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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空园(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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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他挑眉,唇角上翘。
她确实,变成了哑巴,在他面前。
面对叶美娟时的尖酸刻薄、伶牙俐齿,都消散殆尽。
她嘴唇张了张,斟酌着措辞,刚想说什么,眼前人的兴致却已褪去。
他直起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独独在她肩头留下的那点热意,还未消散,那是他指尖的温度。
可这热意也终会散去呀。
叶乔不是不知道,他对女孩子一向没有耐心。一颗心跌落谷底,暗恼自己太蠢,在这里空坐一晚上。
等来了他,又目睹他离开。
连一句话都未来得及讲。
雨还在下。
叶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她晚上洗完澡后换了一件淡紫色的吊带裙,带子是细细的银质金属链,似有若无,垂在肩头。
他刚刚手指触碰的,便是这个位置。
那点热意似乎已经散去。
又好像散不去。
就像她一颗矛盾的心。
不想来这里。
又想来这里。
叶乔怎么也没料到——那一夜,靳则空会去而复返第二次。
他刚进去没半分钟,又重现出现在她面前,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扔到她面前的桌子上:“送给你。”
说完,他便又离开了。
他身上仍旧穿着刚刚的湿衣服。
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长袖迷彩外套,估计是为了挡雨穿的,莫名很酷。
叶乔再一次,目睹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眼前。
这是这一夜第三次。
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给她希望,又给她失望,直至这次折返,叶乔心底的火花重新燃起。
她拿起桌子上的盒子,出乎意料的,是一盒巧克力。
和那天在杭城朋友排长队买的巧克力冰激凌,一个牌子。
叶乔打开那个盒子,果不其然,巧克力已经融化了。
她不愿深想,比如这盒巧克力的来历,比如他为何送自己巧克力,又比如——
他是否还记得她。
多半是没记忆的吧。
毕竟他身边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记得一个她。
一个保姆家的孩子。
而他之余她,不过是少女时代的一场美梦。他恰如其分的,符合她的所有憧憬。
可既然是美梦,又有谁愿意醒呢?
沉沦在美梦中,也比被残酷现实的利刃划伤好。
所以那个雨夜,叶乔清醒地沉沦着。
一直到很晚,她才回房间。二楼南边尽头处的房间,一间小小的佣人房。
叶美雅还在打呼噜。
叶乔怕吵醒她,轻手轻脚地拉开行李包的拉链,然后把巧克力盒子塞到最底下。
像是做贼似的。
做完这一切,她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早已被叶美雅呈大字型霸占。叶乔只好侧身睡在床边,只占据那么窄窄的一竖条位置。
可夏天太热了,外边下着雨也不凉快。
叶美雅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炉,不断散发着焦灼的热气。
叶乔始终难以入眠,不仅因为这燥热、这呼噜声,更多的,是因为靳则空。
她难以自控地浮想联翩,那些不愿深思的问题,也在心底一遍一遍寻求答案。
她兴奋,又懊恼。懊恼,又憧憬。
后半夜,雨停了。
一直到天光初开,叶乔才朦朦胧胧有了睡意。
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遇见了几年前的自己。
那会儿,叶美娟正和一个在徐家汇开钟表店的男人谈恋爱。
那个男人有两个小钱,很喜欢叶美娟,不仅负担她的生活费,连带着叶乔的生活费、学费、跳舞等乱七八糟的费用,也一同负担了。
从小到大,叶乔目睹了叶美娟太多段恋情。
那些男人或多或少也会给她们花钱,只是叶美娟没一次在背后讲过他们的好话,最终恋情也都无疾而终。
只有那次,叶乔觉得,叶美娟是真的喜欢那个男人。
那段时间叶美娟脸上时常挂着甜蜜的笑容,和她说话时也细声细语起来。
叶乔甚至听她和那个男人讲电话时,都聊起了结婚时请什么人、婚后住哪里这些问题。
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一向眼高于顶的叶美雅,说是要为姐姐把关,于是特地请了一天假,“纡尊降贵”来破弄堂里找叶乔和叶美娟。
“你问清楚没,他和前妻是不只有一个女儿,不会又让人骗了吧?”
“就只有那一个女儿,在徐汇中学读书,听他说很乖巧的。我傻呀,别人还能骗我什么!”叶美娟对叶美雅的问题很不满。
“能骗你什么,你又没钱,当然是白睡你了。”
“滚你娘的。”
“我娘不是你娘?”
……
叶美娟和叶美雅姐妹俩坐在床上边聊边骂,叶乔在一旁看电视剧。
暑假里,她只需要去上舞蹈课,作业也不用写,反正她是艺术生,写了老师也不会检查。
“我还不是怕你被骗了,喏,我家里那位,现在才终于能光明正大见儿子了。”
叶美娟称呼空园,一向爱称其为“我家里”。
“真的假的?她那儿子多大了,我记得也不小了吧。”叶美娟对豪门八卦,也是万门好奇。
更何况,香港靳家,这不是一般的豪门。
要是让她知道什么秘辛,再讲给那圈姐妹们听,可是好得意的呢。
“嗯,前一阵刚成年,不然香港那边老爷子也不会松手。”
“那他是要来上海读大学吗?”
“你是傻子吧,怎么可能?人家少爷去了坦斯福。”
一旁正在看剧的叶乔忽地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叶美雅没好气地问。
叶乔转过头,看着她俩,眨巴眨巴眼睛,说:“那叫斯坦福。”
叶美雅被外甥女驳了面子,很不高兴,于是说:“乔乔越长越漂亮了,你妈想给你找个什么人家呀?”
叶乔装傻,知道自己这个小姨嘴里吐不出什么好话。
“我记得家里管家他儿子,好像没比你大几岁哦,要不我帮你留意着?据说他们家有不只一套房呢。”叶美雅说着,嫌弃地看了看四周。
叶乔充耳不闻,继续低头看剧。
叶美娟喊道:“你有病?我家乔乔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下人的儿子?”
叶美雅听到这句话,便怒了,心想那我在你心中岂不是也是一个下人。
两姐妹又吵了起来。
……
那天下午,叶乔去上舞蹈课。
舞蹈机构新来了一个姓陈的实习老师,给叶乔她们代课。
这个小陈老师据说是还在读大学,长得非常漂亮,身材比一般舞蹈生的身材丰满,化妆技术也十分好。
十几岁的小姑娘们,本就是爱美的年纪,一下课就围着她转,问她脸上化妆品的牌子。
除了叶乔,舞蹈班其他女生大多家庭条件不错,从中学开始就用起了大牌化妆品。
小陈老师性格也很爽利,毫不藏私地告诉了她们。
下午的舞蹈课结束,已是傍晚时分。
夏季白昼长,天黑得晚,外边还很亮。
叶乔换好衣服,刚走出舞蹈室的门口,迎面就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人,泼了不明液体。
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液体顺着头部不断往下流,流进内衣里。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笑声和议论声。
尴尬、茫然,如夏季热风,紧紧包裹着叶乔。
她缓缓睁开眼睛,只见身前围了一圈的女生,年纪不大,却都化着浓妆。
为首的那个穿着JK制服,个子很高,头发染成了黄色,一只手拿着空可乐瓶,挑衅地看着叶乔。
她眨眨眼睛,状若无辜地问:“你就是叶乔呀?”
可乐还在叶乔的身上流淌,愤怒从她心底升起。
别看叶乔外表柔柔弱弱,可毕竟是在弄堂里长大的,从小到大听着叶美娟和弄堂里各式各样的人吵架,骨子里的泼辣和战斗力,远不是眼前这群娇生惯养的小太妹们所能想象到的。
她冷笑了一声,盯着黄毛小太妹,问:“你泼的?”
这是个陈述句。
“是我泼的,怎么了?”小太妹还没意识到危险,破口大骂,“叶乔你和你妈就是两个婊`子,勾引我爸,你身上这衣服不会也是花我爸的钱……”
她说着,就要上前扒叶乔的衣服,谁知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狠狠挨了一巴掌。
叶乔的手落下时,又揪了一把她的黄毛,嘲道:“不仅这衣服,连内衣都是花你爸的钱买的。”
小太妹疼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见她还这么恬不知耻地承认,一瞬间就炸毛了,嘴里骂着“你不要脸”,抬起胳膊就要回扇她耳光。
小太妹身旁的跟班儿,作势也要来打叶乔。
叶乔下意识闭了闭眼。
有风在眼前呼过。
而那一巴掌,还没有落在她脸上,就被拦住了。
“干嘛呢?”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叶乔回头,只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她旁边。
男生长得极其好看,穿着简单的白T和短裤,踩着一双沙滩拖鞋,墨镜被推到了头顶。
虽是在帮叶乔,但他的视线,却从始至终没落在她身上。
“你是谁…这个婊`子的男朋友吗?”小太妹盯着帅哥,不知怎的,说话都有些不利索,脸也红了起来。
男生轻轻笑了声。
小太妹的脸更红了。
“小妹妹,女孩子讲话不要这么难听,暑假作业写完了吗?”
后来小太妹又说了什么,叶乔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最后她们的小陈老师,从舞蹈室出来,亲昵地挽上了男生的胳膊。
原来是小陈老师的男朋友。
不知为何,叶乔心底涌起一阵失落,又觉得,本该如此。
小陈老师,脱下舞蹈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比上课时更美了。
她看了叶乔她们一眼,皱眉问:“则空,发生了什么?”
男生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懒洋洋地说道:“帮你的学生喽。”
小陈老师又转头看了叶乔一眼,显然她对她的困境并不感兴趣,只是她的眼底多了几分警惕。
她推了推男生,娇嗔道:“我们快走吧,一会儿该堵车了。”
马路对面停了一辆红色的跑车。
那时的叶乔,连车标都不认识,只觉得这车极其漂亮,漂亮又张扬,和他很配。
他开门坐进车里,重新戴上墨镜。
离开前,又往她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看不到他的眼睛,叶乔却在那一瞬,觉得他仿佛在看自己。
她心跳蓦地慢了半拍。
那个晴朗的夏日,那个被热风裹挟着的傍晚,那个叶乔最狼狈最糟糕的时刻。
男生坐在跑车里,身后是万丈霞光,火烧云漫天。
他叫什么?
Ze Kong?
叶乔不合时宜地想起,想起了上午小姨提及的那个名字——
靳则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