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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谢衷情 ...


  •   夜阑人静,邻里无声,街上一簇簇的纸钱焚火早已渐次熄灭,烧飞的纸灰却还漫在空中,飘载着万家哀思。

      迟阶宛如被施了咒法,一言不发已在桌前呆坐了近两个时辰。

      灯下摊着那封炎京来的密信,翻来覆去看得烂熟于心,相关的内容却无非就管临先前已凝练概括的那句,并猜捋不出什么更多信息。

      但心绪就此纷乱,再难回平。

      七年了,这漫长七年间的种种颠沛坎坷,沉底的颓丧与绝望,无数次的困顿濒死,最后关头,永远是这为父雪冤正名的终极念想,呼唤着心神血肉所有的激愤与不甘,在触手可及般的彼岸点亮指路明灯,让他一次次打不倒地生挺了过来。

      突然今日,那模糊的长久希望终于变成了实打实的计划字据,而偏偏他自己,却无力亲往见证?

      亚望来门前晃过几回了:“还不睡吗?”

      “不睡。”

      “明日……”

      “明日不去练场,”迟阶简略开口打发,“他们休沐。”

      “知道,”亚望怯怯回道,仍不走开,心想若是练兵都也罢了,“明日不是要给你做生日?管哥阿奇哥他们说得空一早就来。”

      迟阶这才转过头,被灯火投在墙上拉长的睫影颤了颤,先前玩笑随口说的快十年没做过生日了,说过就忘,谁还记着当真了。

      亚望见他神情有缓,不似先前那熟悉的沉默式暴躁,才敢凑进来多说上两句:“这么多年都没见老大你提过生日,他们倒都神通知道是哪天。”

      迟阶拍拍身边凳子示意亚望过来坐下,转念问起:“你早前琢磨那能加长药效的新炼法,如何了?行不行先试试?”

      亚望谨慎拒绝:“不行,上回重度昏迷就是没试炼成贸然用差点送了命,现下不急,再等等,这次有把握再试。”

      “急,”迟阶摇头,“我等不了了。”

      亚望眼角瞥向那桌上信笺,老大的公事他从不参与多问,但料想如此迫切,必是有要紧事宜急往坝南:“你又不是不知,越急越容易出岔子,去年冬日那次灾祸难道忘了?”

      去年冬日……迟阶心尖一颤,他用尽全力也未能见上二姐最后一面,怎么会忘?怎么可能忘?

      就这,还指望他早日回炎京替父伸冤,还……郑重承诺与人同归故里?

      “你管哥,没再问过什么吧,我瞧着他隔三岔五送来药书毒经的,还是只琢磨着破解米囊草毒?”

      亚望点点头,心里突也一阵不是滋味:“管哥从没问过怎么染上的,默认你就只是嗜了草毒,他收集查找了几十种奇方偏方给我了,汉地也真有过戒除成功的例子,管哥还劝我说,慢慢来,就算一辈子离不了药瘾也没什么,要紧是研究怎么克了它的伤神毒性,往后能一夜夜不那么癫狂痛苦。”

      迟阶深深叹气,本来欣慰还是个不知情状况,听到后面却只更伤怀焦急。

      “来吧,别藏着掖着了,今晚就把新方拿来试试,”迟阶换了副轻松口吻,神色却不容拒绝接近命令,“赶明后日没大事,就是多昏睡上一两天也无妨。”

      没大事吗?亚望无力回驳,只得听令去备药。

      亚望的药方从来是实炼实服试出来的,从多年前他第一次被迫独立掌药就是如此。可以说,能将迟阶维持在今时今日的状况下,已是他医患二人联手药术与意志力多次豪赌的最佳结果——不涉险无以精进,迟阶常说,本就是多赚的这些年头,败了就当正式清算,成了就是得便宜白捡。

      亚望虽不懂有个词叫玩世不恭,但他感觉得到,老大以往这些话不单单是说来宽慰他不要压力过大的,他赫布楞天不怕地不怕,是打心底就真没那么在乎。

      但今晚,语气听来平淡如常,气氛却明显变了,他眼里眉间微微压抑不住的空前希冀,让亚望也陡然紧张起来,去摆弄起熟悉不过的瓶罐钵皿,亚望发现自己双手莫名微抖,心中竟忍不住开始祈祷。

      迟阶阖上了眼,那些刚刚被世间亲人思念问候的满城游魂们一个个不请自来,陪着他一起,心神惊霄狂舞,撑满了这个夏末兴城的空寂之夜。窗外玉盘般的明月一点点浅淡进过早亮起的天幕,终是一宿未得入眠。

      失败了。

      第二天才大晌午头,阿奇就先一步前来忙碌备宴,舅公爷交待虽还是在家中小聚,今日也要稍显隆重些。

      管临刚踏出门就不意被方执逮住,非拉他去和几个军中将领坐上一桌私下宴席不可,庆祝此次军演圆满示威。

      管临本就与这等武将们难得放松、没完没了吹牛豪饮的场合互不待见,百搬推托请辞不过,索性自杀式示诚,主动持酒挨个打通,先干为敬一视同仁,喝了个入乡随俗,才得早一步服众脱身。

      他面色倒不显酡红,脑子也还清醒,却止不住双眼傻直发愣,自感腿脚都不会打弯了,是飘着来到元和街小院的。

      临推门进院的一刻,管临理了理并没怎么醉乱的仪容,摸到袖中备好的寿礼安稳还在,平地里突就生出一股子生平从未有过的莽撞冲动来。

      院中静得异常,只有阿奇如鼓点般均匀平稳的刀击砧板声,惯常吵闹的亚望闷闷帮洗着菜,兴致不大高。

      寿星公本人今日倒很难得地配合隆重,一袭不知何时量身扯做的崭新襕衫,半簪发髻泻瀑如丝,打院中一站,端的是副汉地世家公子该有的气质模样,他少时顽皮捣蛋惯没正形,异乡重逢后总又以威武肃杀形象示人,难见如此幽雅风流,令管临看来既觉理所应当又很新奇陌生。

      屏着一身酒气,管临故意站得颇远。

      抵不过迟阶是这壶觞上的千年内行,一眼就笑问道:“喝了多少啊?”

      他这一笑,面色上那点让人一时错以为是的温润,立时暴露了疲惫不堪的底色,管临敏锐微皱起眉:“是不是昨日上场伤到了?”

      “哪有。”迟阶摆摆手,一撩袍在石凳上落坐,就手从摞得讲究齐整的胡麻酥碟中抄起一块,饿狼似的吃货本色顿时又和这副风雅状不相称了,管临却反而放下心来。

      管临有点后悔昨天一接到密信,就迫不及待转告了他。一时听闻只当是天降喜讯,可朝堂争斗顺带出的风向由头,八字还没一撇,隔空不明状况,先张扬出来就只干报希望根本使不上劲不是吗?

      迟阶若为此激动难安,思虑上半宿,倒也正常。可今日一见他却是情绪浅淡,似有意维持着庆辰日的吉祥气氛,对那信中事绝口不议。

      碍着亚望严防叮嘱,自来兴城迟阶顿顿都是以茶代酒,今日也没破例。餐席摆好,管临邀亚望与阿奇不必拘身份围坐一桌,迟阶率先端起茶,却给了阿奇一个眼色。

      阿奇举杯起身,紧张微抿了下嘴,酝酿半晌猛一吸腹,双眼半闭,开口一鼓作气道:“祝舅公爷寿比南山,永没烦心事平安喜乐;祝妙大爷福如东海,想什么来什么好吃好喝。”

      管临听得惊讶非常,打认识阿奇从没见他如此连贯说出这许多字。

      阿奇说完自己也庆幸发挥不赖,吐了吐舌头,显是当天大任务似的筹备已久,迎着管临的疑惑目光,腼腆向迟阶那边点了点。

      迟阶大言不惭领功笑道:“厉害吧我,再跟我练上一阵,保你好人一样。当多大事了?就是打小缺个会帮扳的。”

      管临没料他还有这本事,惊喜之余才琢磨起阿奇的祝词:“今是你辰日,怎么把我也捎带上了?”

      “上月你生日时不是忙着打仗没空庆祝吗,”迟阶主动帮他添茶,顺嘴回道,“往后都就近一起,咱俩折中凑一天过,省事又开心。”

      亚望那边慢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舅公爷、妙……老大你为什么是‘妙大爷’?”

      迟阶唬弄逗他道:“南边人管我这样厉害又帅的都尊称‘妙大爷’,学着点懂吗。”

      阿奇亦不知教他用这称呼的来由,但知道这句纯属胡说八道,夹菜间自己偷笑。

      一时席间气氛有缓,再不似刚来时诡异低落。

      管临许是先前酒席劲力滞后涌了上来,突然就觉到些难耐的眩晕——

      “往后,都,一起,咱俩”……随口几个简单字词回荡在迷醉的脑海,被拆解出无限的引申与遐想。

      他早已酒饱了,也没什么饕餮胃口,只是礼貌地慢嚼慢咽着,谁说什么就抬头跟着捧场一笑,眼波流转是喝高了特有的那种呆滞缓慢,只在划到迟阶时,两眸濛濛清泉总像被阻了去路似的,靠着艰难的自我约束才能绕过流开。

      迟阶好笑盯着他这副傻醉模样,恨不得幸灾乐祸晾他硬撑着多现眼上一阵,坚持到饭吃一半还是良心提前发现,起身过来,搀起管临一边臂膀,不由分说往房中带去,笑劝道:“快躺下歇上一阵吧,看你马上就要耍个大酒疯,传出去一世英名可毁了。”

      管临被迷迷糊糊搀进屋内,突然很有脾气地一甩臂,不领这多余好情,坚持自己身板溜直站定,平视着迟阶双眼,认真恭贺道:“妙棠,生辰快乐。有个寿礼送你。”

      “这么郑重吗?”迟阶受宠若惊却也尴尬了,“那不行,显得我没准备没礼数了。”

      管临管他有没有礼数,自顾自就从袖兜中摸出。

      那礼物看去似是一节芦管,玲珑精巧,只不足一指长短,一端尽头掩着个拴绳塞,另一端末系着长长苇绳。

      迟阶接过好奇问:“是个什么乐器吗?”转动翻看却不见开孔。

      “是,也不是。”管临慢声讲解,“这东西叫菁芦,只在西南高山密岭中生长,我去年访夷地时住在岭内营地,只觉整宿整宿被风吹菁芦声吵得睡不着觉,但问周围人,却说听不见,或听见也很微弱没至那么喧闹。临走时我便特意采了几根带走留念。后来偶然翻医书才知,天下各人耳朵听到各种声音的敏感度是不同的,我就独对这东西强烈听辨得出。”

      他上手拔开那一端掩着的拴绳塞,继续道:“于是我闲来无事时便拿它做了个物件,这塞子掩上,风吹不响,在旷野中拔下,但凡有一丝微风,几里外我都听得到。”

      管临说得条缕清晰,原本自己预感送出和解释时会免不了的羞怯,也被计划之外的醉意恰到好处地掩消了。

      迟阶呆呆听着,瞬间明白了此物用意,心间不由一震,继而却混杂涌上一股难以言明的愧疚与欣喜。

      “下次再摔崖迷路什么的,可不怕你找不到我了,”迟阶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破,拿着就回往院中去,“我来听听看。”

      院中清风微起,那敞开塞子的芦管呜呜咽咽,果然自发就响了起来,声音并不多强烈刺耳,只如平常风吟叶动一般。

      听在管临耳中,几乎是百蝉齐鸣响亮嘈杂,他忍耐得辛苦,却发自内心地兴奋。

      迟阶震撼难言,手指轻轻抚着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特制寿礼,心中笃定自此到死,这物件都毫无疑问要一刻不离贴身伴他了。

      他刚要展开苇绳郑重佩戴上,突又发现那拴绳一端芦壁外还有处镌刻,乍看似画,写意的几笔窄叶,细瞧又像个夸张秦隶的扁字,似是个——“竹”。

      “这是?”

      管临这会儿风一吹突然转回清醒,仗醉佯狂的那丝底气一下被醒没了大半,闻问竟然莫名局促起来,将那直勾勾挑战着对方应接的眼神也移开了,清清嗓回道:“竹……令尊道号,伴你同作铭念吧。”

      迟阶手抚着那刻字一动不动,审犯人似的,双眼笑意褪去,泛起锐光牢牢钳视着管临。

      忽一下,心中却像是有根弦扯到尽头崩断了,脑中杂乱难抵的重压轰然联合回归。他五指一收将那芦管紧攥在手心,点着头转过身去,嘴中不住道:“好,好,好……”

      “这些年来,其实我一直……”管临再欲开口,却发现时机似乎稍纵即逝。

      迟阶回过头来,先前那一瞬动情到好似接近盛怒的情绪已拂去不见,转眼重换了副彬彬有礼,嘴角勾起,却笑得漠然疏远,抢住管临的话头接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替我操心这件事,我知道。”

      “来,”迟阶抬步引回屋内,随手飞速将那芦管向脖上一套,接受得似十分随意,他翻向桌上昨晚自己回忆整理下的姓名密据,忙不迭地道,“这些年我当然也日日夜夜都在想着翻案,这都是我先前离开炎京前私下收集到的当事人说法,二十多年的案子了,再不抓紧翻,当年人也死得没剩几个了。”

      管临疑惑想着这话题怎么就被他七扭八歪过去了,不知是故意打岔,还是压根会错意。但见他既说到这正事上来,却也不得疏忽怠慢,立刻打起精神,认真看向他递过来的一张张纸笺。

      迟阶将这堆乱纸当炮弹一般地轰过去,成功立时转移了其全部注意,他得以收了语无伦次喘上口气,在侧旁静静看着管临研读。

      管临的醉意不上脸,却留了一点绯红的罪证在耳廓,密长的眼睫小扇子似地眨着,每扇一下眼神都更见恢复清明睿智,他是真的马上就思考看进去了。

      这么个万般美好的人啊,迟阶暗笑自己荒唐,才有一刻竟真动了拉着他陪自己一起山穷水尽绝望待毙的念头。

      没有自己这么一茬,本该是多意气风发,或自由自在的锦绣人生等着他呢,更不缺知己红颜相伴悠长余生……

      迟阶咬着牙笑了一声,突然道:“这些能托付给你日后回去帮着办,我也就放心了。”

      管临放下手中纸笺,缓慢拧过头来:“什么叫托付给我日后回去?”

      陋室陈设简单,没几个能坐的地方,迟阶自顾自拣最舒服的软椅坐下,双手指头一下下交错着畅想:“说到底还是习惯了这些年,离开草原这些天我都已经想念了,下马就喝酒,提刀就干架,这才是我过惯的生活,再回南边去重新适应添什么乱呢,这冤拜托你帮我雪了就好,我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管临静静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没心没肺地说完,依然不明其意,一时不敢深作他想,只仍脱口苦劝:“你不想回去看看家园故土,不想替你娘实现山川夙愿,不想重访烟雨江南,”说到最后几乎变成自言自语:“不想……‘往后都’?”

      迟阶微颤瞥来一眼,立刻像被烫到似的又转眸开:“这些都太虚无飘渺了,哪有实实在在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有盼头,鞊罕格尼早就答允我,待正式灭了莫鞯后,给我一口气说合上十个媳妇。”

      “到时候五十部落里竞选!”他自说自话越畅想兴致越高昂,似光是先做个白日梦过过嘴瘾都值了,“庸脂俗粉的第一轮就自然刷掉了,下一轮琴棋书画、礼乐射御多少都得会点吧?倒也不用太精了,毕竟我也大字不识几个,比到最后要紧还是性情可人,知寒知暖……”

      管临只寒不暖,浑身一层层结起彻骨寒冰,讷讷冷笑,破罐子破摔接道:“《庄子》还是要会背的吧,不行你喊勒燕楼宁红去一并教培。”

      迟阶别过头重重一闭眼,旋即便要佩服自己,开口跟文思泉涌似的仍能浑得下去:“她哪够格,草原姑娘都是能陪爷们吃苦征战的,可别被娇滴滴的汉家女们教坏了——兄弟毕竟也曾两边见识过,论句公道评价是不是?”

      管临闻言仰起头,突让那迟来的酒疯彻底张牙舞爪冲出束缚,放声干笑了起来,连迟阶的满嘴跑马最后都彻底被他豪放醉笑盖过。

      迟阶停下言语垂着眼角看他。

      管临收笑忽挥起一掌,迟阶迎着纹丝未动,那掌风疾呼,却空给送了个凉快,回手缓缓,指背在迟阶眼角轻拂扫过,口中模糊送上一句:“还你。”

      管临转身推门,大步离去。

      院中还等这俩寿星出来接着下半顿的亚望和阿奇,已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阿奇放下碗筷果断追随管临而去,三步并两步竟都追得困难。

      亚望从没见过管哥这副决绝神色,好奇跟追上几步,跟到巷口才折回来,不如回去问老大。想着老大在昨晚试药失败状态下,今日居然生装没事人强打精神陪着大家言笑了这么久,支撑忍耐力想已到极限,一时暴躁出口伤人也是可能的。

      一回院却见迟阶,双眼燃红,周身颤抖,一言不发只打院中犄角旮旯里挖出一坛私藏多日的烈酒,三两下拨开泥封,便举过头顶放肆淋饮。

      自打进兴城以来,迟阶像个正常的怕死病人一般,表面不以为然实则兢兢业业地遵从着一切明显多余、苛刻过分的医嘱。

      直到这一日,许是久违生日过得忘情痛快,许是坚持向好从此变得毫无意义,自然而然便破了戒。

      亚望看着他状殝癫狂,一个字都不敢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谢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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