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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回隆化十四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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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灭最后一盏烛灯,夜月便泻进一地的清辉来。
寝殿朱漆大门轻轻阖上,门外两三小宫娥在细语,窸窸窣窣听不真切。
顷而,脚步声渐渐随着微凉的夜风远去了。
梁绍不安地皱了皱眉,猛然睁开眼,入眼的是一派似曾相识的景象。
炉香缭绕,沉木香中夹杂着宁心安神的药材,埋在记忆深处的气味使他打了个激灵。
他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寝殿内精美绝伦的殿顶。
有些疑惑,又有些懵懂,像是一场大梦初醒,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地。
脑海中闪现出帧帧图景,太多内容走马灯似的过映,纷纷扰扰,涨得头疼。
他动了动,抬起手臂,迎着月光缓缓地伸出五指,浅握成拳。
这是一具年轻的身体,拳头似是藏着重比千钧的蓬勃朝气。与他记忆里虚弱苍枯的不同,倒更像是早些年,他未及弱冠那会儿。
这是……光阴倒流了么?
如今应是早秋时节,夜里的凉风阵阵,窗外那棵茂盛的梧桐树摇曳着枝叶。
梁绍翻了个身,呆愣良久,脑海中蓦然蹦出个念头:重活一遍有何意思呢?
他这一生,无苦无难,没有变故,没有遗憾,过得逍遥自在。
大兴最年幼的皇子,乃东宫太子的胞弟。太子继位后,他便成了大兴的小王爷。
美酒美人召之即来,酒肉朋友呼前唤后。父皇慈爱,母后淑良,皇兄自小疼他护他。最大的苦难不过是幼时失足落水呛了几口水。
皇家从不太平,但那与他是无关的。深宫中的暗潮涌动凶险非常,稍有不慎便可踏入深渊,但偏偏他就被养成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京城的笙弦酒酿实在引人流连其中,皇兄疼他,封地在沃野千里的江南水乡,却从不急着催他离京城。
各地的酒食都尝过,各式的消遣都玩过。别人求不来的荣华富贵他到享受腻歪,事事顺心到无欲无求。
故而,在这短短二十余年内,临到死前回想一遍,却没什么值得挂念的。
若真要勉强提出一件,数来数去,当应是未曾来得及将一封家信送往琅州枫溪。
小王爷将那封信随手放在了书房里,想等着开春时,自己乘着马车一同去。听说枫溪的桃花延山连亩,每年的桃花酒会堪比瑶台宴席。
但他死在了深秋之际,最后那个夜晚精神焕发,自知是回光返照。一屋的婢女御医在床前候着。
他撑起身想了想,实觉没什么值得交代的。正打算重新躺好时,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书房里还有一封信。
便道:“姚大人的信,明日就差人送去吧。”
他与姚清并无往来,那点萍水相逢的交情实在算不上什么。
那封信辗转交到他手时,梁绍正歪坐在酒席间,支着下巴,颇有兴致地欣赏着胡姬曼妙的舞姿。
小厮弯腰走上来,谄媚地笑着双手递出信封。
一个普通常见的浅褐色信封,跟他们平时用的不同,跟官僚达贵用的也不同。
梁绍若是想附庸风雅写信与那群狐朋狗友。非得裁最精致的花边,缀上别具一格的信物,然后拿檀木盒子装上,最后再随手附赠玩物若干。
梁绍懒散地瞥一眼,小厮忙殷勤地解释:“是位大人送过来的,说是烦请王爷您传家书一封。”
这倒是稀奇了。
京城里的大人多着呢,也不是谁都能有那个本事来使唤小王爷的。
一旁的好友凑过来,替他接过信封,好笑道:“家书怎的朝这儿送?让我看看是那位大人不长脑子——”
他顿了片刻,信封上的字迹简洁明了,“姚清?”他转过头来疑惑地问梁绍:“王爷何时与他有了交集?”
梁绍当时呵笑了一下,将目光移过来:“本王成日里与你们混在一处,谁知道姚清是哪个?”
好友便将信还给小厮,挥手催他,“行了行了,下去吧。再拿两壶酒来,要上好的杏花酿。”
小厮诺诺,正欲欠身而退。
梁绍视线轻转,又瞥了一眼他手里的信,脑海里好像突然就想起了姚清这个人。
仅一面之缘,相逢不过两句客套寒暄。
凭着记忆里的那双眸子,他留下了信。
日后不久,梁绍在歌楼里的闲聊间,听闻户部侍郎姚清死于家中。
他无心深究其中原委,初听说时只有些遗憾,想着: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
好友起了兴致,非要来问那封信里写了什么。说是姚清倒卖军粮畏罪自缢,为免嫌疑应把信交于刑部审查。
他再三询问,没有眼色似的。从来和和气气的小王爷不胜其烦。酒杯投掷于地,冷声道:“本王想喝个快活酒,你且闭嘴吧。”
梁绍睡不着觉,头脑无比清醒。他睁着眼看向夜色朦胧的窗外,忽地掀被起身,高声唤道:“来人”。
门外候着的奴才闻声来,俯在地面恭敬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他如今还是七皇子,还未封王,仍住在宫里。
“如今是隆化几年?”
跪于地面的奴才不敢怀有质疑,低头回道:“回殿下,是隆化十四年。”
他愣了下,算算年月,那如今便是他的十九岁。
十九岁那年有发生什么事么?梁绍尽力回想,却对自己的贫匮的记忆无可奈何。
似乎自记事以来的每一天,他都过得稀里糊涂。不知不觉走完一生,回过头却找不出存在的意义来。
好似这辈子生下来,便是为了享这荣华一场。人间欢乐看完了,刚觉着无聊,气数就尽了。
不像人生,倒像美梦,虚幻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