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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行远生 ...


  •   管临像从一场空濛漫长的大梦中醒来,睁开眼怔愣了许久才想明白自己姓甚名谁,身处何时何地。

      醒了吧,晨光透过窗纸射出一粒粒细小光亮的尘埃,日头每天东升西落,永不变迁朽败,但人所经历的一天与一天之间,心思与处境却会有如此天翻地覆的改变。

      一切都大不相同了。多少年来执着坚定的内心牵引,矇眬倚赖的精神支撑,自以为灵犀暗存的心照不宣,借着一通酒疯当场急迫现形,却被冰冷现实打得溃不成军。

      管临起身推开房门,将里里外外全副的颓败都交待给肆意漫洒的日光。

      奇怪的是,他并没觉得难堪窘迫,似乎也没多么伤怀欲绝,更谈不上怨谁恨谁——与心头蓦然漫起的巨大空虚相比,这些浅简具体的思绪显得微不足道了。

      空虚,坝北早秋的天空过分清透高远,似有意震慑对比着世人的渺小庸碌,巨大穹盖下日日上演着万千哀乐喜怒,世间如斯大,自己从此却不知去路。

      早饭过后,阿奇一直围绕在管临身边,察言观色着,欲言又止。

      他那一通流利祝词到底是专门训练的临时产物,若想日常真正顺畅无碍,还要再多锻炼上些时日才行,尤其此时想说的话,就是常人大概也要吞吐上一会儿。

      管临半天听懂了,原来是询问他,今日还要不要去元和街小院送菜做饭。

      看着阿奇问得一脸小心翼翼低眉垂眼,管临倒意外笑了:“去,照常去,帮养疗好为止吧。晚间就不必等我了,往后我都在衙里或营中吃。”

      看着阿奇喏喏去了,管临不禁感慨,这孩子真是敏感细腻又拎得清,只当是他二人有何重大敌我分歧彻底决裂了,任是这些日再怎么跟迟阶混得相逢恨晚乐在其中,这等时候,二话不说,绝对只认站自家舅公爷。

      迟阶……刚清醒时那直接上升到宇宙洪荒的没边遐思,终又逃不开落回这一实实在在的具象上,突念来仍令管临止不住一凛。

      小院是暂时去不得了,但再怎样,他二人也算世交故识,是并肩战友,一腔冲动之想被及时扼成灰飞烟灭,难道就恼羞成怒翻脸为敌了吗,不见面是没特别必要,连阿奇也收回算什么气概?

      是……友吧,或用迟阶昨日突然冒出的新奇称呼,是——“兄弟”。

      管临一细想,很对,有道理,就是兄弟。

      兄弟间未尝没有眷恋不舍,牵肠挂肚,忍不住祈祝彼此安平,渴望长久相聚,如此而已。不过是自己儿时较之一般孩童缺乏真正亲情,便过于渲染加重了这位不速之客的人生闯入意义,不然呢,浩瀚天地,两个男子,又能如何?

      管临每日衙中文事忙完便又直扎军务后勤,用浩繁的琐事拼命填满了心堑遽然裂开后遗留下的巨大虚空,只剩潜意识似还在暗暗琢磨修补,自发合理化着一切。

      就是兄弟。经过十几日的忙碌冷静,这一结论已彻底成形。

      管临甚觉合理。

      ———————

      “赶在水路结冰期前,若能在登奇岭埋下一支伏兵,”方执将一根金黄草棍插往沙盘正中,“贺兵往东的粮路输送便被扼住要害了。”

      迟阶手里碾着片剥剩的栗子壳,闻言从指缝间洒了一搓壳屑在那“岭”上:“你都能想到的事,山匪的老祖宗们早想过了。”

      方执又指向更北边的一线茸茸绿草:“若派精骑直袭陵州后方,粮草秘行此道?”

      “不是你的地盘,”迟阶看穿摇头,“你想打趁秋冬季借道牧民空虚夏场的念头?”

      方执哂笑:“怎么,你鞊罕神军也跟山匪一样,专门留守来抢上一抢?”

      “我鞊罕神军有的是钱,瞧不上,”迟阶无视他调侃挑衅,指指远侧不客气道,“西边那帮赤毛穷鬼就说不准了,十几年了就觊觎着这一线通道,周迨拦在其中不为保你大炎门户,只是有利益可图,你若贸然去攻这个口子,马蜂窝捅大了先想好兜不兜得住。”

      方执收回笑,闷闷叹了几口气,既不服又佩服,既费解又惋惜,抬眼突问:“你这么熟悉贺兵形势,什么时候再回乌山揍他们?”

      迟阶打了个哈欠,不请自坐歇了下来:“一年到头前线上吃刀子挨砍,哪有被你方家军供着当参谋这日子舒服,你说是不是?”

      方执一听这位还成心赖上了:“你少做春秋大……”

      “唷,参军大人,”曹猛的大粗嗓门打帐门外传来,“今儿这么早就过来了?”

      管临声音回道:“赶少帅这会儿有空,各队辎重数目再核对下。”

      “正来得了,今中午营里开荤,提前秋社!”

      迟阶本来坐得嚣张舒展,散漫松懈,一耳听到这再熟不过的嗓音,突就背颈四肢都定住了。

      有一恍惚他恨不得立即寻个地缝溜出去,但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姿,至少从表面看来,他安如泰山一动未动,只在帘门掀开的瞬间,僵硬地抬起了头。

      管临进门,忽而对视来,只愣了不足一刹,便朝他轻轻一笑,眼神自然寻向方执:“朋成?”

      “哦,对,对账,”方执回道,“这边还两句话功夫,逢疏你要么和老曹先对付口饭,我马上就来。”

      “好。”

      人转帘起,人去门落,帐内外恢复如初。迟阶缓缓垂下眼。

      ——任是再心怀鬼胎,吹毛求疵,也无法在管临这个笑容中挑到任何别样的意味。

      他笑得那么坦荡无挂怀,礼貌不倨傲,哪怕随便路遇上一头小马小驴都惯常的那么亲切谦和,温文周到。

      但陌生得空前绝后,毫无纠结眷恋。

      迟阶的心蓦然缩成一团,知道自己怂浑得天崩地裂,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十几日来已做了千百种再见面来的情绪准备,却始料未及这等场面,管临态度哪怕有一丝怨怒,一毫冷漠,都不会比这个清浅一笑更让他无所适从,万箭攒心。

      或许本来就是想多了,迟阶自嘲道。

      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这才是他,果然是他。思至此处,迟阶竟几乎要破忧为笑——无论是自作多情,还是自惭形秽,这局面也都算殊途同归地得偿所愿了。

      “……楞,赫布楞,哎,赫布楞!”方执呼唤半天无应,差点以为这厮光天化日下睁眼睡着了。

      迟阶转活眼珠看向他。

      “你……”方执只觉气氛骤变,却说不上哪里有问题,“要么也先吃了饭再说吧,后头活杀了几十头羊做社饭,我看这是全营都闻着味儿了。”

      “不吃,”迟阶面无表情起身欲走,“太素,吃不惯。”

      方执好心邀请被噎,却竟也未见生气,抻着脖子又强调起前时约好的酒局:“不吃拉倒,但明晚可别忘了啊,城中碰头。”

      “再说吧。”那答声有气无力,失魂落魄。

      —————

      “霁月光风”的管逢疏大步流星走去,前时笑容几乎还残留在脸上。

      一路沿途都有大大小小的兵将擦肩点头招呼,管临只觉那都像绕身而过的一股股竖条细风,根本看不清张三李四,他越走越快,越快越晕,不见天蓝地青,难分南北西东,来来回回心里只一句粗话:兄弟?合理?

      合理个屁!

      北漠牧民抢在秋冬转场前都在抛售肥壮的牛羊,又赶上今年遭毒疫瘟,收羊价落得空前低。方家军几日后又要拨一批军队西去,正赶在临行前借这秋社为名,全军一起开个荤。

      几十头羊煮下去分在数万人碗里,也就见个油腥腥。管临吃得食不知味,对付了几口就去闷头忙事。

      “唉,没想倒是西边先闹起来了,”方执一张张清单跟着盘点完,累得头晕脑涨,拉着管临一同外头踱步清醒清醒,“我才前与赫布楞一通推演分析,只觉这老不死的周迨,可能真要赶临死前倾全贺地之力,来攻一次大的。”

      管临低眼瞧着脚下路,淡问道:“你跟赫布楞连往西边拨兵的底都交了?”

      “啊,成日都让他在这营中晃了,这还值当一瞒吗?更何况了,哪用得着我先说,”方执不以为然抬抬眼看向管临,“你们那私下你来我往的,不比我说得快?哪回不是事刚现个影儿,你俩背地里歪主意都商量一筐出来了。”

      唉,一朝通敌,罪名千秋。

      管临叹气,也用不着解释,往后清者自清了。

      方执抢白了一通,见管临哑口无言,却自笑了笑又认真道:“逢疏,别说,有时候我还真错觉这赫布楞是个我炎军早派在胡子中的卧底,长相言语什么的先不论,单说他对我大炎朝里外形势人心的了如指掌,还有他那个说不出来的……风格作派,越接触越觉得,怎么倒比正牌汉将更像个汉将。”

      “只可惜啊,我军中现下反而上上下下也扒拉不出来这么个人物。”

      方执深发感慨,竟见英雄相惜。

      “那你想怎样,”管临看过来,“归化举荐他正式加入炎军?”

      “归化?”方执神色一正,顿时将管临脸上那不抱任何希望的涩然冷寂错认成了不信嘲讽,“不是没想过!若真能得如此猛将诚归,我方执第一个替大炎军荣幸欢迎。但是——”

      方执话音一变,却比前时更神色郑重:“不觉得当前形势下,比起直接归顺我军,他能有更好的用处吗?”

      “你的意思是——”管临立刻明白了,“想扶助他坐回望兴关帅位?”

      方执目光精亮点点头。

      管临转回头心中自苦笑,一拍即合吧。

      方执却踌躇道:“但这些日我百般试探,不知道是这家伙憋着什么狮子大口要开,愣是一直跟我打哈哈,始终不肯摊平开来说。”

      他愿意着呢,管临暗叹,求之不得。

      “你怎么看?”方执突然问。

      “我不知道。”管临脱口回。

      “连跟你都不透底,我就说,这人滑头得很。他既这么跟我用汉人的方式兜转周旋,我就跟他拿到汉人的场合终极解决。”

      管临警觉:“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方执爽朗笑起,“我明儿攒了场酒局,大家私下放松好好喝上一场,这掏心窝子的话不就自然聊出了吗?也是有个知根知底的给我透了个信儿,这赫布楞别的本事穷得瑟,可就是有个见不得人的短处——滴酒怕沾,三杯倒的水平。我喊了几个半公半私交的好哥们,几个酒棍轮番上阵,瞅着看这回怎么弄他!”

      管临紧张神情顿时舒缓下来,甚至差点露出些许笑意:谁弄谁?自求多福吧您呐。

      “你不会这就去提前传小密话吧?”方执瞟过来。

      管临顶天立地,言出如山:“我不管你们这些邪道。”

      “那你来不?那天庆功宴我瞧着你酒量原来也可以啊,平日都没看出来。”

      “不去。”

      “没别人!只我,老曹,再喊上袁广才、徐善家俩小子,就这么几个平日常见的,都认识,他们负责灌酒,你来只管聊话儿,命令你必须来啊,说什么也不能少你,明晚城中!”

      管临自先一步回营继续正事,打后脑勺斩钉截铁传来:“不去!”

      喝,还喝呢,喝酒办坏的事儿这辈子有一件了还不够吗?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那日并没喝酒壮胆,难道一切便会有所不同,拖后爆发就能演变成另一种结果?呵。

      管临第二日照常差上忙碌,一刻都未给自己空闲。午后城内城外各处积极主动参与处理琐碎,偏偏也只忙到日头未落就无所事事了。

      连衙中诸官卫都已画酉各归各家,管临不想回隋园怕被方执逮个正着,干脆随手拎了卷书,躲进晾是谁也想不到的城衙门房处,来个耳根清净,与世隔绝。

      这一躲就躲了两三个时辰,生将街上各酒肆店铺都熬到了关门打烊。

      管临松下口气,知道这天总算是熬过去了,就手合上了细评慢品已读完了足足一页的书,终于起身打道回府。

      打城衙往隋园去,就只两条街距离。街上冷清寂静,正是临近午夜应有的肃寥景象,刚望见隋园正脸,突见街角溜出个瘦弱小郎君,一身锦衣玉带,很是盛装隆重的样子。

      “逢疏哥哥?”那小郎君抬眼奇道。

      “……方大小姐?”墙外灯火晃动一扫,管临这才认出脸来,“你这三更半夜干吗去?”

      “唉呀太好了,逢疏哥!”方凭莫名兴奋竟轻跳了一下,“我这还正心里打鼓,你同我一块去,正好正好。”

      管临不解:“哪儿去?”

      “才跟我哥散了席,他们要换个去处继续喝,却说人那儿不让女儿家进门,竟不带我。我这不就回去换了身便利行头来,先前一直就说想去开开眼,正好跟你们一起,也不怕出什么岔子。你有经验带我同进嘛,有什么逛的规矩可别叫我露了怯。”

      “去,哪儿?”管临神色一沉,再问。

      无暇腹诽这大小姐的不可理喻与胡搅蛮缠,管临反复追问,其实心中早已预猜到了答案。

      果不其然——

      “勒燕楼啊。”

      黑夜里城心不凋独绽的一整幢夜来香,勒燕楼灯红酒绿,笙歌四弦,繁闹如常。

      管临被方凭连恳求带绑架地朝那朱楼步去,恍然一瞬,竟似觉回到了七年前。

      七年前的琴州,也是被个叫魏初的这样误打误撞,喊去燕榭楼紧急捞人,倾囊解围,算是与迟阶第一遭面对面正式邂逅言谈。

      从此天改地变。

      命运轮回如此,打何处源起,至哪里终结。合是一切自有天定,冥冥指引着他回到相识因果的原点,逃避粉饰终究无济于事,当与这莫可定义的七年孽缘,做一次真正的诀别了断。

      管临正了正衣冠,庄严迈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行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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