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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三道血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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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飞兔走,暑往寒来。十年光阴弹指一瞬,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徐邗国杀了大将军黎民安,全国天降大雪三月不绝,粮草不继兵将失和。继任的冯宝彰将军指挥不利,前线作战频频失利,数年间丧失二十四城,只得割城纳贡以求苟安,但鄂罗国仍不时骚扰,民不聊生,苦不堪言。
边境地区虽不安宁,但徐邗国坐拥良田无数,河泽密布,物华天宝,尽拥地利之福,倒也依旧富庶。都城昭化繁华不减,各国商贩往来如缕,市井人喧马嘶,摩肩接蹱,一派太平盛世,无人知道战争滋味。宫殿官邸,日日欢饮高歌,红楼酒肆,夜夜灯红酒绿。正如前人所作词中所说:“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这天巳时,尚书兼太子傅梅候棠下了早朝,与同班大臣作别后,乘上自己的四人大轿,在一班护卫的前呼后拥下,回到梅府去。一路上,轿子穿过市井街巷,贩夫走卒叫卖之声与儿童嬉戏喧闹不绝。梅候棠正在闭目养神,突然听到外边有孩童唱着歌谣:“寒霜降,国祚升,抓破脸来却逢生;梅花开,好运来,黑凤腾空天下白!”
梅候棠心头一惊,两道低垂的白眉猛然一抖,睁开眼睛,急急把帘子掀开向外望去,只见外面几个总角小童在墙角游戏,嘴里唱着这只童谣,脸上却是一派天真无知模样。轿子渐行渐远,几个小童消失在视线里,梅候棠才放下帘子,眉头紧锁,思考这首童谣背后的意思。
历来天下大事,朝代兴衰,或是气数已至天命所为,或是天人感应上天示警。童谣、谶语、石碑刻字,预言天下大事,自古以来不胜其数,其中更有出名灵验者。秦时有“亡秦者,胡也”的图书预言秦二世而亡,汉时有“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的童谣预言董卓暴政当权,元末有“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民间谣谚预言天下反元,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因此历代当权者无不对此类预言极为重视,对其中假意捏造散布流言的,更是从严惩处绝不姑息,可见此类预言的威力之大。
梅候棠世代书香世家,如今又兼任太子傅,如今突然听到民间开始流传这样一则童谣,自然格外敏感在意。只是此类预言通常晦涩难懂,常人难解其意,即使是梅候棠这样博古通今的饱学之士,仍然想不透其中隐含的意义。他皱着两道白眉冥思苦想,试图拆解自己未来的凶吉。十年前那个风云激变的雪夜,一切场景又历历在目,一张张脸孔在眼前一一闪过,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不知不觉间轿子到了梅府,白福早已安排好午膳,郭氏陪坐与梅候棠共饮。郭氏见他愁眉不展若有所思,便问道:“老爷为何心事重重?莫非今日朝堂之上有什么不顺心之事?”
梅候棠便将适才路上所闻童谣一事说与她听了。郭氏没念过书,自然不懂童谣之意,只是娇笑道:“老爷也太多虑了。如今我们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有她给我们作靠山,我们怕什么来?”
梅候棠冷哼一声,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你没听过‘伴君如伴虎’,更不知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吧!”
郭氏咯咯笑道:“莫非老爷嫌弃妾身不好养?那我今后少吃几杯酒就是了!”说罢身子软软向梅候棠身上一靠。这一顿插科打诨和撒娇献媚,倒让梅候棠把烦心事全忘了,和郭氏搂在一起,大白天的便痴缠起来。
酒酣饭饱之后,郭氏扶着梅候棠回卧房休息,安顿好之后,自己叫来白福,问道:“明日鸿胪寺卿黄夫人来咱们府中找我赏花,我让你找出的那件缕金海水龙凤裙,浣洗好了没有?”
白福弯着腰,满面笑容:“早已交给下人浣洗,此刻应该已经干了,待我去给夫人取来。”说到“下人”两个字,还特意加重语气强调了一下。
郭氏心领神会,点点头,道:“去吧。”
白福从房中退出,走到后院里,杂役作工之处,扯着嗓子喊道:“繁霜!出来!”
一个少女正背对着他浆洗衣服,听到叫声,马上站了起来。她转过身,午后阳光照在她脸上,好一个美貌佳人!只见她身形苗条如弱柳扶风,皮肤白净若凝脂美玉,眼波流转似一泓清泉。虽然布衣荆钗,难掩天姿国色。她抬手擦去脸上汗珠,露出一截皓腕,微微气喘,脸颊绯红,灿若天边晚霞。
少女有些慌张,急急走到白福面前,低首道:“白管家,你找我有什么事?”
白福鼻孔看天,正眼也不瞧她一眼,粗声大气地说道:“夫人让你浣洗的衣裳呢?快拿给我!”
“已经洗好了,我这就拿来,请稍等片刻。”少女施一行礼,向杂役房内走去,行止雍容,倒是大家闺秀作派。
片刻,少女从房内走出,将一折叠整齐的灿烂衣裙交到白福手中。白福捧着衣裙,仿佛捧着一件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脸上却依旧没有好脸色:“早就交给你了,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要是夫人不找你来要,你还打算自己穿了是不是?”
少女连忙摇头:“不是的,只是因为要浣洗的衣物太多,因此耽搁了……”
话没说完,白福“啪”地朝她脸上啐了一口:“哪来的狗胆子,还抱怨起来了!”
一口老痰挂在少女鬓角,少女身体微微发抖,默不作声。
“就是有一千件、一万件衣服,夫人的衣服也得第一个洗,这个道理都不懂吗?蠢东西!”
白福骂骂咧咧地走了。少女站在原地,直到白福的身影消失,才抬起头来,表情平静得如一口古井,看不出一点情绪的波澜。
“繁霜!”身后奔来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满头大汗,古铜肤色,一身健壮肌肉,一样的下人装扮。
“你没事吧?”青年关心地问。
“我没事,春山。”少女平静地答道。
“快擦擦吧。”叫春山的青年拿下搭在肩膀的汗巾,正要递给她,突然闻到汗巾上传来一股浓烈的酸臭味,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
“谢谢你。”少女嫣然一笑,伸手接过汗巾,擦去发上和脸上的痰渍,似乎毫不在意。
少女的笑容让春山一阵目眩,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怒气冲冲地说道:“那个可恶的家伙,我早晚有一天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少女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小点声,小心被别人听到。”
春山抓着手脑勺,对着少女傻乎乎地笑了。
另外一边,白福双手捧着那件锦绣华美的衣裙,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郭氏的卧房内。
“夫人,您的衣服。”
“拿给我看看。”郭氏倚在坐榻上,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玉如意。
“是。”白福双手把那件缕金海水龙凤裙奉上,郭氏接过,打开仔细观看,脸色陡然大变。
“这是什么污浊玩意儿!快给我拿走!”郭氏怒斥道。
白福一惊,只见郭氏用手指着的地方,赫然印着一块还未干透的痰渍!
“这……”白福冒了一身冷汗,眼珠一转,把眉头一皱,跺脚骂道:“这定是繁霜那个死丫头不好好干活儿,好不容易觑着这个机会,想着法儿报复您呐!这丫头,殊实可恨!”
郭氏把那件衣裙给白福照头一兜,骂道:“你给我好好教训着点儿那丫头,让她长点儿记性。别等着回头再给我添乱,小心我怪你管教不力!”
“是,是。”白福忙不迭地答应着,一溜儿烟地跑了出去。
后院里,繁霜刚把浣洗完的衣服晾晒好,还没来得及擦一下额头的汗,突然脑后一痛,被人揪住了头发,一把拽倒在地上。
“啊!”繁霜一声惊叫。
“臭丫头!我看你三天不打就肉皮痒!”白福上前就是一脚,踢在繁霜腰上。
繁霜疼得蜷起了身子,但仍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白福把那件衣裙往她身上一扔,骂道:“小东西不怀好心,成天想着使坏。今天我不好好收拾你,你不知道我的厉害!”卷起袖子,就要动手。
旁边围观的众僮仆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哪个敢上前阻拦?只有春山怒目圆睁,握紧了拳头,却被一边的老娘死死拉住,捂住他的嘴不让作声。
白福举起的拳手还没落下,突然跑来一个小厮,对白福说道:“管家,老爷叫你!”
白福闻言,放下了拳手,转身就跟着小厮向外走去。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对着地上的繁霜咬牙切齿地骂道:“别以为你今天就能得了好,把这件衣服给我好好的洗干净了,一个芝麻大点儿的印儿都不能有!洗完了给我顶着水盆跪着去,过了戌时再给我站起来!”
白福走后,其他人一齐拥上来扶起繁霜,个个满脸忿恨。繁霜拿着手里那件衣裙,看到上面的痰渍,什么都了然于心,只是惨然一笑,默不作声。
当晚,繁霜跪在院子里,双手扶着一个装满水的大铜盆顶在头上。她已经记不清自己跪在这里多久了,只知道两条腿已经没有知觉。春山一次次过来,要帮她倒掉盆里的水,她都摇头拒绝:“不行,小心让别人知道,到时候连你一起责罚,那样的话我于心不忍。”
繁霜跪在那里,每当觉得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就往上抬抬眼睛,看看满天的繁星。她的娘亲和姐姐就在那片北方的星空下。她不禁在想,此刻她们在做什么呢?娘亲也许在织布,姐姐也许在帮她扇着扇子,一边挑亮昏暗的烛火。她们住的地方家徒四壁,衣衫和她一样破旧,但她们拥有彼此。但她们依偎着彼此的时候,会想起她吗?
不知不觉间,泪水模糊了视线。
突然,天边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快速划过天际,倏忽而来,陡然而去,如鬼似魅,诡秘莫测。
是彗星!
繁霜突然感到心里一阵莫名的不安,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铜盆“咚”的一声滚落一旁,水泼泄了一地。
“繁霜!”春山闻声跑了过来,把她扶起来,满脸担忧:“你没事吧?”
“没事……”繁霜苍白着脸,勉强答道,眼睛望向那个铜盆。
“不要再跪了!已经到戌时了!”
繁霜惨然一笑。
春山搀扶着繁霜回到了杂役房,这里是所有下人居住的地方,男人和女人分开两个大房间,床是木板盖着一层薄被,散发浓烈的霉味,墙角有老鼠跑来跑去,冷风从破了的窗子灌进来,吹得屋顶的茅草和蜘蛛网来回摇晃。
春山端来一碗粥,上面漂着几根菜叶,这便是他们的晚饭了。繁霜接过粥,感激地看了春山一眼。春山看着她苍白虚弱的样子,心揪成了一团。
喝完粥,繁霜恢复了一点力气。春山稍微放下心来,说:“繁霜,你好好休息。”正要出去,繁霜却叫住了他:“春山,今天晚上还是要麻烦你。”
春山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什么?”
繁霜微笑着点点头。
春山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好吧,我真是搞不懂你这个人。”
亥时,府里所有的人都睡下了。春山悄悄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另外一个人身边。那个人鼾声大作,睡得正香,春山在他身上摸索了半天,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春山熟练地摸到了那个冰凉坚硬的东西,紧紧捏在手心里,鬼鬼祟祟溜出了房间,径直朝院里的那棵老榕树下走去。婆娑的树影下,早有个女子的身影等在那里。
“喏,给你!”春山朝她伸出手去,月光下,手心里躺着一把钥匙。
繁霜拿过钥匙,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喜悦笑容。
“谢谢你,春山!每次都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跟我客气什么!”春山有点不好意思,只是夜色朦胧,看不见羞红的脸。“张老头儿睡得死死的,连我把他保管的钥匙偷走了都不知道。”
“那个……”他顿了顿,“真不用我陪你过去吗?”
“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繁霜摇摇头。“万一被发现了,也省得连累你。”
“这么晚了,你不怕吗?”春山好奇地问。
“怕什么?”繁霜反而有点不解。
“比如……”春山紧张兮兮地左右看了一眼。“……鬼?”
繁霜差点笑出声来。
“你怕?”
“我……我当然不怕!”春山逞强地拍了拍胸脯。“鬼要是来了,我就……”
“你打算怎么样?”繁霜促狭地看着他。
“我……我……”春山终于双手投降,“你饶了我吧。你呢?真的不怕鬼吗?”
繁霜幽幽叹了一声。
“假如真有鬼要把我带走,也不见得是坏事吧。”
春山一时语塞。
“好了,我走了。老规矩,天亮前还你钥匙。”繁霜对春山嫣然一笑,轻巧地走了。春山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想,每天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是开心的吧。
繁霜如一只灵动的小猫,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主屋的一侧,停在了靠近梅府外墙的一扇门面前。在仔细观察了四周,确定没有人之后,繁霜拿出钥匙打开了门锁,偷偷溜了进去。
屋内一片黑暗,但繁霜对这里的陈设了如指掌,径直走到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前,点亮了一盏油灯。
幽微的亮光下,屋内摆放的一排排高大书架投下长长的影子。
这里是梅候棠的书房,也是梅繁霜的天堂。
繁霜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甘石星经》,坐在书桌前,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继续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生活在地狱一般的“家”里,这是她唯一可以逃避现实的方法。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求春山帮她从管书房钥匙的张老头儿那里偷来钥匙,让她可以进到书房去读她父亲的藏书。梅候棠的藏书量极为丰富,繁霜亦不挑剔,什么书都看。这已经成为了属于她和春山两个人共同的秘密。
书房里,繁霜捧着那本《甘石星经》,已经进入到了忘我的境界。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异响,繁霜一惊,从书中抬起头,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切又归于寂静。
不一会儿,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好像有人在窃窃私语。繁霜悄悄走到门边,从门缝向外看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到底是谁在说话?
正惊疑不定间,又有声音传到耳朵里,这次繁霜听得清清楚楚,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准备好了吗?”
“嗯!这个奸贼与皇后一党狼狈为奸,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今天就是他的死期!”
“好兄弟!不成功,便成仁!”
繁霜大惊,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来。
突然,门外响起清晰的脚步声,显然有人从外面跳进了府里。梅府的书房就在墙边,两个来历不明的人跃进来,直接落在了书房门口。两个清晰的黑影印在了窗上。
繁霜头脑一热,用力一推书房门,脱口而出:“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月光下,两个黑巾蒙面的汉子看到猛然出现的繁霜,先是一惊,继而问道:“梅候棠那个老贼是你什么人?”
繁霜哀求道:“他是我爹,求你们不要伤害他!”
蒙面人看繁霜一身下人装扮,根本不信,冷笑一声不再睬她,急向主屋赶去。情急之下,繁霜高声叫道:“快来人!有刺客!”
繁霜这么一喊,两个蒙面人顿时急了。其中一个反身就是一刀向繁霜劈来,一道寒光闪过,繁霜惊叫一声,本能地一缩,刀砍在了一个花盆上。
花盆应声而破,碎片四溅。繁霜只感到脸上一凉,两腿一软,头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只此一刻的拖延,府里的人都被惊醒了。烛火大亮,所有人涌到院里,十几个专门负责看家护院的武士一拥而上,与两个蒙面人缠斗在一起。
两个蒙面人虽有一身武艺,但无奈寡不敌众,身受重伤。远远站在一旁的梅候棠高声命令道:“勿伤性命,留下活口!”
武士答应一声,上前就要用绳索把两人捆绑起来。两个蒙面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突然一阵抽搐,倒地而亡。
武士们上前揭开蒙面人脸上的黑布,只见两人嘴角涌出鲜血,竟是咬舌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