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灯》檀汐

14、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苏维声音还是哑的，黎阳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的抖了一下，他像是认命了似的转过头，抬起眼看着苏维，“嗯。”
　　苏维的瞳仁里像是燃着两簇小火苗，衬的他眸子亮的惊人。黎阳努力的接住他灼灼的目光，甚至还费劲的往嘴角上挂了一点笑容。
　　苏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我生病也不一定是因为昨晚上在河边吹了风，我觉得我还不至于。不过我昨天没怎么睡，所以现在脑子有点懵。”他停了一下，“因为我睡不着，我满脑子都是你，一闭上眼，眼前就都是你。然后我爬起来，头很沉呼吸也有点困难，但是我想见你，我就来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来的，可能下意识的身体就记住了来找你的路。我差点不记得我本来今天就和你有约，我就是……单纯的想见你。”
　　哪怕黎阳早就预感到了点儿什么，给自己做了些心理准备来迎接苏维的炮火，他还是没想到苏维能这么直接，一时间脑子里仿佛是在放独立日的烟花，接二连三的炸的人措手不及。
　　不过烟花毕竟是烟花，停留也总是短暂，等到光芒散去，也就只余淡淡的硝烟，渐渐四散在空气里。
　　苏维说完那句话之后自己也愣了，仿佛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抑或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其他想说的，他就是单纯的想告诉黎阳他想见他而已。
　　于是他只好直愣愣的看着黎阳，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反应。
　　黎阳没说话，从面前的柜子里拿了一个马克杯出来，在水龙头下细细的洗净了，冲上药，端过来放在苏维面前的小几上。
　　他看着那杯药，没看苏维，淡淡道：“那你现在已经见到了。”
　　苏维完全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一下急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黎阳突然出声打断他，“我知道你什么意思。”
　　苏维直勾勾的盯着他。
　　“但是苏维，你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黎阳语气平静，“你得了重感冒，又长时间没有休息，这个影响你的思考，你现在并不清醒。等放凉一点之后就把药喝了，在这儿睡一会儿补一补眠。”
　　他终于抬起头对上苏维的眼睛：“我就在这里，有什么事情，我们等你睡醒了，好一些了再说，好吗？”
　　苏维对黎阳的目光完全没有任何招架能力，他下意识的点点头。
　　黎阳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一床小毯子放在苏维身边，又将沙发床一侧的落地灯调至最暗，房间里的光线一下变得昏昏欲睡。苏维端起药喝了，听话的躺下，没过一会儿就被汹涌的睡意层层包围，进入了黑甜的梦乡。
　　苏维这一觉睡的虽然沉，却并不算踏实，他感觉自己一直深陷各种纷乱且毫无章法的梦境之中。唯一不变的是每个梦里都有黎阳，无论周遭是怎样的天旋地转，黎阳都一直与他隔着几步远的站着，静静的看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仿佛有些悲悯的神情。苏维身体和思维都不受控，想喊他发不出声音，想走近他挪不动脚步。
　　他在梦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甚至有点想哭。

　　不知过了多久，苏维终于把自己从梦中挣扎出来，努力的睁开了眼。由于拉着厚重的遮光窗帘，房间里的光线始终是昏暗的，一时间让人分不清今夕何夕。黎阳盘腿坐在不远处的飘窗上，带着眼镜，就着手边一盏台灯，正拿着一沓文件在看。
　　苏维撑着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让视线清楚一点，许是梦里太过着急，他手心额角都是汗。不过此刻终于醒来，脑袋反而松快许多，变得逐渐清明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黎阳似是听见了，抬起头来看着：“醒了。床头有冰好的湿毛巾，拿着擦擦汗吧。”
　　苏维点点头，身边的茶几上用盘子装了一块叠好的湿毛巾，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拿起来：“我睡了多久？”
　　“也没很久，几个小时吧，现在六点半。”黎阳推了推眼镜，“你感觉怎么样？”
　　苏维到底本质还是恢复能力满分的小太阳属性，睡饱之后精神好了很多，他冲着黎阳露齿一笑：“我觉得我全好了，就是……有点饿。”
　　黎阳笑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文件站了起来，“那走吧，带你去吃点东西。”

　　黎阳带苏维去学校附近吃泰餐，餐厅依旧是半开放的格局，正是饭点，整个餐厅几乎座无虚席，还有不少穿着袍子的C大学生，热闹的沸反盈天。
　　苏维有点沮丧，他本以为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和黎阳好好聊聊，捡起他睡前被强势掐断的话题。但看这气氛，还有这四周说话可能都得提着嗓子的分贝，他实在是觉得有点开不了口。
　　于是他就这样怀揣着满腔嘟嘟囔囔的心事，满是委屈的看着黎阳在他对面点菜。
　　好容易等到服务生拿着菜单走了，黎阳对上苏维怨念的眼神，觉得有点好笑：“你那什么表情。”他顺手拿起桌上的水瓶给苏维倒了一杯水，“你刚好点儿，就没给你点辛辣的了，吃点热的汤面，再出点汗好的更快。”
　　苏维完全不理这顾左右而言他，还是直勾勾的盯着黎阳，眼神像是要将他看穿一般锐利：“你中午的时候不是说，让我先睡，然后有什么事等我醒来再说么。”
　　“嗯？”黎阳倒水的手都没有顿一下，面色不变，依旧是淡淡的笑，“是啊，我是这么说的。”
　　苏维有点急了，“那你说啊。”
　　黎阳放下水瓶，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抬眼看他，“我没什么要说的。”
　　“你……”苏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黎阳端起水来喝，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没什么想说的。”
　　苏维只觉一口气提到半空中又突然停顿住，上不去下不来，噎在喉咙口。
　　他觉得自己说的很明白，黎阳早前也说了他知道自己什么意思。那现在黎阳这个意思，是在不露声色的间接的拒绝他吗？
　　可是他直觉黎阳也不是对他毫无感觉，如果真的黎阳什么异样的心思都没有，昨天为什么要给他听那首歌呢？
　　苏维从来也不擅长在黎阳面前掩饰自己的心事，他的声音随着脑子里的想法一齐响起：“昨晚那首歌我听懂了！”
　　黎阳依旧面无波澜，目光沉沉如水：“嗯？昨晚的歌？”他想了想，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你是说Green Day的歌吗？Green Day是我最喜欢的乐队，怎么了？”
　　苏维内心“噌”的升起一股火，黎阳绝对是在跟他装傻。但他无法反驳，是啊，也许是耳机里正好放到那一首歌，而他坐在黎阳身边。黎阳就是想听了，又不好意思把他晾在那里自己一个人听，所以分他一只耳机而已。
　　是他自己过度解读罢了。
　　苏维还想说些什么，身后的长桌上可能是一群毕业生在聚会。不知谁说了个笑话，人群中突然迸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声，猛的炸开在苏维的耳边。
　　那么嘈杂的热闹，越发衬的他意兴阑珊起来。
　　他突然就什么话都不想说了，他觉得特别没意思。
　　他怎么就信了睡前黎阳说的“等你睡好了再说”，然后一直满心期待的等到现在？现在看来，那一路荒诞而心悸的梦境仿佛是某种不予言说的先兆，预示了他此刻的自讨没趣。
　　他怎么就信了黎阳呢。老话不是说了么，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正好这时服务生端菜上来，苏维虽是有点食不知味，但不知是赌气还是怎么的，吃的又快又多，满脑子都是“黎阳这个骗子”，手里不停歇的一勺一勺把食物往嘴里送。
　　黎阳一开始没觉得不对，直到看到他把两个盘子里的食物都吃的干干净净，又伸手拿了第三盘的时候，才胆战心惊的伸手阻拦，“你干嘛？你慢点儿吃！小心不消化。”他的声音里带了些罕见的焦急。
　　苏维完全没有理会他，直接端起盘子躲过黎阳的手，继续吃他的第三盘。
　　黎阳皱起了眉，声音也变得冷厉，“苏维！”
　　苏维飞快的把盘子里所剩无几的食物塞进嘴里，然后“啪”的一声重重的把盘子放回桌面，嚣张的抹了抹嘴，眼神跋扈的看着黎阳，把食物咀嚼出了一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黎阳怒极反笑：“你干什么！？”
　　苏维还是不说话，腮帮子鼓鼓的，他也说不出。黎阳眼里带了明显的怒意，他定定的看了苏维一会儿，慢慢的那怒意变成了无奈，忍不住伸手扶住了额角，“你今年几岁了？幼不幼稚？”
　　他叹口气，起身去吧台付钱。苏维知道他生气了，以为他要走，着急忙慌的跟着起身，没留神重重的碰了一下桌子，桌上的水杯应声而倒，杯里的水泼出来，哗啦啦溅了他一身。
　　正在拿信用卡给服务生结账的黎阳闻声转过头，脸上无奈的表情又加深了几分：“你到底在干嘛？！”
　　苏维涨红了脸，他的衬衫下摆正湿哒哒的往下滴着水，他随手拽了几张纸囫囵擦着。周围已经零零散散有人抬头往这边看过来，苏维这会儿到底还是想起了自己是张熟脸，担心有华人学生认出他来，于是二话不说赶紧往外走。
　　黎阳赶紧随便签了个名，抓着信用卡就冲了出去。苏维走得飞快，他身高腿长的，走着走着甚至跑了起来。黎阳气结，又不敢在大街上高声喊他，追也追不太上，只能紧紧跟住他别让他一时发疯跑丢了。
　　太阳刚刚落山的初夏傍晚，他俩一前一后的在华灯初上的N市街头一口气“竞走”了四十几条街。
　　就黎阳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微微有点发汗之时，前面的苏维突然停了下来，捂着肚子缓缓的蹲在了路边。黎阳一焦急，快跑了几步赶上去，弯下腰搭上他的肩，“怎么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了？”他骤然停下来，也忍不住微微的有点喘，憋了一路的汗”哗“的一下全出来了。
　　苏维抬起头来看了黎阳一眼就迅速撇开目光，死死的咬着下唇，脸色有些发白，眼里带着氤氲的雾气，看起来委屈极了。
　　但他梗着脖子别扭着，就是不说话。也坚决不看黎阳。
　　“还能站起来吗？”黎阳继续附身问他，他还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他俩正好停在一座小教堂的门口，黎阳借势往教堂门口的石阶上一坐，伸开腿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你有什么火什么气，都就地撒出来就是了。别老跑那么快，欺负我腿没你长是不是？”他看苏维还是没反应，又补了一句，“折腾你哥好玩吗？”
　　没想到苏维竟然出了声：“你才不是我哥。”
　　黎阳有点无奈的摇摇头：“好好好，我不是，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你不是我哥，你是骗子。”苏维继续蹲着，抱着膝低着头嘟嘟囔囔。
　　黎阳有点哭笑不得：“为什么？就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么？”
　　苏维突然大声：“你不喜欢我可以直说！犯不着哄骗我，也犯不着跟我这么兜兜转转的绕圈子。”他越说越气，“还说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告诉你我知道，我清楚的很！是，我是没谈过恋爱，我演个谈恋爱都演不像，但我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和对别人不一样，我不用你来告诉我我在想什么！”
　　黎阳轻轻的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小点声，大街上呢，我听得见。”
　　苏维更气了：“我不小声！喜欢你我又不丢人。”
　　“苏维，”黎阳看着他唤了一声，语气依旧平静。但苏维却听得出来此刻的他格外的诚恳，“首先你必须明白，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应该像刚才那样，暴饮暴食，赌气乱跑，你这是拿别人的问题来惩罚你自己。这样的做法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必要。”
　　苏维终于抬起头看他，记忆中黎阳没有这样与他说过话，他的神经也不由得绷紧了起来。
　　“其次，如果我刚才的话有让你产生什么误解，觉得我是故意哄骗你或者怎么样，我道歉，我本意并非如此。”黎阳的道歉永远是那么的得体而诚恳，好像没有人可以不接受。“苏维，我没有怀疑你之前，以及此刻，对我说那些话的真心，我……何其有幸，受宠若惊。但是反过来，你又希望我说什么呢？说谢谢你我也一样吗？再然后呢？你想过吗？”
　　苏维呆呆的看着他，脑子可能都用来去回味他说的每一个字了，做不出任何反应。
　　黎阳伸手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更何况，傻孩子，你才见我几面呀，你了解我吗？你觉得你看到的，听到的，以及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我，就是真的我吗？”
　　苏维本能的开口想要反驳，但又一时想不出什么话足以反驳，只能噎在那里。他虽然极不情愿，但也得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真不了解黎阳——除了知道黎阳比他大六岁，是C大的学生，英文很好，之后打算留在这里工作之外，他对黎阳一无所知，甚至连他学什么专业，之前那么辛苦忙着找怎样的工作他都不知道。
　　哦，再加一条，他还知道黎阳总是睡不好。
　　黎阳的生活对他完全是陌生的，于是他就连想象力也在此刻变得贫瘠。
　　他突然可悲的发现，他和黎阳的人生完全从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走来，即使此刻机缘凑巧的短暂交集于一点，也只不过是预示了日后将会渐行渐远的必然而已。
　　无助的沮丧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心下灰暗一片，衬的他的肚子好像都没有那么痛了。
　　“所以，我之前说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现在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么？”黎阳的声音伴着温柔的晚风，轻轻的吹过苏维的脸，他闭了闭眼睛。
　　黎阳总是爱说问句，但却从来都不用疑问的语调，就好像是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顺理成章的事情。
　　苏维还蹲在那里，团着身子，路灯把他的影子在身后拉的老长，看起来格外的孤独。
　　可惜，虽然黎阳会心软，但他不会失态。他说完了所有要说的话，就不会再继续停留在这一页。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肚子还难受吗？”黎阳抬头看了一眼街边的路牌，认出这是哪里之后突然笑了，“你也许不信，不过你误打误撞的，快走到你酒店门口了。”
　　苏维有点愕然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的确觉得旁边的建筑有几分眼熟。
　　“好了，起来吧，你晚上吃那么多还吃那么快，越蹲着越容易积食。”黎阳先从台阶上站起身，朝苏维伸出了手，“你自己有没有健胃消食片？回去吃一片，没消化好之前别睡。”
　　苏维看着他伸出的手，黎阳的手对于一个男生来说是有些秀气了，手掌窄而瘦，骨节分明，手背的皮肤白的几近透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手腕细瘦伶仃，内侧的小小纹身这次苏维看清楚了，是一个几何感十足的、抽象的小太阳。
　　他伸手搭上去，黎阳使了点力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又在他刚站定的那一瞬间迅速撤了手。
　　苏维还是低着头，脸色比之前好一些，但还是闷闷的精神短少的样子。黎阳今天说的话他本能的一个字也不同意，但心里还是被搅的乱七八糟。
　　“自己认得回去吧？”黎阳试探性的问了一下，他直觉苏维此刻挺不想再看见他的，但他又不太放心把苏维一个人留在这里。
　　苏维点点头，还是没说话。
　　“好，”黎阳看着他，“那我也先回去了，我明天答辩，今天不好太晚。你……”他犹豫了一下，“明天之后我应该会有一段时间比较闲，你什么时候想出来了，随时叫我。”
　　苏维在听到“明天答辩”四个字的时候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幼稚的可以，莫名其妙冲黎阳撒了一通脾气，折腾了他几乎一整天，却完全没想起来问一下黎阳是不是有事。他想起傍晚醒来的时候看到黎阳在看文件，想来也是在为明天答辩做准备。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明天答辩……”苏维赶紧说，适才的别扭与赌气一下子就被他忘却了。
　　“没关系的，”黎阳笑了，是他一贯的自然又和气的笑容，“我都准备的差不多了，都这会儿了，我向来不太指望临场之前的这几个小时，还得谢谢你帮我转移注意力，还能缓解紧张情绪。”
　　他说的半开玩笑的轻松，苏维却不好全部当真。“那你赶紧回去吧，”苏维急忙说，“我真的认识回去的路。”
　　“嗯，”黎阳冲他挥挥手，“好好休息，我在你包里塞了几包感冒药，你再接着喝几天。”
　　苏维心里又惭愧又后悔又熨帖，只能重重的点点头以示保证，看到黎阳转身，才转头往酒店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几乎是踱步，一边走一边试图整理起自己杂乱如麻的少年心事。
　　他想的出神，所以也完全没发现，黎阳走到马路对面之后又再次回了头，就那么隔着一条街的遥遥的跟着他。直到看到苏维顺利的走进了酒店的大门，才放下心似的，走到街角的垃圾桶旁默默的抽了一根烟，转身离开。