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1、雨水是有记忆的

　　一道闪电倏然划开墨黑的夜空，随后一阵隐隐的雷声从厚厚的云层背后响起，仿佛山雨欲来。
　　黎阳从格子间里抬起头望向窗外，眼神有一瞬的迷离。这座北方城市向来雨水稀少，这个时节的雷雨更是罕见。黎阳一时没收回目光，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
　　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因为太久没有被触碰早已暗了下来，整个偌大的办公区只余黎阳头顶的一排白炽灯明晃晃的亮着。落地窗玻璃上倒映出黎阳的脸，虽不清晰，但倦容却是看的真真切切。他回过神来，按亮电脑屏幕看了一眼时间，12点过五分。
　　黎阳已经记不清这是他连续第几个晚上加班到这个点，但反正已经习惯了，他没什么负面情绪，只是觉得累，不想工作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他回国不到一个月，除了几次应酬，几乎没有在12点前回过家。
　　不过黎阳也并不是那种天天拿鸡血当水喝的996新青年，相反，他从小到大都佛系的很。更何况，他快到30的年纪，正尴尴尬尬的处在一个既不能靠年轻热血，又不被看作资深成熟的阶段，再加上他又是突然从总部空降回国，还带来了一堆在本地团队看起来非常莫名其妙的“组织架构转型”方案。职位不低但权力没多少——主要是没人可管。黎阳的忙碌，一部分是因为实在缺人手的无奈，另一部分也是因为除了工作他基本无事可干。
　　这座城市对黎阳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他在这里读了四年大学。但久别之后的重逢还是让他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就好像是，明明每个地名都很熟悉，但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实景和记忆里的样子联系起来。

　　虽然并未完成预期的工作进度，但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黎阳还是决定回家。毕竟他昨天刚洗车。

　　黎阳租住的小区挺高档，他算是公派回国，公司负责住宿成本。他离开已五六年，当年又只是个穷学生，对地段根本没什么概念，在公司给的预算范围内随便选了个交通方便，离公司不至于太近又完全不能算远的地方，到了才发现意外的很不错——相当中心又便利的位置，典型的闹中取静，大隐隐于市，安保很严格，环境也足够好，夜晚到来的时候甚至有点过分的安静。

　　所以在停车场里碰见苏维的时候，黎阳潜意识里居然还有几分顺理成章。
　　苏维就站在那里，小区的停车场灯光给的相当足，衬的他皮肤几近雪白，带着些森森的冷意，如同他的目光一样，也许是因为隔得远，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瘦了。黎阳心想。

　　深夜的地下停车场静的可怕，只有白晃晃的灯光，无声的逡巡在两人之间。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就那么站着，画面仿佛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过了不知多久，还是黎阳先开口，“好久不见。”
　　苏维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挪开目光，只是定定的看着黎阳。
　　黎阳自己在心里叹口气，还是那个样子。他只得再次打破沉默，“这么巧，你也住在这里。”
　　“嗯。”
　　又沉默了几秒钟，黎阳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那没什么事的话……”
　　“来喝一杯吗。”
　　两人同时开口，苏维的声音响起的突然，黎阳愣了一下，声音也不由自主的小下去。他感受到苏维的目光，带着些不明的意味，定定的看着他，让他浑身不自在。一时之间，那目光竟让他突然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鬼使神差的，他说，“好。”

　　说实话，黎阳并非完全没幻想过与苏维的重逢，他虽然外表入世，但不耽误心里总还是有些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念头，时不时冒出来作祟。不过他想象力有限，能想到的也多是电影里那些徒有其表的镜头。譬如他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幻想是，很多很多年后，在某个灯光昏暗的他乡小酒馆里，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框上悬挂的风铃声响，坐在角落的他抬起头，深深的望入来人的眼里，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
　　那句诗怎么说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不过这些他出神时幻想过的如电影布景一样的重逢，永远也只会在夜深人静时出来搅一下他的清梦，从未得以见光。他不敢想。
　　谁能想到，仅仅隔了这不长不短的五年，这猝不及防的重逢就劈头盖脸的砸进现实里，毫无准备，突如其来，既不沧桑，也不唯美，只有闷热的停车场里尴尬的沉默。如果这也能是一部电影的话，观众都是要走光的，黎阳跟在苏维身后，始终和他隔着四五步的距离，忍不住这样想。

　　苏维的家比想象中要简单的多，毕竟是二十啷当岁的大男孩，窗明几净仿佛样板间一样的公寓实在是太不符合他这个年龄。冷冰冰的大理石地面，纯素色的墙壁和门窗，除了必要的家具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整个家都透着冷硬与疏离，相较之下连走极简风的酒店都要仿佛更近人情一些。只有头顶洒下的灯光是柔软的。
　　苏维径直走向酒柜，下意识的伸手向红酒，顿了顿，还是转向拿了瓶香槟，又从吊柜里拿出两个高脚杯洗了，“咯哒”一声撂在玻璃茶几上。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拿着坐到了一旁的飘窗上，这才抬眼看了下黎阳，“自己倒吧。”
　　他语气平稳，倒是听不出什么情绪。黎阳心想，没跟自己假模假式的客气，也好，便自己走过去倒了酒，也没有坐沙发，就势坐在了一旁的单人椅上。两人中间隔着一整条长长的玻璃茶几。
　　就在黎阳思忖着该怎么开头打破这从停车场就开始的该死的沉默时，苏维又毫无预兆的开口，“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几周前。”黎阳答的有点机械。
　　“那什么时候走。”黎阳话音刚落苏维就飞快的接上，也许是因为问题来的太快，也许是黎阳困顿的思维已经无法及时作出反应，他茫然的“啊”了一声。
　　苏维终于直视黎阳，他应该是刚从一场活动中下来，脸上还带着妆，略长的头发被抓了造型，看着精致却面无表情，仿若一尊瓷娃娃。衣服倒是已经换成了一件字母薄卫衣，一看就是他的私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
　　如果是平时的黎阳，早就能感受到他眼神里复杂的各种情绪，但此刻的黎阳突然觉得疲倦的无法思考，从见到苏维时就开始绷紧的神经引的太阳穴一阵阵的跳疼。
　　“不知道。”疲倦让黎阳听起来无比淡漠，但他说的是实话。这个项目来的突然，从被告知到被“发配”回国也不过一周不到的时间，快的他自己也来不及反应。所以他确实说不好，目前来看项目的进展也着实令他头疼。一念及此，他突突跳着的太阳穴就更疼了，忍不住伸手按了按。
　　于是他也并没有看到苏维眼里微微的一点光又瞬间熄灭了。
　　苏维继续将头转向窗外，闪电迫不及待的从云层里一次次的探出身影，雷声也越来越亮。没过多久，憋了许久的雨点顷刻间倾泻而下，瓢泼的洒在玻璃上，世界陷入一片茫茫的雷雨声中。

　　随着喧嚣的雨声越发汹涌的困顿让黎阳意识到他真的不能再继续在这漫无边际的沉默里拉扯了，时针缓缓移向凌晨两点，他作为一只纯种社畜，六个多小时以后还要打卡上班。被猝不及防的重逢打的措手不及的失神已经过去，黎阳在短暂的灵魂出窍之后又仿佛找回了平时那个在装模作样方面游刃有余的自己。
　　他强打起精神，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清了清喉咙，“时候不早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就先不打扰了。”他朝苏维遥遥的举了一下空杯子，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看他，弯了弯嘴角，“酒不错，以后有机会再喝。我看你也是刚从活动上下来吧，早点休息。”他像背书一样一口气说完，放下杯子转身就走，动作一气呵成，并在心里默默呐喊祈祷苏维千万不要开口说话。
　　方才那短短几句话已经仿佛抽干他所有的力气，他也再无余力去应对苏维的任何反应了。
　　好在老天仿佛听见了他心里的呐喊，从他放下杯子到轻轻带上门，苏维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没回头，所以他也并不知道，在他转身以后，原本一直回避他目光的苏维就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关上门离开，那眼里的光慢慢的黯淡下去，却始终保持着望向门的方向，就好像那个人还在那里。
　　“雷雨了。这是你最喜欢的。”苏维低低的说，喃喃自语。

　　电梯间的灯光雪白，黎阳在电梯反光的镜子里看清了自己甚至还要惨白过灯光的脸。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挂在眼睛下方，他本来眼睛就大，被黑眼圈坠着，显得愈发空洞。于是黎阳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实在不想面对这个糟心的自己。一想到刚才就是以这个样子面对苏维，黎阳低低的叹了一口气。

　　居然已经快五年了，黎阳心想。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他一定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吧。不过也许他早就不在意了。
　　苏维这几年过得可谓风生水起，即使远隔重洋并且几乎不关心八卦，黎阳也总能在不同的华人圈子里听到或者看到苏维的近况。他瘦太多了，当年还稍稍有点婴儿肥的脸现在刀砍斧削一般轮廓分明，脸小了整整一圈，不知道是上镜需求还是因为太累太辛苦。黎阳想起刚才远远的坐在窗边看雨的那个侧影，鼻梁高挺，下颚锋利的弧线，仿佛一尊优美的雕塑。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等到电梯重新开门才发现自己进来之后并没有按楼层，于是电梯自动把他带到了一楼。

　　他叹了今晚的不知道第几口气，摸摸口袋里的烟，走到公寓门口点了一根。风裹挟着雨，丰沛的水汽扑面而来。春末夏初的雨夜还是有几分凉意，雨水的气息仿佛有记忆，于是黎阳忽然想起来，他和苏维的初遇，也是在一个这样水汽充盈的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