次,简直不知从哪唠叨起好。

      方凭却未阻拦多问,留心望向那待发浮屠铁骑,兵将都按阵型各佩着长枪砍刀,果断走来将自己佩剑递上:“拿这个随便用用,替我哥下的令。”

      “演阵都用的未开刃兵器,哪能使大小姐这削铁宝剑呢,”迟阶淡淡拒绝,抖了抖挎在肩上的长弓,“你哥给这家伙倒正好。”

      “瞎闹啊,”亚望一想那实打实拟造的覆身重甲百余斤重坠在他一身伤病上,只带个毫没用处的碍事重弓,就这么上去擎等挨揍,还是忍不住说,“你连个兵器都不带,上去靠什么比,比谁死得快吗?”

      “你不能盼我点好,”迟阶已奔往阵中去,最后偏听到这句,对这乌鸦嘴也忍无可忍了,转身一手掀开头盔面罩,扬了扬头:“靠什么比?靠好看!打不了我就露这张绝世帅脸给韦禄,一眼直接吓到他死。”

      方凭扑哧一声笑了,笑出一双星星亮眼。

      管临在旁未发一语,深知这家伙顽意既起,八匹马也拉不住,早习惯了,只无奈看着那俩人徒劳劝助。

      但迟阶这回头伴着最后得瑟一语,双眼朝他飞来一瞥,却蓦地把他飞懵了。

      他望着那背弓远去的身影,脑子里却还滞后映着那又被暂时封闭回盔罩却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呆呆低唤道:“亚望啊,他……”

      亚望叹气转过头来,猜到管哥定是同样忧虑他老大的身体状况能支撑住披重甲上阵吗,却不料传来的问话是——

      “他……好看吗?”

      亚望恍惚觉得自己听错,疑惑看向管临,却见管哥神色十二分郑重,真心求问。

      “好看啊,这不明摆着吗,”亚望不假思索回道,抬手挠了挠头,又看向那边已情不自禁抬步跟追到阵前的方凭,似乎已十分习惯此番景象,“以往途中近寨落脚,每次开拔起程,总有当地姐姐们穷追不舍,哭着喊着要跟一起走。老大说了,这都是冲他一张帅脸来的,还私下教导我,往后绝不能找这样的姑娘作婆娘,肤浅。”

      回忆中花痴佐证素材取之不尽,亚望忘情替他老大一通吹嘘,吹在兴头上却突然发现,眼前管哥越听越表情凝重,连个捧场的礼貌微笑都挤不出来。

      亚望猛一缄口,恍悟到了什么——似乎哪次无意中听人说起,炎地男子不同于草原粗莽汉子,尤其是为官世家的翩翩公子们,过分注重相貌仪容,男子之间攀比风气尤重。

      ……想不到看着知己之交、相互不惜以命相托的管哥与老大,竟也会在这浅薄评价上争风计较。

      亚望自以为初谙世故地连忙找补道:“不过管哥,说实话老大比不过你,真的,还是你更好看。”

      说完又觉得怪怪的,却也全副精力投向场上,无暇再多想了。

      独余管临心思定在原处,竟怎么也绕不出去了。他看了看近处崇拜仰望着“古教头”上马的方凭和周围将士,又眺向更远处聚在山坡上似也向此间投来注视的附近百姓,一瞬间几乎疑心全天下的目光都落在迟阶一个人身上。

      他们果然是真觉得他“好看”吗?

      管临发现自己对这个结论没有一丝一毫的共鸣、欣慰和引以为豪,反而是……气愤!莫名其妙的气愤。

      他迟阶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迟阶,何用得着好看取悦于人眼?这个评价倒像是无形中说低了他,且也说低了自己似的……等会,关自己什么事?

      鼓声擂起,管临带着他岂有此理的疑惑向场上望去,心下仍被这无关紧要的思绪追咬着,越想越纳罕,越纳罕越理不清。

      方执在观台上,一眼便望见铁浮屠拟阵里竟混着个只背长弓的出来,当即也气翻了——捣乱上瘾是吧。

      铁浮屠的连马阵先就着几个陪练兵队一通围拢推碾,简略展示一番大杀四方,接着西面正式应战大军对出,三路骑兵手持钩镰枪,使九变枪法与浮屠骑兵正面冲杀,侧冀步兵则埋伏以下路枪法冲两侧战马钩蹄拽腿。

      虽演阵的钩镰枪亦未开刃,那两边马脚只被绊跌倒,并未真伤,但因铁锁相连,中间的甲马立即被拖勒住咆哮起来,背上甲兵不支跌下,按演练规则,凡盔甲未染朱漆者,仍可继续应战。

      浮屠甲兵落马后经敌方埋伏冲杀,只余不足一半尚未中招。方执瞪眼只盯着那背弓的蹿腾身影看,心想,赶快给我倒下去,“死”!

      偏就打不死,破阵一方多人围来绞杀,那奋战甲兵手无其它兵器,便以重弓抡挥应对,此弓尺量奇长,材质敦沉,但凡真挥舞得起来,丈许内根本插砍不进一支利刃,就连助攻施放的无头冷箭,也被它精准绞了。

      好吧,这奇兵猛将看起来还是个左撇子。

      看旁边韦禄也被这一角落战局吸引,方执头疼捏了捏鼻梁,瞬间有种亲自下场抽丫的冲动,这要是他方少帅披挂上阵,绝不会容这厮靠抡个破弓活过两回合。

      还好下方场边正指挥阵演的曹猛,见势不妙,当机立断,披上破阵方战甲,随后队上场,直奔那边胶着战局而去。

      曹猛急拿了未破蜡头的钩镰枪攻来,迟阶持弓抵挡,虽一身重甲拖累,身形步伐反比他灵活善遁,弓臂招招抵着枪尾格开,不仅教那枪头近不过来,还呼扇到了曹猛握枪一指。

      曹猛大喝一声,真火气上来了,右手斜里横出一枪,逼那巨弓向侧抡起,任由它绞格枪杆,忽而挥出右臂,利眸盯准直用一只肉掌去抓握那生猛挥舞着的弓臂——此招可谓抓住了破绽实质,因这弓毕竟不是近战武器,虽暂被强手借以传力作攻击抵挡,毕竟本身无尖无刃,真上手去夺也并无刺伤风险,不过要挨对方余力大大震抽上一下罢了。

      曹猛生挨了这下击震,握拳纹丝不松,牢牢攥制住弓臂,迟阶却顺势扯过弓弦一端,亦不撒手。两人犹如抢弓角力,各向一边将那弓势拉得越来越满,谁只肖先一松手,必弹得对方远退去。曹猛此战意在将对方“杀”倒,弹远威力虽大,却不能速战速决,于是籍着枪距尚可达,左手持紧弓臂,右手果断举枪|刺去,就要给对方一个结结实实的“死”法。

      迟阶眼见钩镰枪|刺来,却未躲闪,似左臂对抗已显不支,半残右臂也突然抬来帮着拉弦,腾挪只在闪电间,他右手上不知何时早衔着支随手捡的无头箭,汇聚来瞬间上弦,根本来不及瞄准何处,两手已同时松放。

      全力扯着弓臂的曹猛被弹力冲开,枪势却仍直抵对方膛腹。

      这一箭不比寻常,射出一刻因弓臂移动而明显力势不足,劲道半点都不刚猛,飞天缓去,方向却直直奔着上方观台,在全场的目送下悠悠晃晃,最终一毫不差击翻了韦禄撂在身侧案几上的酒杯。

      箭势卸尽,酒洒杯碎。

      台上台下齐齐惊呆,再回望去,却见那精准控射出此箭的甲兵躲闪不及,已中了曹猛的最终一枪,腹甲上朱漆花开,乖乖认输倒地。

      连曹猛抬望都不敢相信此箭去处,但毕竟是经验丰富老将一员,反应迅速而颇识大体,站定后立即向台上抱手一揖,表示乱招误伤,多有惊吓得罪。

      韦禄破口大骂,再度瞪向方执,真是全程明里暗里设了多少恐吓老子的招数?

      心下却相当惊惧,大炎军中竟有这等不世高手?

      方执一时忘了顺势扮笑面虎假惺惺致歉一番,也只怔怔盯着那场下躺倒的铁“尸”,终于骇然承认,有着炎军第一神箭手美誉的自己,与赫布楞同技相比,差距不是有,是,很大。

      中元演兵在这场戏剧性的擦枪走火后,圆满结束。

      迟阶下场后费劲卸了甲,因担心今日招摇太过,引得不该来的前来瞻仰追究,特意只留了个覆面头盔未除,一路头重脚轻地回向管参军寻去。

      以这副欲盖弥彰的二货德性奔立到管临面前,迟阶只想着赶快商量下,怎么去应对那明明大遂特遂了示威心愿,却显见马上就要下来骂人的方少帅。

      却见管临神色异常,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浑身上下写着不在状况。

      “怎么了?”迟阶躲在盔罩后的笑容立时收了,凑近问道。

      管临手中紧攥着一封刚刚收得的密信,左右看了看近无杂人,才迫不及待低声简言:“新上任的唐梁重翻出了台狱旧案线索,涉关……竹西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破阵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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