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凰之王》徐旷

1、第一章 雪夜惊变

　　徐邗国厉王十五年，冬。
　　都城昭化下了三天三夜的雪，终于在这晚稍作停歇。一弯细细的残月从夜雾中悄悄探出头来，为这座屹立已近八百年的古都披上一层朦胧的薄纱。已近三更，万籁俱寂，偶有一阵凛风吹起地面的积雪，卷过空荡荡的大街小巷，只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流浪猫，跃上墙头，穿过干枯的柳树枝，踩着无声的脚步踽踽而行。
　　此刻，成日里辛苦劳作的百姓早已入眠。但城东一处煊赫大宅里，却有一个房间，窗口透出融融的亮光。这里不是别处，正是当今尚书兼太子傅梅候棠的府邸。房间内，红烛高擎，暖意如春，卧榻上，纱帐低垂。梅候棠拥着年轻貌美的侧室郭氏，享受着软玉温香的敦伦之乐，沉醉在朱唇玉臂的温柔乡里，飘飘然如巡游九天，数不尽的风流得意。
　　都城正中，四面高大红墙围住的重重宫禁，北侧的角门突然打开。一队黑衣劲装打扮的武士骑在马上，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直奔城东而去。马蹄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全速疾行带起的雪雾遮住了原本依稀的月光，都城上空的乌云蓦地浓重起来，盖住了整个夜空。
　　尚书府内，梅候棠已经搂着郭氏沉沉睡去，卧房内红烛昏晦不明，摇摇欲灭。突然，卧房的门被急促地敲响，惊醒了美梦中的两人。梅候棠支起身子，朝着门口怒喝道：“什么事！深更半夜扰人清梦，活得不耐烦了！”
　　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管家装扮的人扑倒在地上，战战兢兢，浑身发抖。
　　“老，老爷，大事不好……”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有什么大事，莫非天塌了不成！”
　　“黑……黑冰卫……”管家白福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昏厥过去。
　　宛如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响，梅候棠身子一抖，差点从床上滚到地上。
　　“你你你……再说一遍？”
　　“一队黑衣武士适才闯入府内，自称黑冰卫。带头的说，他叫……”
　　“叫什么，快说！”梅候棠胀红着脸，压低着声音急斥道。
　　“杨……杨检！”
　　“扑通”一声，梅候棠滚落在地。
　　此刻，尚书府院中矗立着十几个黑色的影子，如雕像般一动不动，个个黑纱遮脸，只露出一双双没有感情的冰冷的眼睛。正厅内，烛火通明，梅府上上下下数十个僮仆丫鬟，挤在厅内各个角落，惊慌无措，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厅内招待客人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身锦绣华美官服的人。此人面无表情，脸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嘴角天生向下，不怒自威。眼睛藏在浓重的眉下，偶尔一闪，精光四射，如飞刀般锐利。
　　厅后传来凌乱拖沓的脚步声，传到此人耳朵里，脸上依然没有丝毫表情。梅候棠穿着上朝时才穿的官服，快步走到厅上，站在此人面前，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官场礼。
　　“未知杨大人莅临，有失远迎，望请恕罪！”
　　杨检的一双冷眼将梅候棠从头到脚扫视了一圈，依然稳坐位上，也不开口。
　　梅候棠见他没有反应，心下更是惴惴，僵在原地，尴尬万分，只得转身命令道：“还不快给杨大人上茶！一个个愣着做什么！”
　　“不必了，梅大人。”杨检终于开口了，声音如夜枭般嘶哑。“我是来办公事的。”
　　梅候棠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黑冰卫，是国王身边的特设组织，专门负责保卫国王的安全，以及侦察一切对国王不忠的官员言行。黑冰卫在徐邗国建国之初便已成立，起始是为了巩固当时尚不稳定的国王权威，经过几百年的发展，已经成为了国王控制全国各级官员、确保王位稳固的终级武器。黑冰卫由国王直接管理，只听国王一人指挥，权力之大，只在国王一人之下，甚至被赋予掌握生杀的大权。常有百性私下谈论，当今天下有两个国王，一个是天子，另一个就是黑冰卫的首领黑冰使了。毫不夸张地说，徐邗国的官员们，看到黑冰卫，比看到阎王的鬼差还要害怕。
　　梅候棠在情急之下，脑筋转得也特别快，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己究竟为何被黑冰卫盯上。梅家三代高官，世代练就一身安身保命的绝技，朝堂之上长袖善舞，事事小心谨慎，轻易不树任何仇家，怎么今日竟遭此大难？
　　当此之时，梅候棠也只能勉强收摄心神，全力应付。他干笑一声道：“不知杨大人所谓公事，是指何事？”
　　杨检的嘴角向上扯了一下，阴鸷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可否请夫人一见？”
　　夫人？饶是梅候棠混迹官场多年，也从未听说过这等奇怪要求。官家夫人，身份高贵，深居府中，轻易不与外人见面，只有市井小民，生计所迫，礼数不全，才让家眷抛头露面，与男人一起养家。
　　杨检见梅候棠皱着眉头犹豫不决，冷笑一声道：“梅大人，下官是带着任务来的，您不会不配合吧？”
　　梅候棠闻言，吓出一身冷汗，不管什么要求也得答应了，只得连连点头应允：“杨大人，您言重了。我这就叫内人出来。”
　　不多时，厅后门帘响动，一个女子袅袅娜娜走了过来，低眉顺目，施施然行了个礼，娇声道：“贱妾拜见大人，给大人请安，祝大人万福。”
　　杨检抬眼打量这个妇人，只见她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模样标致，眼波流转，华服珠饰，贵气逼人，万千风情，如此美人，哪个男人看了也要心动。
　　杨检递给梅候棠一个询问的眼神：“这位便是黎夫人？”
　　梅候棠老脸一红，连忙答道：“大人，这是下官的侧室，郭氏。”
　　杨检微微一笑，道：“梅大人真是有福之人。”
　　梅候棠忍羞含怒，脸上还不得不维持谦卑的笑容，嘴角却忍不住微微颤动。
　　“下官今日前来，是想见一见黎夫人。”杨检接着说道，瞧也不瞧郭氏一眼。
　　“这……”梅候棠面露难色。抬眼瞄了一眼杨检，正与他冷刀子一般的眼神对个正着，顿时心头一凛，脖子又缩短了半截。
　　“遵命，我这就叫她出来。”梅候棠无奈地对管家白福摆了摆手，白福领命，向后院去了。过了一会儿，白福回来向梅候棠通报：“夫人来了。”
　　杨检闻言，眼神向厅后飘去。只见一个布衣荆钗的女子缓步走来，虽然韶华已逝，面瘦唇黄，衣衫破旧，却掩不住眉目精致和浑身散发出的高贵气度。
　　女子走上前来，态度不卑不亢，从容地向杨检行了个礼：“黎氏拜见杨大人。”
　　“这位便是黎夫人？”连杨检也忍不住惊讶。这身寒酸打扮，与府上的下人比也不如，竟然会是堂堂的尚书夫人？
　　梅候棠干笑两声掩饰尴尬：“没错，这位便是贱内。”
　　杨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梅候棠按捺不住，不禁问道：“杨大人深夜召见下官妻室，请问所为何事？”
　　“梅大人真不知情？”杨检紧紧盯着梅候棠的眼睛。
　　“下官确实不知，恳请大人赐教！”梅候棠深揖一躬。
　　“请问贵岳丈大人，现在何处？”
　　岳丈？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搅得梅候棠不知杨检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满腹的狐疑和不安。
　　“回大人，下官岳丈，黎民安大将军，此刻正在西境御敌，此是全国上下人人皆知的事。”
　　“哦？”杨检冷笑道，“那你可知，为何此次抵御鄂罗国来袭，我国派出五十万大军，足足打了三年之久，却迟迟不能取胜？”
　　“这……”梅候棠暗忖，莫非是岳丈大人打了败仗，要来找他的麻烦？“下官乃一介文官，不谙兵场战事。想我国有圣上洪福庇佑，必能克敌致胜，凯旋归来。”
　　“梅大人，你若果然不知情，便由我来告诉你吧。”杨检站了起来，气势迫人，梅候棠不禁后退了两步。
　　“梅大人的岳丈，也就是黎夫人的父亲黎将军，早已暗投敌国，伺机挥师回国，自立为王！”
　　一番话无异晴天霹雳，惊得梅候棠目瞪口呆。旁边的黎夫人脸色惨白，身子一晃，几欲摔倒。
　　“这……”祸从天降，梅候棠张口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梅大人，”杨检步步紧逼，“贵岳丈大人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你真是一点也不知情？”
　　“不不不，下官真是毫不知情，若早知他有如此狼子野心，我肯定一早禀明圣上，大义灭亲，绝不姑息。恳请大人和圣人明鉴啊！”
　　看着梅候棠慌张的样子，杨检似乎很满意。
　　“当今圣上英明神武，自然不会冤枉无辜。但是天法昭昭，不肖之人，不道之行，必须得而除之！梅大人，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啊，不……这……” 这足以连诛九族的大罪，让梅候棠彻底慌了心神。
　　像是玩腻了老鼠的猫，杨检终于不想再跟梅候棠继续浪费时间了。只见他摆了摆手，门外立刻走进一名黑衣武士，手捧一个精致木盒，双手奉上。
　　杨检对着木盒恭敬一拜，从中取出一张明黄丝绸。梅候棠一看便知是圣旨，冷汗顿时爬满了后背，连官服也浸湿了，只能拜跪听旨。
　　杨检打开圣旨，郎声宣读道：“受命于天，天意所授。今圣德上诏曰：西土不宁，朕特黎民安征讨敌军，未料投彼敌方，罪不可赦，当诛九族。姑念尚书太子傅梅候棠累世忠良，特免其罪，唯令其休妻黎氏，与黎氏一族永断关联！接旨！”
　　宣读完毕，杨检放下圣旨，冷冷盯着梅候棠，看他做何反应。梅候棠早已惊得骨软筋酥，听得自己性命得免，顿有再世为人之感，不由得连连叩头，磕得地板咚咚响。“谢主隆恩！下官谨遵圣旨！”
　　杨检嘲讽道：“梅大人刚刚满口说的一定大义灭亲的话，现在不会舍不得吧？”
　　“下官不敢，不敢！”梅候棠连连叩头。
　　“很好。”杨检突然弯腰凑到梅候棠耳边，阴恻恻说道：“梅大人，如今圣上开恩，使你可以保全。不过好运可不是天天有的。下官奉劝你一句，今后小心谨慎，走路看对方向，免得误入歧途，再度引火烧身！”
　　“是是是……”梅候棠听得杨检话中有话，来不及细细思索，只是伏在地上拼命叩头。
　　“下官告辞。”杨检起身，冰冷的眼神在厅内众人和郭氏脸上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黎氏惨白的脸上，对着黎氏冷笑了一声，扬长而去，院内如兵器般矗立的黑夜武士跟在后面，鬼魅般地消失了。
　　杨检走后许久，梅府里依然没人敢动弹，直到两声清脆的“母亲！”，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只见厅后跑进来两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扑到黎氏身上，瓷娃娃般白净清秀的脸上满是忧虑。
　　“娘，刚才那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外祖父怎么了？”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黎氏想起圣旨上的话，心如刀绞。用力搂住两个年幼的女儿，串串泪水滚落脸颊。
　　梅候棠似乎这才醒过来，从地上爬了起来。郭氏见状，赶紧上前帮他拍打身上的灰尘。
　　梅候棠定了定神，恢复了大家长的气势。他看着搂在一起哭成一团的母女三人，重重叹了口气。
　　郭氏看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心中不忍。黎夫人嫁给梅候棠多年，生不出一个孩子，只在晚年才生了两个女儿。梅候棠碍于岳丈的权势，不敢明着提出纳妾，还是黎夫人主动提出，希望梅候棠再娶个小的，以续梅家香火。郭氏进门之后，仗着年轻貌美，能言善道，将梅候棠牢牢捏在手心里，把黎夫人母女三人排挤得在家中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但黎夫人毕竟是正房，与梅候棠相伴多年，梅候棠虽然对她不理不睬，但始终保有三分情面。有黎夫人在的一天，她都始终是郭氏的眼中钉，肉中刺。如今天赐良机，郭氏怎么能不抓住机会？
　　郭氏清了清嗓子，娇声道：“老爷，你还在等什么？我们若不谨遵圣旨，不但对不起皇恩浩荡，反而可能大祸临头呢！”
　　梅候棠来没来得及答话，黎夫人已经走了过来，一字一句，口气坚定：“老爷，我深知我父亲的为人，他绝不是叛国负恩之徒，这其中必有隐情。请老爷为我作主，为我父申冤！”
　　“什么？你是疯了，还是聋了？”郭氏跳了出来，指着黎夫人的鼻子骂道：“杨大人是什么身份，难道你不知道？连圣旨你都敢违抗？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你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居然还恬不知耻，想拉全家人一起陪你殉葬？”
　　“别吵了！”梅候棠气得胡子直颤。“拿纸笔来！”
　　郭氏闻言，立刻满脸喜色，黎夫人却是悲苦难言。
　　白福递过纸笔，梅候棠提着笔的手悬在空中，迟迟无法落下。
　　“老爷”，黎夫人面色凛然，“我父亲是堂堂镇国将军，我乃当今尚书大人一品正妻，从来贤淑守道，无从半分逾矩。今未犯七出之条却蒙冤被休，我心不甘！如今老爷若为自保，决意休我，我亦无话可说。只盼老爷看在你我夫妻一场的份上，答应我两个要求。”
　　“你好大的胆子，一个戴罪之人，还敢跟老爷提要求？你……”
　　“住嘴！”郭氏话没说完，就被梅候棠厉声打断。他顿了顿，不看黎夫人，只是低声问道：“你有什么要求？”
　　“一：若要休我，须以休妻的礼仪操办，以全我黎家门面；二：望老爷念在两个女儿尚幼，将她俩留在家中，好生对待，不要让她们受苦。如此，我无复他求！”
　　梅候棠闻言，沉吟不语。郭氏见他这副模样，生怕他答应了黎夫人的要求，眼睛一转，附在耳边劝道：“老爷，我知你宅心仁厚，心存怜悯。但须知这是圣上的旨意。圣上说七分，我们就算做到八分，也是不到位。必须得做十分才行，否则就是不敬。老爷要是一时心软，万一传到圣上那里，怪罪下来……”
　　这一番话，梅候棠完完全全地听到了心里。他低叹一声，提笔落书，写罢交给白福：“把这份休书交给夫人。帮夫人和两位小姐收拾好行李，打点些银两，今晚立刻送出府去！”
　　黎夫人见此情景，双目一闭，两行泪水滚落腮边。两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紧紧搂着自己的母亲，害怕得浑身发抖。
　　那边厢，白福已经得了郭氏的指令，收拾了两个小小的包袱出来，扔在黎夫人脚边：“夫人，请吧！”
　　黎夫人一看那两个包袱，已经知道这是郭氏有意指使。天寒地冻，包袱轻飘飘的，不用想也知道里面没两件御寒的衣服。她看向梅候棠，梅候棠却转过头去不看她。黎夫人长叹一声，从地上捡起两个包袱背在身上，牵着两个女儿的手，昂着头，忍住眼泪，向门外走去。
　　“等一下！”郭氏突然叫住了母女三人。
　　郭氏看着梅候棠，问道：“老爷是否于心不忍？”
　　梅候棠沉默不语。
　　郭氏如变脸般换上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老爷，妾身是女流之辈，不识大体，但是见到孩童哭泣，也是心有戚戚焉。况且又忧心外人指指点点，说老爷心硬如铁，连女儿也不要，岂不是污了老爷声名？依我看，不如留下一个女孩儿，好生养在身边，既不负皇上旨意，也能堵住外面的悠悠众口。老爷意下如何？”
　　一番话让黎夫人遍体生寒，不待梅候棠答话，立刻厉声打断：“我黎氏虽是一介女子，却也能养活自己的孩子，不需将她推入虎狼之口！”
　　“老爷，你听她说的这是什么话，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好了，不要吵了！”梅候棠喝道。转身命令白福：“去把二小姐接过来！”
　　“是！”白福答应一声，上前就把要母女三人分开。几个人一番撕扯，奈何白福力气大，到底将更小的女孩儿夺了去。
　　“娘！姐姐！”女孩哭喊着。
　　“繁霜！”黎夫人大女儿梅雪岚想要上前，却被众僮仆挡住。
　　“带二小姐回房！”梅候棠命令道。
　　“是！”白福扯了梅繁霜向厅后走去，黎夫人和梅雪岚眼睁睁看着她在眼前消失，却无能为力。
　　梅候棠被搅了一个晚上，早已心神俱疲，烦躁不己，不理其他人，大步一迈，回到卧房去了。
　　梅候棠一走，郭氏马上换上一副得意的表情，袅袅走到伏在地上恸哭的黎夫人母女二人旁边，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姐姐，你放心吧！我肯定会好好照顾繁霜的！”
　　黎夫人抬起头，恨恨地瞪着她。没留意，一旁的梅雪岚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走到郭氏面前，抬起脚，狠狠地踢向她的小腿。
　　“哎哟！”郭氏痛得弯下腰大叫。“你这个小兔崽子！白福，把这两个贱人给我扔出去！”
　　梅府的大门在黎夫人和梅雪岚的面前，隆隆关闭了。黎夫人突然感到脸上一凉，抬头一看，又下雪了。雪花大如手掌，片片飘落。好一个冷酷无情、风刀霜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