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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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溪再往北去一点，是横隔数百里的岳峰群岭。岭与岭之间有溪谷交错，须得乘舟泊过百里河流，才能抵达通往京城的官道。
老员外上过私塾，勉强算是半个读书人。他收留了七八个无依无靠的孩童，平日里闲来无事，总会执着卷《异闻录》，坐在孩子中间来讲些灵异志怪的故事。
故事很有趣，老员外绘声绘色，引得一帮小孩浮想联翩跟着乍惊乍喜。
那日说到京城有一女，家住洹易河畔，夜三更，必执伞外出。行人不可与之语，语罢，二日则卧床不起，盖精气尽失矣！朝中有官不信其邪，命人试探，果不出传言，乃请道观高人设阵破之。是夜，恶风大起，惊现天雷，城中户门紧闭，人不敢出声言语。明日，道人与高官皆暴毙而亡，女子已然不知所踪。
讲到这儿，老员外喟叹一声，抚须怅然道:“执伞夜出者，此必为魃之从也，万不该惊扰异女啊！”
身旁众人皆面露惊恐之色，唯有姚清皱着眉，澄澈如洗的眸子盛有深深的难过:“高官死了，京城里还有人愿意出来赶妖怪吗？”
老员外本想随口敷衍他说“这有甚么要紧的”，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看着他，良久后神色认真道:“有的，京城里有许多官，他们都愿意去赶妖怪。”
五六岁的小姚清散开了眉间的愁结，咬着嘴唇羞涩道:“我……我也愿意……”
老员外为他们找来一位先生，据说是入过京赶过考的秀才。看着甚是严厉，出口必引经据典，文雅极了，和他们都不一样。
姚清在他箱子里见到一幅画，画着京城傍晚时夕阳斜照下的楼墙。
夫子指给他看角落里的署名，颇为得意道:“董大人题的字，千金难求！”
高阁楼台，飞檐画角，夕阳像团暖火，还有写字好看的人。于是，他便对京城有了更为具体的印象。
夫子教他们念书，拗口的语句读了半天，仍旧无法理解其含义。
学堂就设在老员外的闲居里，隔着道后门通往小巷。夫子脾气不大好，发发复复也教不会，气极了，便口不择言训斥他们是朽木难雕。夫子甩袖而去，却迎面碰上前来视察的县丞大人。
大人姓李，叫李岚沣。而立之年的模样，极少笑，衣着一丝不苟，站立时像株修竹。百姓背后称他为“李青天”，对面时却只敢恭恭敬敬地喊“县丞大人”。
李县丞从夫子手中抽出古籍，翻了翻，面无表情道:“难了”。孩童学得慢，文中的字还有好些不认识，依着葫芦画瓢最多也只能迷迷糊糊地念出来。
那堂课，是李岚沣教的，贪玩的孩童收起神思，不再心猿意马地盯着窗外发呆。
李大人平常说话极简练，给人以淡漠无趣的印象。然而教人读书时，嘴角却是含着笑的，声音温和，给他们讲着古往今来的小典故。
前排有人高高举起手，大声问:“李大人，什么是官啊？”
李岚沣放下书本，又恢复了原本严肃的神情:“官者，从宀，从，犹众也。众生泱泱，以宀覆之，使其免苦寒、得安居，是为官者之处也。”
堂下一群孩童睁着眼睛，似懂非懂地点头，却又是十分迷惑的模样。
姚清坐在最后的角落里，看着李县丞低头翻书的身影，俄顷，他忽地举起手，道:“县丞大人是一个官”。
旁人闻言皆哈哈大笑，指着他嘲笑道:“县丞大人当然是官，要不怎么是县丞呢？”
李岚沣抬起头，静默地看向他，忽地露出一丝笑，对着六七岁的小儿，言不知其所指地郑重道:“多谢”。
后来，他离枫溪有千里之遥，已然记不清名满天下的桃花林是何盛景，就连乡音也改了不少。但他仍记得那个午后，李大人在学堂上对他说“多谢”，不为别的，单只为那句“县丞大人是一个官”的默赞。
他天资还算聪颖，就是人比较“轴”。十五岁为求学客居原州时，恩师赠他一字:融。
隆和十四年，他入京考试，恩师与翰文苑的林原风乃同门师兄弟。临走时交予他书信一封，信中托师弟照看他一二，也算是尽了师生之谊。
姚清离开原州，入了京，从此便再也未能踏出京城一步。
殿试中他被点为探花郎，终算不负数十年寒窗苦读。
毕竟是故人所托，能得此功名，林原风倒也高兴，便与他说了朝中局势。嘱咐他切莫因着才气而不知天高地厚，须得认清自个儿的本事。
也是从这场谈话里，姚清再次听见了董长温。彼时他已位居相国之位，硬生生从世家排挤中登上了众人虎视眈眈的位置。
董长温从不收门生，也不肯接待前来拜访的后辈。他在左相回府途经处守了三次，试图交谈一二，每每都是无功而返。
后来，兵部在户部登记的账有所出入，他便去询问详情。兵部管账的是世家子弟，话不肯好好说，面对质问要么置若未闻，要么出言狂妄不逊。
他秉公办事，可公理有时却并不昭彰。世家子弟依法处了罚，而他也随之降了职，从正五品贬为一名挂职闲吏。
又二年，京城因涝灾而河道瘀阻，上面无人来管，他便请了命，一个人跑去与工部交涉，最终疏通了河道，也为家毁舍塌者寻了暂避之所。
大概是董长温偶然听说了此事，便向户部打了招呼。蹉跎两年的岁月，他又得以重新回到最初的职位。
他素来执着于向董长温投帖，因着这道稀奇的招呼，旁人都以为左相默认了这个门生。但姚清却清楚，左相无非是随口一语罢了。
官场最能消磨人。读再多的书，立再坚的志，一年半载下来，尔虞我诈早已捆缚了初心，热血慢慢化为尘土，不留痕迹。多年之后再回头看，早已忘了夹在书缝里的激昂文字是哪年之笔。
姚清渐渐地也倦了，在户部可有可无地待了三年，他终于后知后觉地认识到，原来仅凭满腔孤勇，是不行的。
恩师送他一个“融”字，意在劝他学会变通。可他太轴，南墙撞得头破血流，还是觉得此路最通。
他还是掉了头，在心灰意冷之后。好官便能有好名声么？为何朝中人提起枫溪李岚沣，却总是那句讥笑“哦，那个欠了债的县丞”。
他文章做的好，肯吃苦又无怨言，办起事来牢靠有条理，只要低低头，没有人会拒绝这个帮手。
后来日子过得极为糊涂，常常酒醒后却不知身在何处。世家的纨绔子弟来邀，他从不拒绝，酒席上既言过欢，好歹也算是酒肉朋友。仕途上没了阻碍，官职越做越大，年纪轻轻便成为了三品侍郎。
只是会失眠，深夜醒来睡不着觉，看向窗外，脑子里涨涨的疼。
隆和十九年也是靖和元年。战线一退再退，硝烟弥漫了大半个西北边关。
先锋将领连夜入京，在户部耗了十数天，军粮也没个着落。
姚清给他指出路:“这事儿我们管不得，你去找左相大人，或者直面圣上，便是去衙门击鼓鸣冤也好过守在这里。”
褚时良怒目而视，愤然骂道:“我们血染战场，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为的什么？！尔等脑满肠肥贪图享乐，大敌当前无一丝悔悟之意，不配为官，更不配为大兴生民！”
姚清笑了笑，挑起嘴角，满不在乎道:“既然大敌当前，将军就莫多费口舌了，该去找人便去吧，天色晚了，又得再拖一日。”
他转身离开，没走出去多远，忽听得身后锵然一声，是双膝跪地的声响。那瞬间，像是巨石落地，又像是泰山倾崩。声音并不大，却震得人再难移开脚步。
“大人！”褚先锋怆然大喊，那把嗓子常年被风沙磨砺着，喊惯了气势昂扬的杀敌指令，如今开口求人，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动。
“……我耗不起了，前线战事紧急，我得赶回去，陆将军少了先锋官，肯定早已苦撑多时了。大人，求你救救前方的将士吧！”
姚清没有转身。夕阳斜照，楼阁静穆，檐角的风铃随风摇动，眼前图景像若是入画，应是极了当年夫子箱中的那幅。他沉默良久，忽地嗤笑
一声:“将军高看在下了”。
后来褚时良有没有再去寻人，他不知道。那夜他做了个梦，梦见李岚沣不知何时弯下了腰，走起路来含胸驼背，像条落魄的狗。
他似乎是处于六七岁的年纪，跑上去拽住他的衣袖，嚎啕大哭:“你直起腰啊，直起来走路啊！你怎么能弯下去呢？！”他哭得不能自已，像是什么都没了，深深的绝望淹没了口鼻，堵塞得喘不过气来。
挣扎着从梦中醒过来，还未到三更时分，他坐在床上，愣愣地待到天明。
早朝时他递了折子，新帝在朝堂上翻开半晌，却什么也没有说。罢朝后，却留他入御书房。
“此事朕已有耳闻，若是姚大人想解决军粮一事，那便安心吧。”
“不”他静静垂下头，禀手道:“微臣愚懒，只想一劳永逸。”
梁祯没说话，晾了他半晌，才闲闲开口:“一劳永逸得看怎么个劳法，姚大人舍得下这血汗本么？”
姚清抬起头，静默片刻，无波无澜道:“臣舍得”。
一步步谨慎的计划，便由此始。
他跪在殿门前，依着皇上的意思，求取调查京城六家的旨令。
皇上想求稳，不愿过早暴露想法而逼得世家剑走偏锋，故而做足了表面功夫。皇上并不愿许下这道圣旨，他只能装作以死相逼，好给皇上一个借口。
腊月的冰雪掩埋了膝盖，手还能动，双腿却没知觉了。大雪天里没有多少人来往，他低着头，像是在认真看着什么，却又什么也没入眼。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地蒙上一片阴影，他抬起头，看见了大兴的小王爷。
小王爷是真温柔，给他系带子前，特意先捂暖了手背，像是怕触碰到肌肤时，会使他感受到寒意。即使他早已冻钝了触觉。
他破天荒地陷入了那份温柔里，直到人走远了，眼前似乎还存有那人的笑，张扬肆意，却也小心翼翼。仿佛视线之内，所有事物都值得珍护。
他如愿求得了圣旨，世家一开始并不把他当回事儿，他也确实无力掀风作浪，但他身后有皇上，有左相，还有朝中大大小小的寒门清流。
他查世家的罪证，世家也在捏造他的恶行，后来就演变成了共存共亡的局面。他揭露世家时，自己那些莫须有的“罪责”便也会跟着公之于众。
这是没什么好怕的，他本也没存着全身而退的心思。他也不想为自己正名，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将罪证悉数交与董长温后，回到府中，全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在书房和居室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忽地蹦出个念头:不如写封信吧。
写给谁呢，谁会看他的来信呢？
老员外过世多年，夫子远行不知所踪，恩师长年闭门谢客。无亲无故无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落笔。
他偏着头，苦恼地想了半天，脑海中渐渐浮起一道身影来。
执笔蘸墨，清瘦的字体排在一起，仿佛梅枝般隽雅而横劲。
“君是天际一道月，舍我清辉半缕藏。”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番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